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面的日子在根亮离开后。变得繁忙而热闹。春上地消天暖。落了两场小雨,为了不错过土地的墒情,村民的很多时间就消磨在地里。点玉米、种洋芋、麦地里薅草,一样也无法落下。怀文妈是满村飞的人,家里蹲不住,如今瘫痪在床,男人、儿子、媳妇农忙要到地里劳动。留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炕上躺着养病。怀文妈屋里一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心里烦躁成一锅粥。更让她伤心的是,家里其他人上地后,她一口水也没法喝进嘴里,一泡屎一泡尿都无法送到地方上,土炕成了她吃喝拉撒的仅存空间,这块生存的空间常被她搞得狼藉不堪,家里人一进屋就皱起眉头。天长日久,儿子媳妇很少进屋了,后来连自己的丈夫也总是躲得远远的。怀文妈一想起这些。就如浮淹在苦水中一样,泪水涟涟。她越来越可怜起自己,一可怜起自己她就对其他人莫名地气,横看横不顺眼,竖看竖不顺眼。家里人不敢和她照面,一照面她就哭闹、破口大骂。怀文妈家里闹腾了几天,见一家人对她的闹腾不理不睬,她犹豫了,她静下来将自己的灾祸从头想了一遍,猛然记起是李世荣的二儿子使自己成为半死不活的人的。其实,她在医院里就坚持让男人和儿子将自己抬到李世荣家,让李世荣家把自己养活上,男人、儿子拒绝了她的请求,认为邻里之间的事。宽大仁义些好,况且说她自己也有不是,再说李世荣已经出了好几千元了。还折腾个啥。她看到男人儿子都不同意将事情进一步闹僵。也就罢了。怀文妈没有在男人、儿子跟前固执己见的另一原因是,当时农闲时分。家里人对她的照顾很周到。如今田里忙碌,全家都下地干活去了,只丢自己卧病在床,前来不得后去,求生生不得,要死死不得,成为了一个废人。怀文妈越想越炎凉,越想越懊恼,她喃喃地骂一阵,哭一阵,神智异常消沉颓废。当天,全家人下地回来,她连哭带说,软硬兼施,敦促家人将自己抬到李世荣家去,让李世荣一家把自己养活上,说你李世荣日下的能把我僽治得这样子了,我也不能让你家安生消停。高全德听后阴郁着脸说你现在给我平安着,闹成这个下场了还闹。女人听见男人不但不帮衬自己,还埋怨自己惹是生非,心头一牺惶,冤枉得两股清冽冽的泪水脸颊上汪洋恣肆开来,她放声号啕起来,哭得愁云密布,满屋生悲。儿子怀文连劝带哄,方才稍稍停住。她握住儿子的手满脸泪光说:“怀文。你听妈话——我的病是李世荣家混毬日的治下的——你把妈背到他家去。让他们养活我,给我治病!”怀文可怜他妈的不幸遭遇。但对将母亲背到根亮家的事感到为难。他看着母亲孤寂凄苦的眼神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最后,他嗫嚅着对母亲说:“再天我把你背到院外的槐树下。你散散心,和人浪浪闲,你的心情就好了。”怀文妈对儿子的回答感到失望,她气得顺手将一碗药汤泼在了怀文面前的地上,哑了声。狠狠地朝儿子翻着白眼。
怀文第二天下地前。把母亲背出了院子,在院门前绿意渐浓的槐树下铺了条袋子,将母亲背靠着槐树安置下后,上地去了。怀文家院前的树已有碗口粗细,树冠蛛网样参差交错,树阴伸展到了一丈开外。槐树苍黑的枝丫煦暖的春风中显出光润的墨绿,蜂翅样的绿芽紧揪揪竖着,成串的槐花洁白娇嫩得如同豆芽菜,密密匝匝开了一树,树上宛若挂满了蜡烛,在白白地燃烧。浓郁芳醇的香气迎风飘满了空中,惊蛰过后出窝的蜜蜂嗡嗡嘤嘤,花丛中翩然翻飞着。怀文妈倚靠在槐树的躯干上坐着。仰头看着蜜蜂在花丛间逗留、穿梭,沉闷苦寂的心情得以缓和,心神畅愉轻松了许多。