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亮想起过去的经历,就像做梦一样。那天他莫名其妙糊里糊涂被拷进警车,一似掉进了云山雾海之中。他不断地询问押他的警察为何抓他,都被警察恶狠狠强行制止了。一路警车风驰电掣,呼啸着阴森森的警笛。根亮灵魂出窍般感觉到空虚、凄怆。他被警车押解到四川西部一偏僻荒凉的县里——这个县至今他不知名字——他被单独关押在潮湿阴冷的牢房里,审问了关押,关押了又审问。主审官问了些什么,根亮全不明白;根亮回答了些什么,主审官同样毫不清楚。警察在审理这宗案件时,颇费了脑筋,他们本以为,这起案子审理过程会和当初判断的那样不会多么困难,没想到这个犯罪嫌疑人竟这般强硬难缠。原来在春上,当地政府前来报案,说植树时挖出了一颗腐烂的人头,头上有枚长钉,人像是谋杀的。公安局不敢怠慢。组织人前去勘察现场,并了解情况。公安局调查后得知了这样一件事情:一群男女说说笑笑,聚在一处荒坡上平整土地植树造林。挖到一处。一铲下去,翻出了一颗骷髅头。骷髅头已经腐烂。一胆大小伙骂一句“奶奶的”。一脚将骷髅头踢到平地上。众人继续干活,心里恐怖着附近的那颗人头,不免斜乜着看。忽然一个人大惊失色地往别人屁股后面躲。众人不解,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时,发现那颗人头中了魔似的咕噜噜滚一段,停下来,不动了,停一刻,又咕噜噜滚一段,停下来,不动了。众人都惊呆了,心说:“今日又没吹风,这骷髅平地上怎就活了?怕是遇见鬼了?”众人纷纷退在一边,没心情干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骷髅。那骷髅平地上又开始滚动起来。吓得胆小的拔腿往家里跑。这个奇怪诡异的事长了腿一样迅速传开,招来了许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团在骷髅周围看。骷髅还在咕噜噜滚动着。人群中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浪荡子用一根棍将骷髅压住,近前细细分辨察看后,扭头把众人轻蔑地瞥一眼,说:“里面钻着个癞蛤蟆,看把你们吓得!”众人这才敢走近来看。果然,骷髅头里面钻着一只癞蛤蟆,被一长钉卡住了,不得出来。癞蛤蟆一挣扎,骷髅头滚一下,再挣扎,又滚一下。围观的人看着锈迹斑斑的铁钉,议论纷纷。
“这人保准被人陷害了,今日在借癞蛤蟆显灵!”
人堆中冒出的这句话提醒了众人,众人异口同声说:“对对。定是这样。”植树的人不敢怠慢,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当地政府。当地政府又动了公安局。
公安局派人实地勘察,附近又挖出了尸体。尸体腐烂的衣物旁发现了证明死者身份的证件。身份证有塑料护封,还清晰可见。经村民辨认,知道是本村人吴福昌,却奇怪吴福昌五年前他女人黎娟霞说外出打工了,怎么会死在这里?
