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石照料好陆蒙兄弟和诸位好友,便往正厅走来。身旁是位夏大夫。此人年逾七十,却精神铄铄,脚步稳健。着一身白布衣,头带白葛巾,身背药篓。此刻夜风一吹,更是衣须飘逸,愈显清发。两人刚到门口,正好看到谢安牵着谢韶走出来,谢玄抱着谢翾尾随其后。很快,四人就出得屋来,到了厅上。谢石道:“诸位好友都安排妥帖了,众人说兄长出游方归,又逢喜事,今晚事多务忙,便不与家兄一起用晚饭了,与陆兄弟一道在西厢小筑用饭就好,请兄长不必忧怀!”
谢安深知好友们的真诚与善意,抚须道:“好!”夏大夫略一施礼,便道:“那位陆恬兄弟伤口虽深,已及要害,但所幸并未深入,又有伤药敷治,但须休息月余,也就复合痊愈了。”谢安还礼道:“有劳夏大夫了!”谢石见出生还未满日的孩子,便出门来,恐有不妥,刚要问询,夏大夫就瞅着谢玄怀里的婴儿,微有怒意,责问道:“夜凉侵体,婴儿还未满日,身娇体薄,正须加倍护持。现在却迎风出门,不知是要带着去往何处?”
谢安知夏大夫素来对谢家子侄关怀有加,此刻语含责备,但终归心意恳恳,便回答道:“家弟郁沉已有时日,身为兄长,趁今日之喜,略加勉励宽慰,望能抒怀。”谢石一直不忍见兄长沉沦,但苦劝无果,此刻兄长的计策,也不妨一试。当下点头赞许。没想到夏大夫双眉一横,沉声道:“大丈夫立身天地,有功必有败,岂能因功而自傲,因败而自沉。此时竟然还要一个尚不能言语的孩子加以劝解,你们是想要这婴儿去看他笑话吗?还是想让这孩子沾一身的晦气?况且,此女清贵非常,难遇难见,今初来之日,不便见自哀自沉之人。”
众人一听,又悲又喜又疑惑。夏大夫照料谢家一门已十载有余,从来言语不欺。又是那等逍遥清洒之人,行踪不定,但只要谢家一有疾患,他必定出现。虽是行采药医人之事,但学问修为都是不可预见之深。谢安向来对其敬重有加,不敢轻慢。此刻听他口出此言,知是必有深意。
谢韶听到夏大夫轻贬父亲,又想起连月来父亲的情状,心中悲苦,向来明朗的眼中,竟然蕴起濛濛水气。虽强忍不发作,但几近落泪。众人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几番为难。谢安之意坚决,尊敬道:“谢夏大夫明言,但新生之子,当见长辈大人,哪管长辈大人是荣是辱?”说完,便对谢石道:“石奴,你也同去!”
“是!”谢石应声之后,一行人便往西边谢万的居处走去。夏大夫望着背影,抚须轻言道:“谢安石你这是何苦呢!谢万石已是命终之期,见与不见,又如何呢?枉你一世悠游山水,终究不能得其善始,也不能得其善终啊!”
夏大夫从厅中出得宅门来,忽而周围山木皆向东北方向倾倒,随而一阵清啸由远及近地奔来,像一股子风裹挟着无数的风沙吹袭而来,其劲甚强甚韧,其声却甚是微细,非一般人能听得来。待到得跟前,却凝柔清朗,入耳清润。
夏大夫听着此声,双眉微凝,抚着胡须,略有所思,口中吟念道:“师兄怎会现身于此地?”兀自思索也不得答案,索性抬步往山下走去。
谢安一行人在离谢万的居宅门口还有七八步路的地方,听见一阵吼叫:“我不吃,你拿走!快拿走,不要管我!”接着便是王夫人无奈的劝解:“夫君,你已经好些时日不进食饮了,你好歹吃些饭菜。”宅内顿时再无声息。
众人行到门口时,刚好王夫人出来,端着饭菜餐具的婢女尾随着。王夫人脸挂泪珠。“母亲!”谢韶心疼地叫着,走到王夫人身边,拿手巾给王夫人拭泪,谢玄看着这情景,心酸不已,道:“叔母,忧戚伤身,请保重才是!”