怀文妈宁静了不到一个钟头,心情又郁闷起来。尤其是。当她看见李世荣一家出门下地,返身回来时,心头就蓦然升起一团火。气不打一处来。她开始张口大骂李世荣一家是猪日的狗下的,更脏更恶毒的诅咒她都能骂出口。她常常把李世荣的先祖几辈人从坟中翻出来,咒骂得体无完肤。她一看到李世荣家的人影就骂,骂得李世荣一家从不敢从她的面前经过,出门像做贼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溜。李世荣安顿妻儿老小,不要和怀文妈计较,她要骂就骂去,并说怀文妈现在也挺惨的,心里气不顺,待气顺了自然就不骂了,没意思骂了。可怀文妈每天朝李世荣家骂个不停,起初,她看到李世荣家里人时骂,后来,看不到李世荣家里人也骂。李世荣全家装死人,听到当听不到。高全德和儿媳对怀文妈的谩骂禁止了多回,说:“骂的风吹了,打的疼死了。你骂顶屁用!息着吧!看你骂得多难听!骂你端骂,翻人家祖先干啥?也不怕折寿!”怀文妈对男人和儿媳不屑一顾,说:“你们管又不管,还不让我骂着出气?我成这样子了,还怕折寿?我早就对这恓惶的一辈子活够了!”高全德一家拿女人没有办法,暗地里对李世荣解释几句,要李世荣一家不要计较,说女人就那样子。李世荣苦笑了一笑,说没事的。怀文对母亲毒恶的咒骂感到脸红,他不想把母亲再背出来了,怕母亲脏言恶语的叫骂招来村民的笑话。怀文刚把想法说出口,立刻招来母亲的一顿呵斥。怀文被母亲骂了个晕头转向、黑籽红瓤,父亲和媳妇又不插手管束,怀文只得霉着脸将母亲每天背出背进,任母亲没黑没明骂去。
怀文妈的谩骂后来变本加厉,她什么样的话语都骂得出口。她的诅咒谩骂惹得村邻偷偷地笑话。怀文妈的骂常常昕得人心惊肉跳,很多年轻妇女听见她的骂语后羞辱得满脸通红,低下头暗暗走掉,再不敢和怀文妈搭言交语,闲坐浪闲。怀文妈谩骂还觉得不能泄气,有天,用两手撑爬着匍匐到李世荣门前。倚爬着李世荣家院门门槛叫骂李世荣一家出来把自己吃了,若不吃,就让你李世荣一家吃不了兜着走。李世荣院门在里面牢牢地关着。怀文妈用手掌狠命地拍打着李世荣家的院门,拍得门板喀喀嚓嚓地山响。直到后来,闻讯撵来的怀文才强迫劝背着他妈回了。之后,怀文妈每天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爬一段,缓一段,汗流满面地一寸寸费力地爬到李世荣家门首闹腾。每次,等到匍匐到李世荣家门首,她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牙关发抖,但她从不感到辛苦。几天下来,怀文妈浑身的衣服磨破了。手掌和麻木的拖在后面的双腿磨得血丝密布,静下来就钻心地疼。但是,她愿意这样做,也认为值得做,她要丧李世荣一家的脸,她要让李世荣一家过得和她一样累,基于此,她每天像条坏死了一截的蚯蚓一样拖着瘫痪的下身在自家门至李世荣家门的那条土路上蓬头垢面地蠕动着,艰难痛苦的模样让人心酸寒战。
就在怀文妈日复一日,爬到根亮家门首叫骂不休的时候,根亮来到了村里。根亮是夜里来的。门首叫骂了一天的怀文妈已经回了。根亮当日没有看见没有听到怀文妈的叫骂。根亮回来时全家都阴沉着脸,根亮只知道先前的不快还没有在家人的脸上烟消云散,也就没有在意。他把齐老头给自己的钱给父亲交了七千,留下一千元准备到新疆找靳红美时花费。他的家人看见根亮短短几天就拿回来了这么多钱,感到疑惑,齐齐向根亮投来质问的目光。根亮清楚家人的疑虑,他不敢将真相告诉家人。以使家人慌恐、不安、担心、忧愁。根亮给家人编造说是到新疆讨回了上一年的工钱。他的家人一想,觉得也有可能,或许真是儿子拿来了血汗挣来的钱,竟然信了。这夜,全家团聚在一处,个个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似乎连月不开的靡靡淫雨,雨霁云收后露出了一方蓝天。