公安局侦察根据当地人提供的情况,当即断定吴福昌的死和其妻子黎娟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吴福昌年迈的父亲也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线索。他说吴福昌失踪前一年媳妇黎娟霞到新疆砖窑上打了一年工,回来后和儿子常吵嘴,并说那一段日子家里常来一位收核桃的男子,暗地里和黎娟霞眉来眼去的,人前却一副互不相识的神态。说那个人收核桃贩子听口音是甘肃人。那核桃贩子走后四五天儿子就不见了。儿媳妇第二年春上也去打工了,一去之后,这些年过去了,儿子儿媳都不见消息。
公安侦警听吴福昌父亲讲叙后,更加坚定了判断。经过一月的明察暗访。在新疆砖厂里抓住了犯罪嫌疑人黎娟霞和那个收核桃的甘肃人——黎娟霞外出后一直同吃同住的带工老板。没想到警察推断得千真万确的这个制造案子的收核桃的人竟是一句有用的话也不吐露。
再说根亮,他清楚警察抓错了人,因此在审讯时他极力强辩,态度强硬。警察却根据先例认为根亮是在诡辩推卸责任,他们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来软的,并每时每刻提醒囚徒:“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警察使尽了手端,根亮就是不和他们配合,一点与犯罪事实相关的事情也不交代。这天,根亮被再次审讯。根亮看到警察一句分辩的、解释的话也不听。又不肯放人,只是一再地让他陈述犯罪事实,根亮感到可笑,心里说你们不烦就审问吧,反正我说的你们不信,你们相信的我又没做过,不知道。生了如此的心思后,警察再问话时他一句不吭,变成了哑巴。警察看到根亮连到该地收过核桃都不承认,就传来吴福昌的老父亲证实当初买核桃的贩子是今审在案的这位砖厂负责人。在审讯警官一连串的追问声中,根亮阴冷着目光一声不吭地坐着,忽然他看见屋门中探进来一颗干瘪的白头,白头朝屋里眨巴了一刻眼睛,那眼睛许是怕迎风。常泪光点点。之后,一个矬老头缩手缩脚地进了屋子,身后跟着一位干警。那位干警走到主审的警官面前耳语了几句,走到矬老头面前,用手指了指根亮,说:“看清了!”那位矬老头穿着的衣服破烂腌臜,由于身体瘦小,衣服显得松松垮垮,他牲口市场买牲口一样极认真极仔细地打量了一阵根亮,朝干警连连摇头。干警将那老头带出了屋,主审官跟着出去了。门外隐隐听得干警问:“看清楚了没?”矬老头回答说:“看清楚了。只是——只是那人没这般壮实。个头没这般高,脸黄得表纸一样不似这般白,年级四十上下,没有这样年轻。”,
调查审理案件的警官听着吴福昌父亲的陈述不停地皱眉头。心说难道抓错了人?可是明明白白到砖厂周围群众前了解了的。都说五年前看到黎娟霞时,就看到跟带工老板同吃同住的,俨然夫妻一般;而抓罪犯时,也毫无疑问地抓了带工的老板,并亲眼见他和女犯一起生活着,怎会……假如不是此人,那么犯罪嫌疑人是谁?难道还有同伙?看来得从女犯罪嫌疑人跟前寻求解答疑问的突破口了。
根亮被带到牢里。从此之后,再没有像前一段一样审了关押,押了又审,而是接连一月的日子里,没有人过问他。他狱中活得很是自在:吃了睡,睡了吃。日子在他沿着铁窗数前一排房屋白垩墙面污点及看墙面秽影图形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过了一月。看墙面粉壁驳落及风雨玷污形成的图案是他每天的功课,这种颇有情趣的事情使根亮在清闲无事中有事可想,生活不再苦寂。那些图案呈现着不同的景致:像山,像树,像家里老朽的破瓦屋。尤其,图案中一棵茂密的洋槐树下。站着一位粉壁脱落成的少女,少女后面跟着一只粉壁脱落成的小鸟。那位少女的鼻眼很像黄家爸家的女子秋桃。那风韵标致的驳落女子每天朝着这边铁窗甜甜笑着,笑得根亮脸发红,目光焦灼迷离。根亮记起了春上庙会上的情景,也思念起情景中风姿绰约、嫩眉细脸的秋桃了。他在苦焦寂寞的牢狱生活中像辛勤的蜜蜂酝酿蜂蜜一样酿造着思念,这种执迷的情绪使根亮凭空尽做白日梦,活跃的情思也随着白日梦插上了透明的翅膀,轻盈地在故乡上空机灵地飞舞。
一天,当根亮正在这种温馨的梦幻仙境中如痴如醉翱翔时。一月前提审过他的干警将根亮的五彩光环击得粉碎,并将痴痴呆呆的根亮牵回到现实之中。干警和看守所所长“呛呛啷啷”打开狱锁。站在门外等根亮出来。根亮却目光死死抓扣着对面的粉壁,身子动也没动。看守所的所长朝他连喊了几声“喂”,才将根亮“喂”醒。根亮清醒后赶忙转身拿起笤帚扫地。看守所所长有点烦,气哄哄嚷道:“对啦——对啦!往出来走!”根亮看了一眼看守所所长的脸色,迟疑着凑到门口。这时,公安局来的那位干警发了话:
“没你的事了。公安局办一下手续回家去!”
