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刘夫人给谢安穿戴好衣冠服饰,转身抱过女儿,道:“半月前,郗夫人差人送信,说今日会到山庄拜访,言谈道韫与右军将军次子之婚事。本是我去金庭拜访的,郗夫人念我有孕在身,故亲自到东山来,便是今日之期。我须得去莲叶渡接迎。今日又逢右军将军在山庄,两家彼此有商有量的才好,须将道韫的婚事办得仔细妥切,才不致委屈了道韫。”
谢安听夫人如此替侄女操持,心中感激,道:“须得辛苦夫人了!”刘夫人笑道:“夫君不必如此,这是我的本分。兄长去世,兄长之儿女婚姻配偶,便由夫君寻觅,而后之嫁娶行事,自然由我这做叔母的操持。再说,王家虽是琅邪望族,显赫江左,但陈郡谢氏也不居于后的。右军将军次子虽然书法韵致都不差,但比起道韫的才气情致,总是不如。若不将婚嫁之礼法置行周全,道韫将来嫁做人妇,如何自处!”
谢安听夫人如此细想周到,慨然道:“道韫有叔母如此,真是她的福气!”刘夫人噗嗤一笑,将女儿轻轻递给谢安,道:“你若感激,上午的时辰,翾儿就由你好生照顾!”谢安心中不解,刘夫人脱口道:“家中仆人,本就各司其职,弟媳们也有诸般事宜操持,子侄们既要参加清谈,又有学业功课要作,女孩儿们也有诗文要学,我又要出门,翾儿自然由你照顾!”
谢安抱着女儿,想遵命也不是,想推却也不是,兀自尴尬,刘夫人看着他,不禁一笑,道:“想你一世安定,万物不挂心,此刻竟被一个婴孩儿难住了!哎,想那太原王怀祖(王述),尚且将已过弱冠的王文度(王坦之)置于膝上怜爱,遂使有‘膝上王文度’的佳话。可见父子之爱可至于此。不过也是,我们翾儿如何能比那王文度呢!父女之爱未必能如此!”说着,就要抱过女儿。谢安自然听出夫人是在笑话自己,一个侧身,刘夫人抓了个空。谢安笑道:“翾儿能不能比王文度,我自是不知,但我谢安石尚是能比王怀祖的!”言罢,便坦然地抱着女儿出门。刘夫人见此情景,不自禁一笑。
谢安一路神情闲定。来到清心阁,众人见他手里的婴孩,起先是一阵诧异,然众名士素知刘夫人豪爽笃定,管夫甚严,谢安能如此,自是那刘夫人之意。且众人忆念其昨晚山脚之下的情形,便顿时生起观看一下婴孩面目的兴致,但言语之间,却不好开口。
王羲之素来与谢安交情深厚,且又即将成为亲家,更是亲上加上。王家与谢家交往,向来坦诚。看到谢安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出席时,本是觉得不妥的。转念一想起昨晚支遁所说的‘必是谢安石心自安定,容纳万物,才感应如此瑞相’,心中一时也对这个新出生的女婴感兴趣,故坦然说道:“安石,昨日侄女新生,我等皆见瑞相。想必侄女亦是福瑞绵绵之人,得见一面,当是幸事,不知可否一看?”听王羲之这么一说,众人更是期待了。
谢安坦荡道:“逸少客气了,小女一出生,就能得见诸位名士容颜风采,乃是小女之幸啊!”言罢,便将女儿交与东首的支遁。支遁接过孩子,侧身与王羲之一道瞧着。两人见婴孩面容清净端润,额眉舒朗,双目澈亮,似那池莲般清新;脸颊饱满,隐隐如霞光萦绕,便如圆月皎洁,自有明光静绕。端视之间,婴孩不惊不怖,不哭不闹,冲着两人便是朗朗一笑,倒弄得两人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之间,便失去名士的情怀风度,却像那邻居的老人家,自自然然地露出慈爱,嘴里眉宇间不住地哄逗。
看着支遁与王羲之如此情态,许询和孙绰索性也禁不住围将过来,一道瞧着。两人所见第一眼,便心中起了一个惊叹:“如此之貌,清贵之相也。”
支遁道:“安石,佛语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所现之物相皆由自心而生。此女面容清净端庄,圆润舒朗,故而当是心念清慈,端善容静之辈,且善自珍持。”王羲之亦感支遁所言非虚,点头赞同。孙绰、许询二人睹婴孩之容,闻支遁所言,确中心怀,当下许询便道:“谢氏一门子侄,男儿俊彦,女子诗才,均是冠绝此时。安石此女,当必不减咏絮之才啊!”