夜里,睡在炕上,单纯质朴的根明将怀文妈对家里的辱骂向根亮学说了一遍。根亮听后气得发根倒竖,七窍冒烟,他没想到惯于兴风作浪、浑水摸鱼的怀文妈竟这般泼妇刁钻,连脸都不要,那种丧德的没水平的话也骂得出口。根亮当头怪怨兄长太怯懦,别人欺到头上拉屎,也只挨着。根明解释说父亲母亲安顿过他,不要计较怀文妈。也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家里折腾不起,并要他见了怀文家人不要瓦着脸,要对人家笑着。该喊叔的叫叔,该喊姨的叫姨,不能因两家有隔阂废弃。根亮听兄长解释说明后不再说话,蒙头睡在炕上,一夜不能合眼,直到凌晨天光泛白,才蒙咙睡去。根亮的父亲和兄长天麻麻亮就下炕上屲了,李世荣女人在家做早饭,并叮嘱女人不要将根亮喊起,让他多睡会儿,根亮外面跑了多天,劳累得很。女人点头答应着,进入厨房准备早饭。李世荣女人收拾停当早饭,太阳的光线已落了半院。此时,根亮还没有醒转,根亮妈将给根亮吃的馍馍、汤坐在锅里,让热着,然后提着早饭给男人和儿子根明送到地里去。根亮睡得很沉,母亲下地后依然浓睡在炕上。突然,根亮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女人在院门前怪声怪气地叫骂着。根亮侧耳一听,门前谩骂的正是哥哥根明夜里说的怀文妈,根亮忍着气把被子蒙在头上。强挨着。怀文妈的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难听。根亮越不想听越听得真切,他怒火中烧,再也无法安然地睡着,呼一声掀起被子,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跳下炕,趿着鞋,跑到院门前,“啪”一声打开院门。吼道:“你骂够了没有?”
怀文妈根本不知道根亮已经回来,她欺侮李世荣夫妇的软弱、胆小怕事,故天天来门首咒骂,这天早晨,怀文妈费力地爬到根亮家门首,没料到那魔头根亮突兀就站在面前。根亮的突然出现将怀文妈惊得半哑,怀文妈一句话骂了半句就怔在地上,刚才叫骂时的精神变得委靡不振,浑身瑟缩着蜷成一团。但她心怯口不怯,气咻咻嚷道:“我还没骂够,咋呢?”
“你给我从我家门前滚开!”
“我不滚。你把我吃了!”
根亮一气,再也没法抑制住情绪,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拖住怀文妈往怀文家方向扯。怀文妈不甘示弱,撕扯住根亮的胳膊连抓带咬,就是不离开根亮家门首。两人团闹在一起,厮打起来。招来了邻里一大群孩子惊呼着观看,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解。正在这时,根亮妈地里送饭回来。看见门首围聚着一大群人,人围的圈子中间有厮打哭闹的声音。根亮妈不知道出了啥事,感觉不对劲,慌里慌张跑上前来,颠簸得碗筷丢了一路。
根亮妈跑近,才看清是儿子根亮和怀文妈撕扯打闹。起忙上前抱住儿子,哭着解劝,告饶儿子停手。两人斗红眼的乌鸡一样,犹咬牙切齿地叫骂着缠杂不清。一个说:“我不把你的欺人病治了,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一个说:“我把你这女子娃养的早看透了,你有本事你把老娘僽治了!”根亮妈劝这个不成,劝那个不能,急得她跪在儿子面前,满脸泪水,连声呼喊:“我把你叫爷哩!你不要再给我惹事了!”
