女人羞得满脸绯红,气咻咻骂一句:“你的那东西除了不能养娃娃再啥话说不出来!”骂完,女人扭头坐在地上,佯装生了气,不再理黄武英。黄武英换好衣服,拿着他的脏衣服,嘿嘿憨笑着凑到永贵女人跟前,伸手给永贵女人递。女人假装生气地把脸扭到一旁,黄武英嬉皮笑脸地追过去,女人又把脸转过来,黄武英又嬉皮笑脸地追过来。如此三番五次,女人躲不过黄武英的纠缠,抓过衣服,扔到一旁,故作气愤地说:“我不洗。”黄武英看一眼被女人扔到一处的衣服,忽而撕起娇来,嗲声嗲气地挨到女人身上。磨蹭着让女人洗。女人还是不洗。别过脸不理睬黄武英。黄武英将头塞在女人怀里,胳肢着女人的腋窝央求。女人将黄武英的头推开。似乎很生气地盯着黄武英的脸厉声质问黄武英:“我咋着要给你洗衣服哩着?”黄武英也盯住女人嗔怪的眼睛,鼓足勇气,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因为你是我老婆!”女人“哎”一声,扬地手掴黄武英。黄武英抓住女人的手腕,顺手一牵,女人身子一斜,跌进了黄武英怀里。女人欲要挣脱,被黄武英紧紧抱住,随之黄武英把女人按倒在了地上。女人奋力一蹬,脚边的一盆水被蹬翻,泼了一地。……
永贵女人樱桃被黄武英抛弃并踹了一脚后,瘫坐在地上泪如泉涌,她痛苦地追忆着起初的一幕,后悔莫及。她想一阵,哭一阵,觉得眼前漆黑一片,呼天天不应,抢地地不理。她哭了又哭,悔了又悔。末了,樱桃窘困中生出了一个念头。她虎地站起来,拿了平日积攒的两千元钱,将自己的所有东西塞在一只黄帆布提包中,撬开黄武英的皮箱,翻检一遍,偷拿了黄武英的三千来元私财,扭头跑了。
永贵女人养麦粉红的花燃遍村前村后时回到了家里。木瓜面的男女老少听到消息,齐跑来看。回村的永贵女人在进门时,被永贵截在了门前。永贵一改过去见女人就骂就打的习气,彻底换了个人一样,表现得心平气静,不温不火,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是这家人,你回去吧!永贵的两个孩子看见母亲来,也表现得很淡漠,只是远远地站着看,像不认识他(她)妈似的。永贵女人给男人下话赔罪,并掏出所有的钱给男人递。永贵沉着脸没看见一样,横在门槛上一味吸烟。永贵女人无计可施,泪落如雨,说:“你要打要骂都成——让我进家去吧!”永贵没看见没听见一样,一声不吭,就是不让女人进去。女人放声哭了,悲悲切切地跪在了永贵面前。永贵无动于衷,脸不转容。前来探听消息的几位邻家老妇女看不下去永贵对女人的狠劲,齐前来帮衬永贵女人给永贵赔话,说:“你女人给你低头了,就别再使气了,回家和和睦睦过日子去!”不言不语的永贵见众乡邻来说话,开了口,徐徐地说:“我没她这个女人,她也没有这个家,她要上天入地她上天入地去,我管不着。可这个家是我的,她休想走进半步。”言罢。永贵黑着脸不再理论乡邻的劝言。众乡邻见永贵黑红着脸不再理睬,听不进去好话,一时都束手无策。最后,和气的魏老婆子劝住哭得泪蜡般的永贵女人,说:“永贵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话,你暂时住在我家,待永贵气消了,你再回家去。”永贵女人无法,抽泣着点头应允了。永贵女人跟着魏老婆子,提着自己行李到魏老婆子家暂时住了下来。
