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三人来到候车室,向其他人说起刚才的事情,说到三拳两拨拉打倒那两个人的情景,高兴的其他人嗷嗷直号,惹得周围的很多旅客,瞪着眼不解地直往这边瞧。众人兴高采烈地闹了一阵后,孙晓平起身唤根亮和另外一个五大三粗、膀阔腰圆的青年霍苗生跟自己前去买票,安排其余的人不要乱走等票买回后统一上车。孙晓平三人出了候车室到买票的窗口一问,才知近几天的快车车票已经售完,只有一趟慢车的车票明天早晨六点售卖。三人悻悻然出了售票大厅,站在门外的台子上嘀咕着商议现在该咋办。这时,售票厅门口一个旅客样的人,冷眉冷眼地盯了孙晓平他们一眼,然后快步趋到孙晓平三人跟前,笑着问三人是不是上新疆去。孙晓平三人经了刚才那件事情,不敢冒昧答话,心里思量这兰州城怎么这样多难缠的人,阴沉下脸转身要走。那人似乎没有看见三人对他的冷落,跑到三人前面截住三人去路,露着谄笑说:“我这有上新疆的特快车票,半个钟头后发车。”
三人沉着脸,摇摇头,绕过那人,朝候车室走。那人一急,又撵到前面,正言道:“明天慢车票我们也都买完了,售票厅就是等上十天半月也买不到票的。你想,不要等十天半月,就是一两天,吃饭住店,花销多大。再说,一样的票,我们还可商量价钱的,不会诓你们的。”
孙晓平出过多年门,知道票贩子操控车票的事,见那人如此说,一来怕真的多日车站购不到票,民工身上带的钱不多,困在这里;二来怕耽搁了砖窑的活,影响收入;再者,钱又不是自己掏,心里又不疼。孙晓平有了许多想法,听了那人的话,犹豫起来。根亮经历了前面一件事后,害怕上当,建议回到候车室从长计议。那票贩子见孙晓平心里有所活动,适时地将几张车票塞到孙晓平手里,殷勤地笑着让孙晓平先看看票再说。孙晓平灯光下细细瞧着车票,问:“不是假的吧?”
“我们从车站售票员手里正规买来的票,熟人熟路,怎能有假!你看这水纹,印章……真的,对不对?”票贩凑到孙晓平一侧。不致遮住灯光,让孙晓平将车票看清楚,一面指点着票面对孙晓平说。
“啥价?”孙晓平问,目光没有从票面上离开。
“票面价外,我只收五十元钱的跑腿钱。要几张?”贩票笑着将目光投向孙晓平的脸。
“给你票。”孙晓平将车票还给那个票贩子,转身就走。
“不要急嘛!”那人又拦到前面,“四十咋样?要不三十,二十。还不行?那就十元,再不能少了。你们是出门人,道理是知道的,我们熟人买票,一张票给人家售票员多掏十元的人情钱的。多十元,我可连一分不挣的!看你们乡下人可怜,就当送给你们了。交个朋友么,人情重千金,权当我今日请了兄弟们。”
票贩一席话后,孙晓平考虑一番,说:“再少些咋样?”
票贩头摇得钟摆一样,连说:“再不能少了,少了我今晚就白搭了。”
“我们人多!”孙晓平扬起头,一板一眼地说。
“多少人?”
“十五个!”