“没我的事了?”
“没你的杀人事了!”干警掠了根亮一眼,对根亮的话有些意外。
“你们调查清楚了?”
“没调查清楚能放走你?”看守所所长不屑地瞪了根亮一眼。
“快跟我局里办手续去!”干警说完放开步子走在前面。
根亮不敢再问,跟在干警屁股后来到公安局办手续。办完手续出来,根亮才从给他办手续的人口中知晓了近一个月公安没有再提审他的原因:
当地公安在审理犯罪嫌疑人时陷入了预料不到的危机。最后。他们传来被害人的父亲证实犯罪嫌疑人。抓到的男犯罪嫌疑人被受害者父亲否定后,审理案件过程中出现的一点线索以及案情的判断悬了空。公安在被害人父亲证实那个抓到的女犯罪嫌疑人是五年前的儿媳妇后,决定从女犯罪嫌疑人口中寻找破案的契机。
新疆逍遥自在的黎娟霞万万没有料到干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丑事会在时隔五年之后暴露出来。当她听到砖厂里抓扭根亮的警察的口音时,魂离魄散,慌了手脚,头脑中唯存的意识是逃掉。但没逃几步,就被赶上来的警察逮住了。黎娟霞被扭送到当地后,心想反正谋害了人,有了人命官司终究是个死,还不如硬撑到底,最少也不让你们警察清闲。她决心抵抗到底,一直保持缄默,若干警问得急了,便使出女人的泼辣,来和警察周旋。黎娟霞同样被审了关押,关押了审讯。一个多月的审讯岁月里,黎娟霞一刻宁静的时间都没有,她被这种绵绵无期的折磨搞得头昏脑涨。神志恍惚。更重要的是。有个和蔼温顺的女民警没日没夜地和她淡心,谈女人的苦楚。这个女警察通情达理,对她关照备至,并能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这个女警察的体贴入微使黎娟霞感动得时时抹泪。黎娟霞觉得生平遇到了第一个心心相印的知音。这种和谐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是弥足珍贵的。黎娟霞一改初至时的泼辣,不通人情,彻底换了个人一样。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在一次和和蔼可亲的民警谈心时一股脑儿倾吐了出来。
黎娟霞生活在四川西部一个穷山沟里。山里人家穷,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她的哥哥从小患有严重的小儿麻痹病,离开了拐棍,左腿不能走路。她父亲思考后决定和本乡吴家崖人做换头亲。但是,两家姑娘两家人都满意,只是两家男子,双方姑娘都看不上眼。吴家崖人的儿子吴福昌三十出头,和他父亲一样身材锉小瘦弱,更让黎娟霞看不上眼的是吴福昌终生背上扣着个“锅”。那锅偏右肩,吴福昌走路就老是偏着左头,像右肩扛着一袋粮食似的。两家大人好不容易将吴家女子的思想做通。可黎娟霞死活不同意。她一方面看不上锉背锅吴福昌,一方面她不愿意一辈子窝在穷山沟里,她要像每年年底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的同村靳思贤家女子靳红美一样到外面打工看世界去。为了谋求未来幸福的生活,黎娟霞背叛家庭逃了一次。但刚逃到村子外,就被家人发觉,撵了回来,遭了一顿痛打。黎娟霞被囚禁在家里,出门小解也有人盯着。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完婚。