耳闻诸名士赞语频出,谢家子侄诸人都心中感激,想道:“小孩儿出生未满一日,就得诸人称赞,且赞叹之语皆‘清贵端润’一类,非一般赞誉。想来它日必有异于常人的命格机遇。
谢安从支遁手中接过女儿,想着昨夜闻夏大夫之言,今日又闻诸位名士之言,皆言此女不凡,当下心怀俱开,道:“小女新生,尚未足日,蒙诸位抬爱,语多赞誉,小女之幸也,安石谢过!”言语之间,便于主榻上坐定。诸位客人与子侄也逐一坐定。
谢安看了一眼东首的虚位,怀诚道:“今日光风俱佳,又蒙诸位不弃,聚于一处,当宴饮清谈,不至于耽误良辰佳时。在此之前,安石想让诸位见上一人。”王羲之见所料不差,正自期待乃是何许人也。谢安朗声道:“出来吧!”
话语罢了,只见谢万缓步从阁前的不远处大石后的几株松柏间走出。衣冠楚楚,裳履洁净,神貌奕奕,虽至不惑之年,仍复当年神采。众人皆是一惊一异,观视着谢万。初时只管登高望远,也不甚注意他几时站在了山石之后。众人皆知自去年谢万被贬之后便郁郁不乐、悲愤难消,虽欲勉怀,然谢万终不肯见。此时复归昔日神情,众人皆心中宽慰。若昔日老友重聚般,坦怀而交。谢石、谢玄、谢韶见谢万身上无一丝昨晚落魄潦倒之姿,虽着朴素布衣,却难掩其焕然神采,心怀激动。
孙绰豪爽地叹道:“吾今日又得见万石之风仪矣!”当年,谢万起笔战国,止笔曹魏,述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八人而成《八贤论》,言其处者为优,出者为劣,呈于孙绰。谢万之见,乃四隐四显皆为贤,然贤者之见有优劣之别。孙绰则认为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两人品评人物,辨析相谈,不绝于一日。孙绰赞其文,亦赞其人。谢万的时誉便由此而来,而后两人彼此敬重。此刻见谢万从被贬的阴霾中走出,当下自得,欣慰非常。
王羲之与谢家交情深厚,与谢安如同兄弟般,待谢万自是一样。当年谢万居于庙堂时,善能炫耀,夸夸奇谈,王羲之曾托信诫约,直言其有言论之才,却无政务之能,更无处政之器识。谢万后来由居高而被贬谪,王羲之不可谓不痛心,忧其将郁郁终生。此时见谢万已少了当年的虚浮,神采焕然,当下欢怀了,欣然道:“万石虽遭困厄,然能从晦暗中复归,真大丈夫也!”
众人的关怀,谢万心生感激,道:“昔日蒙兴公赞誉,右军将军直言告诫,万石铭感腑内。然万石性自虚浮,倨傲无尘,行夸夸之能事,无处事之敦实,直至一朝倾覆,郁郁不欢。幸蒙诸位挂怀,兄长儿侄不弃,争相宽慰,至今而复醒。回首观望,恍如一场大梦。今日得见诸位,又复清谈盛事,幸甚至哉!”
一番言语,引得众人心怀坦荡,神怀俱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