票贩心头偷笑,脸面上却一副很难为的神情,他掏出三包硬盒海洋烟,塞给孙晓平,愁着脸说:“钱再不能少了!少了我就赔大了。我老婆和我下岗了,有一顿没一顿的,还供给一个孩子上学,手头紧。权当三位这次帮兄弟一把,以后三位来兰州,有事只管找兄弟我。我帮上帮不上,都会肝脑涂地的。”
孙晓平手里捏着烟,目光瞟向根亮、霍苗生,用眼睛征求两人意见。霍苗生没有洞察孙晓平的心意,瓦着脸说这一路咋啦,个个都剜人肉吃,十块钱乡里能籴二十五斤小麦,二十五斤小麦能吃十天的。根亮见霍苗生嘟嘟囔囔怪怨起来,扯了把霍苗生后襟,朝孙晓平笑着说:“话说回来,人家跑腿,也不能白跑。十块钱当今能买个啥?啥也买不了。高十块钱就高十块,啥地方扔不了十块钱?咱们是赶路的,老板你出过门,看着办吧!划得来就买,若划不来咱们等明天再看。”
孙晓平点点头,回身对票贩说:“你再给两包烟我们路上抽。”
票贩见三人答应了,忙不迭又从背的皮包中拿出两包烟,递给孙晓平。孙晓平把烟交给根亮拿着,来到一处明亮的灯光下数好钱,交给票贩子,接过票贩递来的车票,数好,又认真验看了看,说:“若车票有啥问题,我们找你的麻达!”
“票没问题,我不做那缺德的事。我常年在这一带卖票,有什么问题。你们就找我。”说着,掏出烟给每人发了一枝,点燃,说声:你们等一会搭车吧,我不打搅了。然后,欣欣然扭头走了。
孙晓平把票装进兜里。自语似的说:“现在车票都操控在票贩子手里,车站卖票却没票卖。我们要赶路,没有在十块钱上。只是我们回去,给其他人说的时候。话语要方巧,不要让他们认为咱们三个人从中擦油。”根亮赶忙说:“咱就说车站买的,现在车挤,涨价了。”孙晓平点了点头,将手中捏的五包烟取出一包递给霍苗生,霍苗生高高兴兴地装在上衣兜内。孙晓平又取一包给根亮,根亮摇头笑着说不会抽,你抽去吧!孙晓平说你给你哥拿着去,根亮说我哥哥也不会抽。孙晓平只得作罢,说你俩若想抽时。只管到我跟前来要。根亮说行。
三人来到候车室,将票分给众人,说声拿好了,车上要验票。众人将票紧紧捏在手内,各自背起行李,挤过人群,来到站台。等了不足半个钟头,一行绿头列车牛样哞叫一声,缓缓停靠在站头,车门打了开来。旅客潮水般涌过去,吵挤着登上列车。车内不是太挤,孙晓平引着众人找了一节僻静车厢,从肩头卸了沉重的行李,舒了一口气。这次孙晓平领的民工基本上都是第一次出门,没有见过火车,今日坐上火车,甚是新奇,这里觑觑,那儿摸摸,一刻也不消闲。不久,车厢夜灯扯起,火车哞叫了一声,火蚰蜒样顺铁轨蠕蹿起来,转瞬间,火车出了兰州城,在西面崇山峻岭间奔驰着,似乎一条穿行于黑岩暗峦间的银蛇,夜色迷离中奇突群峰间缠绕。坐车的民工奇怪车走着,眼前的一杯水却不溢倒,纷纷爬到窗前看,偏外面夜色浓重,只见外面夜里黑影刷刷移到后面,其他景物看不清端倪。黑暗冷落了民工的兴奋激情,他们缩回头,互相遗憾地说几句。末了,静寂下来,有人哈欠连连,倚靠着他人合上了眼睛。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太阳的影子照进窗内,面前的桌面洒下太阳闪烁的光辉。众人争着爬到窗前,举目看着窗外。远方天际,一带山峦,宛如眉黛,上面皑皑白雪。太阳下耀着光芒,山的下面却碧树青青,凝着浓郁的苍翠,惊疑这里的山峰,竟这般怪异。惊疑间,火车经过的田野,一改先前的景致。全是绵延广袤的戈壁,黄灿灿的一片,平展展看不到尽头。戈壁周围看不到村落、绿草碧树,只有炎炎的烈日,炙烤着沙砾,晒得嗞嗞作响,似乎冒着丝丝烟霭。当即众人忆起老人的话:“出了嘉峪关,泪水揩不干。”猜想身子已到了塞外,立即心里悲伤起来,一股离愁别绪、思恋故土情怀泛上来,有人开始泪光点点,眼圈发红。一时,出家的好奇求异之心。多无法再度拾起,驻身于自己的座位上,忆着家乡的一物一景。
