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西厢,众名士沐浴换衣,享用晚膳过后,便在西厢小筑聊以风谈。风雨过后,月明星疏,月影清清,花木清新,清茶馨香,众人身已累乏,然心中却自生情致。一时众人回想着山脚所见所听,都思怀不止,无人言语。倒是陆蒙新生后辈,心中疑惑,便请教道:“诸位明公,博才多识,智见深解,陆蒙有疑,思不得解,意欲讨教,以解其怀!”
众人见后辈如此好学,自然愿以解答。孙绰道:“我等山林疏才,不敢施教。但以拙见,侥幸得名。陆兄弟不妨直言,以共论之。”余人皆点头认同。陆蒙便道:“在山脚之时,我听到箫声,箫音端庄凝妙,婉静从容,既柔且厚,厚而弥刚,刚柔相济,似有无穷后发之力,断然不像时下的玄雅优阔音律。我虽是善弄箫之人,年少少闻,不知此曲。不知明公们可知此曲,又是何人所奏?”
众名士脸露尴尬,彼此相视,不得其果。孙绰缓缓道:“不瞒陆兄弟,此曲我亦不知。至于弄箫之人,更是不知。但闻音声有出土金石之律,出水清莲之韵,除心之垢泥,复心之清正,必是雅音。”
王羲之执着茶盏,欲要品茶,听孙绰如此说,便放下杯盏,道:“兴公之感,我亦同也。向来所闻之音,或华丽繁复,优阔慷慨,铮铮悠悠,虽入耳而未能动怀,虽动怀而未能移心,虽移心而未能持久,闻则闻已,不复常时心动。然山脚之曲,似有正心移情之妙。”
许询暗自回想,遂转向支遁,道:“以我听来,此曲不似儒家的浑厚质朴,也不似老庄的飘逸洒脱,倒更似佛家的宽厚慈悲,端庄清净,不知支公于佛音中可得闻之?”
支遁本自沉思,听许询言及音声气质,便舒言道:“听玄度所言,虽甚有同感,然于佛门中浸润信证三十载,佛理经文,尚得闻之,至于音声之事,未曾闻也。”
陆蒙听众人之言,正自思量:“诸位明公都是博文广识之人,宴饮清谈,琴曲闻之甚多,尚且未知此曲。可见此曲之难闻难见。今日有幸一闻,实乃幸事。”思虑如此,便心下稍为开怀,道:“连诸位明公尚且不知此曲,可见词曲之殊异。且天地山海,广瀚宽大,单列琴曲音声,尚有百千种,品类之盛,又岂能一一尽知。俗语有云,得药续命,得则得之,何必强欲识得药名。今日妙曲闻则闻之,也不必强知其名。”
众人一听,均觉有理,支遁笑道:“陆兄弟智理慧言,深有意味。”众人笑而抒怀。陆蒙忽而想起刚才所睹情境,不由生起疑虑,便道:“诸位明公,不知音声中见到的情境又是何意?”
此问更是众人所思而不明之处,王羲之朗笑道:“陆小兄弟所问也是我想明了的。千万幅山水画卷上,有笔出字,笔势恢恢,字体磅礴端健,然而山水峰石轮转不停,字也即写即灭,即灭即生。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诸位作何解?”众人一听,反而更加迷惑了,不知王羲之云云所说,孙绰皱眉问道:“逸少所说,我并未曾见。我之所见初为山水松林,又见庙堂城郭,宫殿人流,前后两番景象,眨眼之间,天地兜转,山水颠倒,烟生雾蒙,一片混沌。”
众人一时间惊诧不已,彼此相视,意有不解。许询凝眉肃目,若有所思,道:“逸少所见,我未曾见;兴公所见,我亦是未曾见。我之所见乃花树池流,海山泽国,却于顷刻间山水花树皆不见了,化为一片清白。难道,各人所见,竟非同一情境?”
陆蒙满脸疑惑,缓缓道:“我在音声中看到广阔海面,浪涛盈天,吞舟噬人,直到朝日出海,才归平静。”众人心下觉得此事玄之又玄,一同看向支遁。
支遁安宁的脸目此刻竟有些激动,笑道:“我之所视,又与诸位不同矣。我于迷蒙间看到画轴舒展开,画面上是三条路径,通向三门,三门之后,沿山而上,每上一层,风景不同,终顶之上,三径乃汇聚为一,一片清明。”众人听支遁所言,与自己所见果然不同,且意趣更甚,当下思量。
陆蒙意难思解,问道:“支公,三门是何意?莫非乃是老子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复归一之理?”
支遁淡笑,道:“佛语有云,心生万法,万法由心,果然不差。我以三门曰身曰口曰意三业,又曰文殊曰普贤曰释迦牟尼三尊,又曰佛曰法曰僧住世三宝,又曰觉曰正曰净自性三宝。陆兄弟以三门曰老聃之理,虽名不同,而自解之理同。我等所见不同,然之所以见相同,乃皆时自心生法啊!”
