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万当下敛衣坐定。谢安脸目清朗秀澈,含笑道:“今是时也,吾等饮宴清谈一番,当不辜负如此良辰!不知诸位有何题拟?”支遁缓缓道:“安石,昨日我等于西厢小筑闲谈,陆兄弟有一问,着实可辨可析,莫不以此问为清谈旨意?”
诸位名士与陆蒙已相处闲谈一时,对陆蒙之问,心中自是清楚,故脸面安静,不似谢石、谢玄、谢韶等微含异色。谢韶初次与陆蒙相见,对其学问修养自是不清。谢玄虽与之有所谈论,然属于浅淡之谈,只能略而知之,未能深入,亦是不知其学问深浅。然既能入支公耳目,定是不俗之辈。谢安看向陆蒙,道:“陆兄弟才俊青年,所问必是佳题,可自行言之!”
陆蒙此时已少了六七分昨日的拘谨,禁自缓缓道:“谢诸位明公抬爱,予陆蒙机会。非敢言佳题,乃是陆蒙心有疑问,暗自难解。故此,愿诸位不弃,明示区区。”谢安抚须道:“陆兄弟但说无妨。”
陆蒙端色道:“陆蒙之问与昨晚山脚所见有关。昨晚与诸位明公于西厢小筑闲谈,论及山脚所闻所见情境。方知诸人虽同闻音声,然目之所见,乃各各不同,且大相径庭。支公言‘所见不同,然之所以见相同,乃皆是自心生法’。支公佛理精妙,陆蒙不能当下明晰,故生问,既是所能生法之心相同,何以我心生海涛舟舸,倾荡不止,待日而止,而右将军之心生文笔相续相灭,玄度公之心生山水颠倒,天地兜转,化为清白,兴公之心生庙堂山林化为混沌,而支公之心生三道汇为大道?”
谢安当即想起昨夜山脚之下的情境,历历如新。当时也百思不明,暂且搁置,今日众人提出,共相论之,亦能有所助益。当下诚言道:“陆兄弟所问,果真佳题。诚如所言,安石所见,又与诸位不同,且安石百思,未有所得。”许询小呷一口清茶,疑问道:“不知安石所见,乃是何种情境?”
谢石、谢玄、谢韶一时皆不知诸人所云,不免疑惑,此时只能细心听谢安道来。管家侍于一侧,听闻诸人所论之事与昨晚山脚情境有关,自身也有所见,但不明所以,此时得以一闻,当即聚神侧耳。
谢安缓缓而道:“昨夜,箫声之中,见百千光束迎面驰来,形状不定。到得跟前时,才见是一匹白驹,口悬书函,上有一‘安’字,随后化为‘定’字。白驹身后化出溪流,溪流两边,城郭山林各自不同。待其转身离去时,溪流身影一时也都不见了。”
众人边听边思虑,谢安继续言道:“由此而观,陆兄弟之问乃是为何所以生情境之心相同,而所生情境却各各不同。”听谢安简言阐明了议题,谢石、谢玄、谢韶心中也就有些底数了。各人正自寻解时,管家也暗自思量。
一仆人持着名帖,急急而来,轻言报告,足实吓了管家一跳。管家兀自恼恨,没好气地瞪了不懂事的仆人一眼,强自镇定,拿过名帖,便稳步走到得谢石身边,小声道:“五爷,山下谯国龙亢桓氏持帖请访。”说着便递过名帖,立于一旁听命。
谢石手持名帖,见面上行书规整,写着“谯国龙亢桓冲敬上”。谢石稍一思索,便执着名帖走向兄长。谢安一看,思虑片刻,料是与征辟有关,便笑言道:“今日真是良辰佳时,诸位且自思索,稍安片刻,尚有贵客光临。届时一同清谈,岂不快哉!”语罢,便命谢石下山迎接。
众人甚是期待谢安口中的贵客是何人,兀自猜测当是清谈名家。若果真如此,今日之清谈也真可谓盛事了。
谢石脚程甚快,往回之间,一盏茶功夫不到。众人看向来路,见谢石背后不远,乃是桓冲,身旁牵着个孩娃,众人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失望与不屑。
孙绰轻蔑道:“原是买德郎!”