村里上了年纪、能带起土的人。永贵女人全求遍了。他们虽然对永贵女人先前的行径很是不齿,但事已至此,也便除了腹诽,别的话一时不再说了。村民,凡乐意的不乐意的,齐来到永贵家以拉闲浪门的名义劝永贵将前面女人的不逊忘掉,接纳下女人,融融洽洽过日子,说孩子都那么大了,就别再较劲了。可是,永贵却铁了心,村民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横竖一个念头,嘴上也咬定一句话:“我没那号女人,她爱跟谁跟去。”来劝说的人齐齐在永贵面前吃了闭门羹,被永贵晾了冷摊子,便不再将不痛的指头往磨眼里戳了,来给永贵女人将永贵的态度一说,临走说句冠冕的话:“永贵会回心转意的,你再央求别人劝去。”说完,便躲开了。永贵女人将能求到的人全求了,但结果都毫无例外。无奈之下,她每天在自家门首哀告着求男人放她进去,男人不理睬她,她转而哀劝一对儿女。她的两个儿女已长大懂事,他们在母亲私跟黄武英跑掉后常被人戳点评论,受了全村老小很多白眼,心里早有许多积怨,近一两天他们又经永贵教唆调派,头脑中又增多了对淫邪放荡坏女人的理解、领悟和贬斥不屑,母亲再来唤他俩时他们不但会躲得远远的,而且会朝母亲吐唾沫。挤眉弄眼地骂。一次,永贵女人看见女儿门首端着一碗饭吃,爱怜地趋上去亲切地劝女儿过来,并急急地掏出一百元钱给女儿递。女儿冷丁见母亲走到了身边,她如遇蛇蝎,惶遽朝家里跑,临进门,一碗汤泼在了外面,嘴里咕哝着骂一句,关上院门,不见了。经过的村人看见后,窃窃私语着朝永贵女人指点,神情很是古怪异样。村人的指点弄得永贵女人满脸臊红。她捂住脸哭着逃了。
永贵女人的处境愈来愈不堪。魏老婆子原来出于好心,准备将永贵一家的事慢慢圆当好,让其一家好好日子,谁知永贵冰不染酱,拒不接纳女人,而且态度越来越变得坚决强硬。魏老婆子的儿子和媳妇本来对永贵女人的私奔就有看法,今见母亲将“破鞋”接到了自己家里,心里觉得很是晦气。母亲面上唠叨着埋怨了几句,要母亲快点赶“破鞋”走。谁知接连一个礼拜,永贵女人还呆在自己家里,非但没有走,还要自己供吃供住。为此,魏老婆子的儿媳很是恼火,她脸上有了愠色,长言短语中,总夹杂着些旁敲的指桑骂槐的话。永贵女人寄人篱下,形同折断翅的鸟儿,无枝可依,她听了魏老婆子儿媳影射暗指的话,全装作没听见,赔着小心指望永贵回心转意后离开。魏老婆子背后地里受了儿媳很多抱怨,她又见永贵终是不变心,便觉得脊背上背着一块沉重的包袱。她开始对永贵女人变得不冷不热起来,她打算给永贵女人一些脸色,让永贵女人看出来后,自动离开自己的家。然而,永贵女人无处挂落,她便把魏老婆子一家的脸色视若不见,死乞白赖着依在魏老婆子家里。魏老婆子见永贵女人不看眼色,终于憋不住,一日晚和永贵女人睡在炕上,下了逐客令。她道:“永贵家的,你得另想方子了。——我也是儿媳手里吃下眼饭的人。有些事现在由不得我。——你明天自己再到家去,亲自再求永贵,看永贵有转变没有。”
“他像块石头,总是……”永贵女人忧愁地说。
“石头,你也要用心暖呀!”魏老婆子大声说。
“魏家姨,我再坐几天到你家,等永贵转弯了我就走。——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的!”永贵女人央告着说。
“哎!我给你刚说了。家里有些事由不得我!再说,若永贵一直不开口,你就一直我家里坐下去吗!”魏老婆子见永贵女人装聋作傻。直说了。
“可我哪儿去呢?”永贵女人泪流了下来。
“各人的路要各人走,你得想法子呀!”
“我没法子可想!”永贵女人呜呜哭着,作难地说,“叫我上哪里去呢?”
“你寻家亲戚挂搭几天吧!”
“我哪儿有实诚亲戚!”