王夫人便是扬州刺史王述之女,名荃。王氏乃太原望族,经王昶、王湛、王承、王叙至王夫人之弟王坦之,已有五世,被誉有“五世盛德”。王夫人出生名门世家,且一家父兄弟皆位显名望,担任官职,而夫君谢万却一朝被贬庶人。王夫人非但不离不弃,且关慰备至。众子侄看在眼里,都疼在心上,每每加以安慰。
王夫人看到是谢安等人,微微躬身行礼,道:“见过三哥,四叔!”谢安道:“弟妹不必多礼!”王夫人知是谢安出游归来了,又看到谢玄抱着刚出生的婴孩,不明所以,便止泪强自笑道:“今日谢家添丁,又逢三哥出游归来,正值欢喜之际!此刻抱着新生儿来此,乃是……”谢石忙回答道:“四嫂,我们来看看四哥。”
王夫人心感安慰,微有悦色,却忽而变得忧虑,道:“三哥,四弟的好意,我自是明白的。但万石自回到东山,便一直阴沉哀郁,不肯见人。连韶儿都已经半月未曾见过了。此刻只怕仍是不肯见。”
谢安望了望门口,安慰道:“弟妹,我们既然都来了,又何妨一试!”说着就领着众人走进宅门。穿过庭院的石径,从回廊走到谢万居住的东屋,谢安给众人行了一个眼色,便径直敲了门,屋里没任何声响。谢安又敲了敲,屋里依旧是没声响。谢安容色不变,继续敲门。这回听到屋里怒声道:“我不是说过我不吃了吗?拿走拿走,我不吃!”
“万石,是我!”谢安回了一句。只听得里面传来凄然之声:“哥哥,你何必还要理我。我有今日,乃是自取的。辜负你一番督约教诲,我已无颜面见你!你走吧!”
“万石,你误会了。你的脸面我早已见过,再是熟悉不过了。此刻你不让见,那不见便是了。但有个人还未识得你,却视你如骨亲,今生若不见,怕引为遗憾。既然你不想见我们,那我们走便是了。但那人会等你开门见她为止。”谢安说完便抱过谢翾,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门口,便领着众人退到厅堂。
将一个出生还没几个时辰的孩子就那么孤零零放在门口,谢安心中是一百个一千个不忍。但弟弟如此沉沦,连家人之面都不肯见,终究不是法子。事到如今,也只好委屈一下女儿了!
众人身在中堂,却细细注意着东屋的声响。只听谢万的声音传出来:“你是谁?为何想要见我?”无人作答,一阵安静。继而又传出哀叹的声音道:“我谢万乃是贬黜之身,见我若何?”仍是一片安静。
厅堂亦是一片寂静,谢玄和谢韶立在门口,侧耳倾听着东屋的动静。谢安与谢石跪坐在几案边上,倒上清茶,径自品了起来。谢石一颗心兀自不安宁,见兄长淡定而处,方才稍减几分忧虑。
忽而,堂兄弟俩听到门吱呀的一声,面现惊喜。缘是见许久没有应声,谢万自觉怪异,便开门来看终究是何方人氏。他站在门口,举目望去,半轮明月,光辉朗朗,四下安静,不曾见人。欲关门时,才见门口的婴儿。一时既讶异又不解,弯身便抱起婴儿。他端详着孩子,不自禁流露出为人父亲的那种温情。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便又是疼惜又是爱抚地逗着孩子:“谁这么狠心把你放在这儿?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叫什么名?怎么笑得这么欢?有什么开心事,说与我听听好不好?我已经很久没遇到好事喽……”
中堂的人舒了一口气。但马上就听到婴儿的哭声。谢安心里一惊,面容却无变化。谢石和门口的堂兄弟俩都紧张起来。原是谢万许久未修边幅,胡茬满脸,发丝凌乱,蹭扎得婴儿难受。
婴儿这一哭,使得谢万觉察到一身的落魄和凄楚。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回荡的、眼睛所见到的都是昔日的年华光景:以《八贤论》一文名动士族,称誉一时;与士族子弟、沙门高僧谈笑风生,宴饮清谈;年方及冠,被辟为司徒掾,迁右西属,高傲不就;被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召为抚军右中郎;白纶巾,鹤氅裘,蹬木屐,执手板,与拜谒会稽王司马昱相对而坐,相谈不倦,被引为座上宾;娶执掌长江下游的扬州刺史王述之女,何其风光;永和九年,会稽兰亭,流水曲觞,赋诗饮酒,何其潇洒;出任吴兴太守,留恋美景,优游山林,晚寝迟起,懈怠公务,兄长陪伴左右,督促匡正,稍改其行,不能持终;继从兄谢尚、兄长谢奕之位,迁豫州刺史、领淮南太守、监司豫冀并四周军事、假节,趾高气扬,喜不自胜,傲然无物;燕将领进逼河洛,领诏北征,以啸咏自高,倨傲放涎,为将未有将才,治军不与军同心,未尝抚慰众军士,兄长规劝,遂召集军将,无所言语,唯以如意指四座,不知军将皆厌闻‘兵卒’之字,而曰‘诸将皆劲卒’,引致愤恨;至行军途中,闻探马报信,未见燕军,却以为燕军兵盛,惶骇不止,引兵退回。军队溃散,单骑逃归,遂被贬庶人。
恍若昨日,历历在目。谢万热泪涟涟,泪珠却一颗颗滴在怀中的婴儿脸上,婴儿反而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明亮亮的眼睛,直愣愣看着谢万。谢万胸中起伏万丈,翻腾若海,忽地喷出一口血来。
中堂众人闻声,急忙赶将过来。谢韶最先奔过来,眼见地面上的血迹,心生惶恐,跪倒下来,叫着:“父亲!”谢石和谢玄皆是脸露惊愕之色。谢安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只是抚须看着落魄不已的弟弟。
谢韶扶起谢万,谢万看着众人,泪眼朦朦,竟像看着几世不见的亲人,既疏远又亲近,嘴巴张着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谢玄看谢万一脸悲戚,面容激动,忍不住喊了一声:“四叔!”