黎吴两家为了保护自己的媳妇不落空,都坚持同一天接娶。吴家的女子倒也认命,过门后就过起天经地义的女人生活,黎娟霞却一刻没有放弃自己的愿望。然而,吴家人也似她娘家人一样用鹰似敏锐的目光将黎娟霞捆束在屋里,黎娟霞深深地陷入绝望之中。每夜她看着蜷缩在炕角的吴福昌就伤心落泪。黎娟霞身体丰腴胖大,吴福昌矬短瘦小得像饿猫一样。蜷缩在一边,像一颗干瘪的核桃。婚后,吴福昌也不招惹黎娟霞,只睃着老鼠眼睛看着女人的一举一动。一天夜里黎娟霞从男人的目光中感知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使她心思一动。黎娟霞清楚男人会将自己的一切告诉给家里,这些天家里绳索一样的目光便是这种告知的外化反应。黎娟霞这夜一反过门数天里冷酷不通人性的态度和习惯,昏黄黯淡的灯光下脱光了衣服,一条毛巾也不苫,仰面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黎娟霞温润姣嫩的少女肌肤在蒙咙的灯光中鲜如花朵,丰满盈实的身体似乎按一个指头就会陷一个深坑,沁出一汪清澈的泉水。黎娟霞光艳丰腴的裸体和那团尖圆硕大的乳房使猫一样缩至炕角的吴福昌舒展着身子。舒展了的身子像一颗铁钉一样被前方一块无形而有形的磁铁吸着慢慢前移,吴福昌鼻尖刚要碰到女人胸脯时突然惊恐万状地凝滞不动了。女人感到眼前的“铁钉”忽然刹住不动后,睁开了眼睛,她凄惨地朝男人一笑。男人得了这笑的力量,毛手毛脚地一跃,整个瘦小干瘪的头脸陷入了女人柔软温暖的乳房,一时,一张阔嘴慌乱无章地拱来拱去,涎水津津如同丝线。
此后,背锅男人人前马后时常无缘无故地嘿嘿傻笑。家人的目光也不再像绳索。黎娟霞每当看到这种情景,心在滴血的同时,冷笑不断。她将不善田间劳作。却每日夜里喜欢深耕细作的男人哄得嘟噜噜转。没有几天。背锅男人便和女人合在一处,背对着家里人了,父母、亲戚的忠告也不管,对女人却百依百顺。
一月后的一天,黎娟霞乘驼背男人万分畅悦之时,说明天得去赶集,要把陪嫁来的几截布给两人各做一身单衣,以便天暖之后有单衣穿。驼背男人异常高兴,他没想到女人对他竟这样有心,幸福得眼睛潮湿。第二天,不管家里人的拦挡,夫妻俩上路去赶圩。吴福昌家里人看见媳妇和儿子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以至于形影不离,也乐在脸上甜在心里。对吴福昌夫妇赶圩做衣服的日常事情没理由干涉过多,就以无言通过,不再阻拦了。
黎娟霞迈着轻快的步履领着男人来到圩上,在一家裁缝店里等量了尺码,安顿男人哪里也别去,裁缝店候着,她去跟些集,然后回家去。驼背男人不明白黎娟霞的心思,点头应承着,叫女人快去快回,别花费很长时间。女人愉快地答应了一声,扭头一溜烟走了。
驼背吴福昌听话地候着女人,可日薄西山,集散人尽,也不见女人回来。他有点急,四处寻找了一遍,没见到女人的身影,到裁缝店向做裁缝的老板及老板娘说起。裁缝店做裁缝的老板及老板娘在早晨吴福昌两人做衣服来时,就看着这对不相称的夫妇挤眉弄眼地偷笑,现在听驼背一说,隐隐明白了一切,但不敢将猜疑说于这个驼背,只好心地劝慰驼背说:“说不定你女人回去了。你回去家里看看吧!”
驼背无奈,哭丧着脸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