永贵女人愁肠百结地且哭且想,思忖如此恓惶地挨度日月还不如死了算了。魏老婆子劝着不让永贵女人哭,说:“你这样高声大嗓地到我家哭,像啥话!成何体统!媳妇明天肯定要训我了。”果然,天一麻麻亮。魏老婆子的儿媳气呼呼走了进来,盯着穿衣起床的魏老婆子和永贵女人,黑着脸训斥道:“黑天半夜地家里哭啥来?家里又没死人么!——做事这样不方巧!”魏老婆子低着头不吭声。永贵女人知道魏老婆子的儿媳骂自己,但她一言也不敢回,愣怔了一会,悄悄溜下炕。提起行李就走。魏老婆子于心不忍,背后喊着说吃完早饭你走吧。话刚一喊出口。儿媳道:“把你老家稳稳坐着!”魏老婆子遭到儿媳的一顿白眼、一句抢白后,不敢再留,埋下头系着纽扣。
永贵女人灰沓沓出了魏老婆子院门,径直来到自家门前。永贵父子尚未起床。院门里面上了闩。永贵女人站在院门前等着。她站得腿发麻。还不见永贵父子起床。她倚着门框蹲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膝间,蜷缩得像只小猫。许久,她听见院里有响动,眯着眼门缝中一看,见儿子提着裤子跑进了厕所。她张着嘴等儿子厕所中出来,急唤儿子出来开门。儿子听见人叫,朝院门前看了一眼,吐了口唾沫,撒腿钻进了屋里。永贵女人泪流了下来。悔丧地瘫坐在门前,伤心地哭了起来。又过了袋烟工夫,永贵懒懒地出了屋,故意伸着懒腰,打着很响的哈欠。末了,永贵似乎听到院外人哭,他慢慢腾腾走到院门前,抽下门闩,用力打开门,呵斥道:
“我当是谁在院外哭呢?原来是你这臭婊子!一亮哭着痒了吗?滚——往远滚!”
“放我进去吧!娃他爸。别再闹了,庄里人都看着哩,丢人现脸的。”女人耐下心。顺着脸,哀求永贵。
“你还怕丢人现眼,怕丢人现眼会跟上野嫖客走吗?你快滚,这不是你家,少来我门前哭丧。”
“你饶了我这回,放我进去,你咋骂咋打,我都能挨。”女人上前拉永贵的衣服,男人生气地甩开了。男人揶揄道:“我还敢骂你打你?那还不太岁头上动土,又到全家遭殃的时候了。再说,我是老几着打你,我打黄武英家女人着头让马黄蜂螫了!”
永贵阴阳怪气地说着,他的高声大嗓招来了很多刚起床准备上屲的村民。永贵见很多村民围着看,更显出英雄气概,指手画脚地奚落着女人,却又表现得很宽容,很大度。然而,永贵话里藏话,暗嘲冷讽的话语众人听得出来。女人被男人像猴一样耍,但她顾不得羞辱,忍耐着让男人将气出完,放自己进去。可是,永贵说了一通尖酸刻薄的话后,将女人从院门边推到距院外十步之外的路上,豪气地说:“以前我妨碍你嫁汉,现在我想通了,你想嫁谁嫁谁去,你想嫁几个嫁几个去,我不敢干涉了。——你离我院门远点,别污秽了我家院门!”
永贵女人被男人奚落羞辱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女人知道男人是不能容忍自己了。她绝望了。永贵女人看着男人,脸由红变得煞白,继而死灰一般。她态度开始变得强硬,一把推开仍卖弄着奚落她的男人,朝家里走。刚走两步,她被男人拦住了。女人睥睨着男人,喝道:“让开!”男人不让路,歪着头朝黄武英家那边一指说:“这不是你家,你家在那边,不要混眼了!”