根亮看见母亲跪在面前,一把泪一把鼻涕地求告,心一软,浑身悚然,住了手,俯身扶母亲。怀文妈看到此景,乘机扑上来,抓住根亮,张口咬住根亮大腿,两目圆睁,非撕扯下一块肉不可。根亮疼不过,丢下母亲,转身揪住怀文妈的头发,狠命往外掀。怀文妈的头发撕得纷纷掉落。但她就是不松口,拼命咬着根亮,嗓门里发出吱吱呜呜的狠劲声。两个重又撕闹成一团,根亮妈再也分解不开。根亮妈对儿子失望之极、痛苦之极,丢下一句:“我这日子有啥活头!”号啕着,踉踉跄跄跑进院门,消失了身影。
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及撕闹打斗的两家人众,费了好大劲才将斗在一起的根亮及怀文妈劝解开来,各自拉到家里。李世荣气不打一处来,当众扇了根亮两个耳光,顺手抄起镢头把朝根亮劈头盖脸打来,根亮身上重重地着了几镢头把。父亲的粗手粗脚的痛打吓坏了根明,他拦住父亲,不让镢头把落到兄弟的身上,一面他朝兄弟根亮喊着催促兄弟快跑,根亮脖子倔强得像家里的黑叫驴,不躲不闪,任父亲痛打。根明只得连解带劝,从父亲手里夺过镢头,将气晕了头的父亲推扶到屋里,复又出了屋问兄弟:“妈咋去了?”根亮看见母亲进了院门。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兄弟俩着了急,可屋可院叫喊着寻,各处寻找到了,就是没见母亲的身影。根明根亮慌了手脚,愣怔在院里面面相觑。蓦然,根亮记起母亲进门时哭着丢给自己的话,吓得生汗直冒,撒腿跑向后院。在紧挨驴圈的一孔堆弃杂物的窑里,看见母亲脖子上挂着一圈绳子,高高悬在搭放器物的梁上,随着风的气息在轻轻荡动。根亮“哇”的一声放出悲声。哀痛地哭号着,扑上前从梁上往下救母亲。可是梁高,伸手无法够到,情急中。抄起一把铁锨,梁上绳子上一砍,随着绳子的断裂,母亲轰然倒地,却是一丝游息也没有。
前院里寻母亲的根明,突然听见永不哭号的兄弟根亮在后院里哭得死去活来、悲愁断肠,根明大吃一惊,火急火燎地跑进后院,张眼见根亮跪在地上,怀里揽着沉睡不醒的母亲,在摇动着哀唤。根亮由于情急,吓慌了,勒在母亲脖子上的绳子还缠着没有解下。根明一见,泪如泉涌,“妈呀”尖叫一声,连爬带扑上前,解母亲脖子上勒着的绳子,并一个劲地哀唤着双目紧闭、面如白纸一样的母亲。母亲脖子上缠勒的绳索是个活套死结,已勒进了肉里,根明颤抖着手费了很大劲才将绳索从母亲脖子上解掉。母亲早已魂飘魄散,手脚冰凉,无论兄弟俩怎样哀唤,却是永远闭了眼睛。兄弟俩被意料不到的事故击倒,傻了眼,只知道哭号着哀唤。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两个儿子惊天动地的哭声,惊动了窝着一肚子气愣坐在屋里抽烟的李世荣。他想儿子哭是因为找不到母亲急得哭叫,万万没有想到是因为老伴上了吊。他准备对儿子的哭叫不理不睬,可儿子一声连一声持续不断的哀恸使他感到不妙。他跳起来扔掉烟锅,两三步跨进后院。一看到眼前的情景,李世荣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啊”地惨叫一声,“啪”一声摔倒在地上。
兄弟俩被母亲的悄然而逝震得心肠寸断,旋即又见父亲昏死过去,哀号着复又上前救父亲,悲戚得如同黄连水一样苦楚。李世荣家的惊天动地的哭号,引来了左邻右舍,纷纷上门来探询究竟。左邻右舍进门后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手慌脚乱地前来救助。李世荣在众人灌了一碗姜汤后醒转过来。他哭喊着扑到女人的身体上拍打着喊天叫地地痛哭。众人拉也拉不住。李世荣惨恸哀怨的哭叫惹得硬肠的人也偷偷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