火车逢大站稍作停驻,小站则呼啸而过。根亮等民工,皆是家里准备的干粮,无钱吃车上卖的食物,有些竟多日的劳顿,水米难以吃进,待熬到乌鲁木齐,出了车站,一脸鬼形,一嘴火泡,东倒西歪,晃悠悠脑中一片纯白,机械地跟着队伍蹒跚到砖瓦窑,便倒头睡在地上,再也劝不起来。
孙晓平承包的砖窑坐落在六道弯的红山根。近年新疆建设步伐加快,红山根雨后春笋样冒出了许多砖窑,砖窑蓬头垢面地瑟缩在城市的边缘。为崭新的城市增着砖添着瓦。砖窑春上土消雪融后开工,秋季八月西北风吼起停工,算来一年的忙碌日子掐指可数,然而,一旦砖机转起,却是没有歇息的工夫。且到砖窑上来务工的,多是乡下人,日子紧得似箍在一起的草绳,除了力气,毫无本事,能揽到一份事做,便已是老天开眼了,因此,无一人计较成日泥里土里流汗,也无一人计较微薄的工资。反正,下苦是自己的本分,收获即如乡里的土地,靠的是风调雨顺。一年下来。砖厂的砖垒,城墙样高耸着堆满了厂院,装到兜里的钱却只有寥寥几张。即便有的仅能挣两千来块,或者更少,便只能怪怨自己苦下得不够了。可是,若看到城市一天天高耸挺拔起来的高楼大厦,胸中的一颗心。怎不在成江成河的汗水中搁浅!孙晓平的砖窑是他从一江苏人手中转包的,那卷毛江苏人在六道湾统共有五个砖窑,也是从上面承包来的。到孙晓平手中转包了多少道,是无人说得清的。民工能说得清的,只是常见江苏人常来砖厂,其一来便要骂人,包括孙晓平。骂的内容说来也只有一条,即是埋怨砖生产得太慢,一年下来能赚几个钱?赚不到钱。喝西北风都找不到门。孙晓平挨了骂,除了笑,在江苏人面前是一句话没有的。等送走江苏人,孙晓平也依样照例要骂人,骂的话也和江苏人骂的话如出一辙。随着时光荏苒,众人听到的斥责训语都使耳膜生了茧,此时,便是你骂你的,他做他的,若骂得急了,民工肚里也开始回骂,再难听的话肚里也能骂得出。肚里骂完,泄了气,看见江苏人、孙晓平走了,几个人头聚在一起挤眉弄眼,毕了,哗哗大笑。笑声如同飞浮的尘土,弥漫了砖厂上空。如此多次,民工遂故意惹江苏人、孙晓平骂人。听到骂声,侧目看着江苏人、孙晓平气急败坏颤抖战栗的模样,心里就偷偷地乐。
民工春上来时,砖厂前一年的砖坯刚拉走,堆弃的残砖断瓦抛掷了一厂院,挡得人无法下脚。民工先用弃掷砖块修缮了上年民工居住的窝棚,搭好各自的卧铺,歇了半宿,第二天清晨被工头喝起清理了厂院中的砖。调试好砖机,第三日便开工生产。砖机上的活较拉砖坯轻松省力,但它早被上一年来的人以熟悉操控占了去,初来乍到的民工无一例外地得拉车码砖。机器一转,砖坯一排排接续输送到车前,拉车码砖的一刻也不得停,都跑步进行。晚上躺在床上,砖机上的民工说说笑笑,玩牌掷骨;拉架子车的腰酸背痛,身子骨散了架一般,叫苦连天。根亮本想凭路上对孙晓平的奉承拍马溜须,能捡得一个轻松活干,谁料孙晓平是转脸天晴的人,咬不到肉上就绽饼子。安排工作那天,孙晓平先宣布了转机上的人名单,并逐个公布了具体任务。然后笼统说:“余下的人都拉车子。”