谢安拉着谢万的手,沉沉道:“万石,你这是何苦!男儿立于天地,当心容万物,岂能让荣辱功败乱其心志,移其本心。一人之过,又岂能迁怒于家人儿女!你有今日,必有当初之因由,你可思量明白了?”
“连日累月以来,我紧掩门扉,沉沦于黜败不可自拔,独自哀叹上天何以如此待我。今日方才明白,我有今日,早于二十年前便种下祸根。我以文才清谈获得名望,步入庙堂。居于庙堂却不以庙堂之事为重,居于一郡之长而不一郡民利益为要,依旧傲啸优游,怠慢政务。兄长不弃,督导匡正,仍不思其过。及接任豫州,为人将领,无将领风范,无治军之能,不与军务为重,不与士卒同心,兄长重心规劝,不改其性,倨傲狂放,懈怠军事,离心离德。北伐之时,误判军情,踌躇不前,未见敌军,惶恐自溃。败乃定矣!单骑逃归,离心离德,贬黜乃定矣!以我之才能,以我之性情,处庙堂,参讽议尚可,实政军事非我所善也!强自为之,则必折之!”谢万娓娓谈来,言辞恳切。
听谢万自省如此,众人都在心里舒松了一口气。谢安道:“万石,你有如此觉省,为兄心感欣慰。谢氏一门,石奴,玄儿,韶儿,朗儿,瑶儿等,虽出众,但仍需你这个做哥哥和做叔叔的多加提携面命,督导约教。思省前事,作后辈之鉴,免重蹈覆辙之过,岂不好?且莫再作那自哀自怜自叹之事,伤已伤人,与愚人何异?”
谢万笑叹道:“哥哥之言,万石铭感于心。时至今日,回思过往,恍如隔世,兄长放心,弟自今日醒悟,必当离哀远叹,复其本心,以所历之功败,启诲后辈。”
谢韶见父亲复归正途,不免心中感佩,笑颜舒展。余人亦是宽慰非常。谢安趁势问道:“家中有诸位好友暂居,明日自是一番宴饮清谈,不知万石可愿参加?”谢石沉思片刻,爽然道:“清谈之事,我自善矣!且好友相聚,岂有不见之理?”
品评人物,辨析玄理,谢万自是擅长的,且风采神姿,令人钦叹,称誉有加。众人听他答允,心容皆欢喜。谢玄道:“能再次目睹叔父清谈风范仪态,玄儿之幸也!”谢韶也一脸兴奋,道:“是啊,父亲,父亲能复出以清谈,众名士当刮目相看!”谢万能从败绩沉沦中觉醒,又答应清谈之事,众人自是欣慰期待。
小婴儿呜噜一声,众人才想起这小家伙。当下,谢安从谢万怀中欲抱过女儿,谢万此时才想起怀中之物,疑惑道:“哥哥,这是……”
谢石欢言道:“四哥,这是你亲侄女。”谢韶欢喜道:“父亲,我又多了一位堂妹。”谢玄接言道:“今日若非翾儿,我们还未能见到四叔呢!”谢安笑言:“是啊,翾儿这面子可真大,一出生就引得她叔父开门自省,复归清谈,我等自是比试不过了!”
谢万当下是既惭愧,又兴奋,笑道:“万石愚钝,谢哥哥和弟弟不弃,苦心劝诫,以至今日。也恭喜哥哥,喜获千金。我看此儿额眉舒朗,双目澈澈,脸面润静,自是不凡也!”谢安笑道:“一小小婴儿,眉目未张,凡与不凡,我自是未知,只是她四叔从此复归本心,我之慰也!”
众人言笑宴宴,一番话别之后,谢安便领着谢玄和谢石出了谢万宅门,复归各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