买德郎乃桓冲小名。桓冲是征西大将军桓温之弟。桓温居掌长江上游,因溯长流而上剿灭盘踞在蜀的“成汉”政权而声名大振,又两次出师北伐,收复洛阳,军功累累。然桓温功高矜伐,好豫人家事,以荆梁等八州军力独立自用,每每胁迫朝廷。永和七年,声言北伐,拜表而行,率军四五万顺长江而下达武昌。当时任中军将军、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的殷浩担心被桓温所废,准备谋划回避桓温,朝廷内外议论纷纷,人心震骇。当时会稽王司马昱辅政,致信阐明劝责,桓温方才撤军还镇。又殷浩多次北伐,屡战屡败,军资殆尽,朝廷所怨,桓温乘势上表废黜。一时朝廷大权尽归桓温。且桓温二次北伐,收复洛阳,迁进金镛城,拜谒先帝陵寝,又设置陵史修复皇陵,表奏还都洛阳,言辞咄咄,故此朝廷对桓温心有畏惧。
谢万被废为庶人,虽是朝廷之诏,实际上却是桓温所废。桓温想夺取方镇豫州,进而将长江上游的荆梁与中游的江豫军事贯通,逐步扫清通往建康的障碍。谢万居豫州之任,却无居任之能,一朝溃败逃归,便授桓温以口实,遭致废黜。
桓温势力逼人,其幼弟桓冲知识渊博,有军事才干,在几位兄弟中,最受桓温器重,亦是军功累累。桓冲随桓温首次北伐,于白鹿原击败秦将苻雄,战后因功迁都督南阳、襄阳、新野、义阳、顺阳、雍州京兆及扬州义成七郡军事、宁朔将军、义成新野二郡太守,镇守襄阳。随桓温二次北伐,收复洛阳,因功进号征虏将军。除桓温之弟桓豁、桓云、桓冲,尚有桓温长子桓熙、次子桓济、三子桓韵、四子桓祎,一门兄弟父子,皆于军营中发展。盘踞长江上游,时时引朝廷惧怕。
桓氏一门以军事得名声,然江左名士们向来看兵卒不起。兵之称呼乃含讥笑轻鄙之意。谢家和桓家有通家之谊。谢玄之父谢奕曾任桓温司马,在桓温北伐凯旋时置酒相贺,桓温不胜酒力,摇头不饮。谢奕性情虚放,举觥强逼强劝。桓温躲避到妻子南康公主寝宫。谢奕不肯罢休,站在宫阶之下,连连呼唤。公主护着桓温,谢奕只得退回,引得桓温一军将共饮,曰:“失一老兵,得一老兵。”况且桓温、桓冲皆不善清谈,更加入不了名士们的眼。桓温玄学根底不深,清谈之时,每每被名士刘惔、殷浩所笑。桓冲清谈之名更不得闻。
桓氏二人走近了,众人顿觉桓冲气质大大不同于在场诸人。他本处于而立之际,正当盛年,英气勃发,身佩长剑,魁伟英豪,神情样貌又比一般武将多了五六分的儒雅。
桓氏二人随着谢石入得阁来,几位名士也不起身。唯有谢安、谢石、陆蒙及谢家子侄起身行礼。桓冲见江左多位名士在座,谢家子侄朋友也聚于一处,再看陈列皆备,似是清谈聚会,略感难堪,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拱手作揖,平和道:“幼子钦慕安石已久,今日携小儿得访东山,心自感激,万谅叨扰。”
桓冲之子亦是端色敛袖,深深一躬,缓缓道:“侄儿桓骐,给谢明公请安,给诸位叔伯请安,给诸位谢家子侄问候。慕闻谢明公之秀澈风神,心向往之,随父而行,得访东山,若有冒昧,还请宽怀!”
童声稚语,却字字清朗,不禁惹得在场诸人纷纷赞赏,不敢小看。打量着这孩童,约摸四五岁,梳着两个髻,茂茂可爱。浓眉大眼,双目凝澈,容颜英净,脸腮鼓圆,神情安定,一身布衣清素洁净,腰坠一块白玉,手握一管玉箫,饰穗垂垂,加之光从东面照在他脸上,仿若乘光而来的天外童子。众名士暗自惊叹,以桓冲一介武夫,竟能生出一个如此英凝的儿子!
谢安缓步走至阁楼中央,将女儿递与谢石,颔首回礼道:“幼子客气了,桓谢两家向来有通家之谊。幼子不嫌东山之所寒陋僻远,亲自登门拜访,安石感激尚且不能,何来叨扰之说。今日诸位名士好友聚于一处,品茶清谈,幼子之访恰得其时,且与我等一起,辨析名理,如此可好?”
桓冲本不善清谈,强自为之,只能贻笑大方,但谢安之盛情难以推却,又不愿被诸位名士看低,只得说:“幼子不善清谈,玄学名理亦是不达,仅能略言几句,及不上安石、支公、兴公、玄度,恐唐突诸人,还望雅谅!”谢安笑道:“幼子谦虚了!”
谢安自然知道桓冲不善清谈,心中也不忍他当众出丑。然而此时清谈已经开始,自己身为主人,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席接待别的客人,只有让桓冲也参加清谈。即使他所谈未必能符合明理,自己帮他兜圆回来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