“让我看看我的两个娃娃!”女人压低声音,平静地说。
“你还有娃娃——在哪儿呢?”永贵故意四处转着看。永贵家的两个孩子此时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忽听说母亲要看自己,齐齐折过头钻进家里,里面闩了门。女人见此,泪花噙满了眼眶,强忍住没有落下来。永贵女人转头将一提包东西给永贵递,永贵不接,女人一松手,提包掉在了永贵面前。女人朝永贵惨然一笑,转脸放开步子,经过围观的人群,走出了村子。
永贵女人离开了村子。两天后,她又走了来。她浑身穿戴一新,穿着全是时兴的高档衣料。她手里提着一包水果糖,逢人有说有笑,叫人吃糖。她各家各户转悠了一天,到晚上又消息了身影,不见了踪迹。有人说那天傍晚见她在她爸坟头烧纸,有人说天黑时看见她在根亮妈的坟前长时间地站立着,但其后她去了哪里没有人能说得清了。那时是荞麦扬花时节。永贵女人的奇怪形迹村民茶头饭后议论了两天后,很少有人提起了。时间过得飞快,荞麦粉红的花谢后,结出了红红的灯笼。荞麦红红的灯笼繁匝成一股一串,在枝枝权权的棵杆上风中摇摆了数天,转成了绛紫。养麦的绛紫灯笼又迎风生长了数天,面气饱和,变成了黑色。荞麦一经有了面气后,田鼠便地头乱窜。村民着急,齐到荞麦地里放药毒鼠保护粮食。村民李仁发夏田收成不好,麦割后赶种了荞麦,进行补救。不料今年鼠多为患,他便一块地一块地赶着放灭鼠药。他先到村子附近放了药,最后来到离村子较远的喇嘛故堆的一块地里放药。李仁发地边一处一处安放鼠药面蛋的时候,一抬头。猛然看见地靠崖有一花花绿绿的东西躺着。李仁发心里很是疑惑,趋前看时,见是一个死人,脸上、身上被田鼠掏吃得窟窿眼穿,条条白蛆沿着窟窿出出进进。蠕动着。李仁发吓了个半死,不待看清是谁,跳起来撒腿跑进村子,气慌心跳地把自己荞麦地里有个死人的消息告诉给了村民。村民不知是谁,齐跑来一看,方知是永贵女人樱桃。当头,有几个人议论着骂起了永贵,高喊着永贵逼死了女人。永贵家里听到消息,害怕起来,心说自己一个外来人,村里人一直排外情绪浓烈,若这次全村团结起来,自己定当吃不了得兜上走。他苦恼悔恨着思谋了片刻,起身来找高全德。高全德劈头盖脸将永贵骂了一通,之后,和永贵走到李仁发家荞麦地里来看。永贵一到地头就呼天抢地地哭开了。村民戳点着永贵,骂永贵虚情假意。有几个村里老年人扑上前要打永贵。永贵顾不了许多,在村民的训骂声中扑到女人身上,一边哭一边数说着自己的不是。村民见高全德来了,齐声喊着要求高全德报官处理此事。高全德好言好语安抚着让村民不要乱讲,凡事有他主持公道。村民不再乱嚷,静静地听高全德说话。高全德数落了一通永贵后,说事已至此,不要再争讲了,处理后事吧!村民见高全德更口不提报官的事,又乱嚷起来,说高全德光会耍嘴皮子,一点公道的事处理不了。高全德一听火了,声色俱厉地道:“别站着说话腰不疼,谁能经管养活了永贵的两个娃娃,咱现在就把这事交公家办。”高全德用目光询问着每一个人,看谁应承抚养永贵的一双儿女。村民听高全德如此说,心里一想,思谋若将永贵因逼死人命法办了,一双儿女谁管?这也是个棘手的难题。村民害怕承担这个责任,便不再吵嚷了,却是嘴里一直小声嘟哝着骂永贵不是人,当初不给丈人吃喝,丈人饿死了,如今又逼死了女人,并骂这个外姓人从进村就没有好影响,心毒手辣,一看就是个难缠人。永贵放声悲恸地哭着,一面暗自留意着村民的咒骂,他暗暗心里紧张着,却是不敢争讲,不敢为自己辩白。高全德见自己镇住了村民,回头一把将永贵从死尸上扯开,怒冲冲斥责道:“滚开。这会子哭啥?”永贵不敢违拗,躲在一旁继续哭着。高全德指挥人请阴阳、请木匠、请土工,安排永贵女人的安葬事宜。村民在红白事上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全不惜劳累。三日后,永贵女人被埋葬在了李仁发家的荞麦地里。埋葬完永贵女人的夜里,一股寒气吹过,第二天天明,全村上下落了厚厚一层严霜,荞麦经霜一杀,蔫蔫地全僵爬在了地上。村民不敢怠慢,提上镰,不消两天,田间的养麦齐齐上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