众人闻听,皆有舒解。孙绰豁然道:“闻支公一席话,我自释怀。或身居庙堂,或身居山林,庙堂与山林虽不自相同,然所以居无二无别也!若居庙堂心往山林,若居山林而心挂庙堂,庙堂山林皆不可得,乃是一心为二矣,不为一也!为二则混沌,为一则清明!”
众人皆含笑言善。唯陆蒙仍汲汲求解,道:“既然自心生自法,然为何我之心生海涛舟舸,倾荡不止,待日而止,而右将军之心生文笔相续相灭,玄度公之心生山水颠倒,天地兜转,化为清白,而兴公之心生庙堂山林华为混沌。陆蒙自是不解,还请支公点拨!”
支遁笑言:“陆兄弟所言,确是佳问。既然我等所见皆不同,安石所见,必也不同。何不待明日清谈,以陆兄弟之问为题,众人抒发见解,坐而论道,诸位认为如何?”
“甚佳,甚佳!”众人皆言善,陆蒙更为能参加名士们的清谈而激动,且题出自己,更是欢悦。此时月驻东空,光亮皎洁。山风习习,随是夏日,却不闷热。众人品茶清聊,心怀舒畅。
孙绰摇着小蒲扇,悠悠道:“良辰佳景,嘉友一处,作共同语,闲品清茶,静观山月,不忧不愁,如此时光,人生之厚赐也!想安石栖居会稽二十载,山水日月相伴,今日又逢喜事,真真享尽清平之乐也!”
王羲之接口道:“兴公既然羡慕,何不索性辞官归隐?我和玄度可都等着你做我们的邻居呢!日日清茶山月,泛舟游湖,登山望远,抚琴属文,岂不清平?”孙绰含笑,道:“我正自有此意,然庙堂之事,又岂是一时能抛?”
众人知是孙绰虽向往山林,却不舍朝廷高位,一时皆是笑而不言。
许询不忍孙绰犯难,便转移主题,道:“我思今日之事,颇有不寻常之处。”
众人瞧向他,待他说出不寻常之所在。许询继续说道:“我等登岸之时,天雨连天,然我等到东山脚下,听到箫声,见到金光,各人又看到不同的情境,但待那一声婴儿之声过后,箫声止歇,雨也戛然而止,笼罩东山的金光也随即消失,我等所见之情境也消失。如此之事,闻所未闻。”
支遁笑言:“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无怪不生。人人皆有生之所生,往之所往。今日所见,虽未明所以然,然自有其所以然。有感自有应,念想安石自来风宇条畅,弘雅秀澈,迟缓若重,心自安定,容纳万物,才感应如此瑞相。”许询本未希望得到回答,抛出一题,只为免去孙绰的尴尬。此刻听支遁如此说,心下自是宽怀。众人点头称是。
众人品茶清聊,虽意情不减,然终究奔游一日,躯身累倦,见时辰不早,彼此告辞之后便各自回房安歇了。
谢安抱着女儿回到房中,心喜情欢,抱着女儿便是不舍,对夫人道:“夫人,翾儿可是大大帮了我。万石被贬,心结难解,门扉难开,我本未有十分之把握。幸得翾儿之忙,万石终于打开心门,复见人面,明日将出席清谈聚会。”
刘夫人听到四叔终于肯开门见人,还要参加名士们的清谈,心下自是喜悦,忙问道:“翾儿一个小小婴儿,尚不能言语,不识人礼,何以能助夫君?”谢安当下把事情来往说道清楚,没想刘夫人敛眉垂目,当下接过女儿,故意沉声道:“为人父亲,虽事出从权,但也不至于将女儿孤零零放在门口,若四叔一直不开门,你又当如何?”
谢安淡然一笑,边宽衣边笑道:“万石被贬,沉沦多日,难以自拔,如此情境,听还有人想识得他,虽强言不见,自然会生起好奇之心。我等走后,他必定开门。但我没想到翾儿一哭,竟引得万石从沉沦中醒悟过来。如此,我再稍加言语,凭万石的性识,自是明白的了!”
听丈夫如此说道,刘夫人点头笑道:“如此说来,还真不枉费夫君的一番苦心。”刘夫人边说边看襁褓中的婴儿,顿时吓一跳。只见婴儿兀自睡得香甜,脸上身上竟满是泪痕血迹。刘夫人忙拿手巾擦拭,慌神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一个孩子给你抱出去,怎么给抱回来便成了这番模样了?”
谢安忙走将过去,俯身一看,笑道:“夫人不必担忧!这是万石的泪和血。”刘夫人当下见女儿睡得安静,有点没好气道:“这孩子也真是像你,天塌下来也不管,只管睡得呼呼,安静得跟石头一般。”谢安兴致更是盎然,抚着女儿的小脸,道:“像我有何不妥?天下嚣嚣,我自安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如此多好!难道要像某个妇人一般,既谴夫女出,作善宽人心。功成归来聚,却怨夫莽鲁。心中意不舒,即作不平语。自言女像父,呼睡若石屿。”刘夫人噗嗤一声,笑言道:“甚好甚好,像你这块石头甚好!”夫妇俩互相打着趣,当下熄灯也就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