话音刚落,没听到念自己名字的人脸刷啦一下青白了,有人开始嘟嘟哝哝人群中骂起来。骂声虽小,寂静的窝棚中却很刺耳。孙晓平昕到骂声,倏尔拉下脸,目光搜寻着人群中骂他的人,道:“谁骂了个啥?谁骂的昃?”人群中搜寻了两圈,众人都一个脸色,不知道谁是骂他的人。孙晓平气呼呼人群中瞪了两眼,说:“砖窑上没有轻松的,谁不愿意干,明天搭上车家里躺着去!”说完,乌着脸走近窝棚低矮的门洞,躬身要走出去,忽又折返回来,问适才没有叫到名字的一个民工:“你愿意拉车不?”被问的人心中正不平。经孙晓平一问,只得答道:“愿意!”然从其梗硬得叫驴一样的脖颈上、愤愤然的语气上,谁都能感知其非常深重的抵触情绪,只是这种东西在我们生存的环境中,下级对上级不能公开化、表面化。凡是不能公开化、表面化的东西,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在领导眼里,是一种和谐,是一种民意欢畅的决断行为的举手通过。根亮蹲在人堆里嘴里一直小声咒骂着孙晓平,不过根亮笑嘻嘻的容颜是一种精妙的包装,使人无法知晓如此精妙包装中盛装的产品的挑衅性叛逆性。孙晓平涨着脸一个一个询问着。忽然他看见根亮笑眯眯人堆中说着什么,一时想起一路帮衬自己的根亮也被放在拉车的人里面了。孙晓平经过一路的观察,心里对根亮充满了好感,认为这个青年人头脑够用,做事方巧,老成能干,不像有些人一样遇事委琐,一肚子私心杂念。今见根亮人堆中笑着说着什么,孙晓平疑惑根亮有事,于是开口问道:“根亮?你咋着呢?”“没咋?”根亮正嘴里嘀哝着骂,蓦然听见孙晓平叫自己,心头一激愤,想冲顶孙晓平几句,猛然一个念头脑中生起,思想硬的不行,若闹翻,眼下自己是无处着落的,得天长日久,让孙晓平信任自己,到那时,自己再和孙晓平争锋。想到这,根亮口气软了下来,温和着一副灿烂的笑脸,笑嘻嘻道了声。孙晓平见根亮和蔼可亲,他却才凄风阴云似的脸,也露出阳光:“你拉车有意见吗?”“没……没有……我们都是出来下苦的,不流汗咋能挣到钱?我就这命,你咋安排,我就咋做。人多的事,哪能都符合自己的心意!商量着把事做了就完了,不要红了脸,都本乡本土的。让人听了笑话!”根亮嘻嘻哈哈说道。
“看人家根亮想的!我们都是双手刨着吃的,不要怕吃苦,多想咋挣钱。就这样了,你们早些歇缓,明天早起做活。”孙晓平说完,转身出了窝棚,往自己独住的窝棚走,顺便招手唤根亮出了窝棚。孙晓平的窝棚紧挨民工伙房,在民工窝棚侧前方。孙晓平将根亮领到自己棚内,拉根亮坐在卧铺上,瞅着根亮的脸,说:“根亮呀!我本想让你到砖机上去,寻个轻省的活,只是……你晓得,都是亲戚邻人,不好办啊!不过你放心,过几天我给你再调配,你心好,我不会亏待你的!另外,我叫你来是有件事,你得替我操些心……”
“啥事?”
“咱们人多,心散。我让你多注意些,早起晚睡,你将懒散的给监督着。谁有啥说作,或者从中使坏,你就给我来说。”
“……”
“我不会让你白操心的。每天我给你多计工分!”
“钱我不要。这也不费啥劲,若有事我就给你说。”
“对!就这样。你回去睡吧!咱俩的话你不要给任何人说——给你哥哥也别说。”
“那我走了!”根亮说完,告别了孙晓平,回到居住的窝棚,一路心里直骂,“你这个德行,我不入水就算好了,还想让我给你做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