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秋生和佩琳的原型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原本的名字都很美而意味深长,可我当然无法在一篇小说里照搬。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
自向秋生失踪后,佩琳便向就职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请了长假,到云南去了。
一个月以后,她从云南回来,忽然找到我,交给我一本她的日记,就去了美国。
那时候我已从湖南电视台来到北京一年多了,仍然做编剧的工作。我翻读着佩琳的日记,那些碎片式的记忆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以致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我竟反复琢磨起佩琳将她的日记交给我的用意来。
我试着与佩琳或向秋生取得联系。我想以他们的故事为原型写一个剧本。台里交给我的选题都是那么乏味枯燥,他们的故事让我眼前一亮。
那是一个多么曲折离奇而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我无法联系到他们,无论是向秋生还是佩琳。
我只能按捺下自己的创作冲动,将佩琳的日记带在身边十年,让那些故事沉睡在我脑海的某个角落。
最近的一天,偶然接到好友李明珂的电话。他也是向秋生的朋友,提到向秋生,听说似乎有了隐约的消息。我脑海深处的那个角落忽然活跃了起来,恰值如今离职在家,便萌生了写小说的欲望。未取得他们的许可,那些云南的曲折离奇、那些前情旧事便留待将来作长篇小说的素材吧。我先开始一个虚构的短篇故事《沙上的席子》,或许他们能够看到这个有一点儿他们影子的小说,而主动与我联系,从此可以启开长篇之旅?
我相信,总有一天,长篇小说《沙上的席子》会得以面世。
我无限期待。
与向秋生的一夜情突发在一次醉酒以后。
那是在人民大会堂的某次会议报道中,我碰到了向秋生。以前我们在某些会议中相逢过,但交道不多,仅只是点头寒暄之谊而已。那时候,正是老范的多情滥爱让我伤心欲绝的时期。所以当他关切地问我,"你脸色怎么那么差?发生了什么事吗"时,我顿时充满了倾诉的欲望。
会后,我们一起去三里屯的一个酒吧喝酒。
我只依稀记得在酒精的燃烧中,在一阵萨克斯一阵吉他又一阵口琴的音乐声中,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向秋生的脸也被酒精烧得透红。
他专注地倾听的神情,他温柔的眼神让我痛苦的心前所未有地被抚慰。
后来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蜷伏在向秋生的臂弯里。
我摇了摇头,仍然晕晕乎乎,可口渴得厉害,便想去找水喝。当我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向秋生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我。
与向秋生的关系一开始就进入身体交流,使得这以后与他的相处反倒更有了一份出乎意料的坦诚,可以百无禁忌地完全无伪饰地交谈,忽然使双方都有了一个心灵的出口。
也正因为身体先于心而行动,我们在以后的往来中反而完全忽略了肉体,变成了绝对的兄弟式情谊。
其实那一次偶然而又没有心灵参与的身体运动,是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男女欢合的纯粹快乐。最高潮的境界。之前因为被老范的滥爱折磨,又兼不懂得放松,只求精神至上,所以对肉体的欲望不那么重视,也不懂得如何重视。与老范的相合,虽然也会觉得愉悦,却没有这样动荡不安的致命的冲击力。而与向秋生,是在某种绝望中,在酒精帮助我放松了身体后,一直以来没被激发、一直被忽略的感官细胞活跃了起来,又兼他无微不至的调动才能,使我完成了一种纯身体意义的女人的蜕变。
我没有把这一秘密告诉向秋生。不是怕他骄傲,也非怕他从此负上责任。我只是想把这种既独特又具有腐蚀性诱惑的感觉珍藏起来,让它像罂粟花一样美丽在我的心野,却又不会因为泛滥上瘾而毒害了我的身心。
当我开始写作这部短篇小说时,那些罂粟花瓣就从我的以血养护着的心野飞落于裸露着的旷地,自由地去经受天露的洗礼了。
佩琳
佩琳打电话邀向秋生一起去参加一个PARTY的时候,他正在做一个采访。
滑稽的是,被采访的主角林菲居然没在场,他记得昨天在演出现场她明明亲口与他约定了访问时间的。耍大牌?刚刚出演了几部走红些的片子,唱了两首靓歌,有了点儿名气,就把媒体不当回事了?
接待他的是林菲唱片签约公司的宣企以及公司的赵老板。老板的亲自到场,让他心里的不快稍稍平息了一点,但仍有余愤萦绕于心。当然,涵养深厚的他面部表情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况且,他只是替一个在南方做某媒体总监的铁杆朋友帮忙,尽力而为,用不着因此伤肝伤肺。只是,林菲变脸也太突然了些?
向秋生与林菲有一点儿渊源。
说来话很长。南方的总监朋友有位老同学请他吃饭,席间老同学介绍了一位他的客户给总监认识,客户请总监多多关照。原来客户的女儿便是林菲。当时她录制了一个单曲,希望媒体多多替她宣传。后来,客户将女儿送到北京来发展,总监朋友就托向秋生帮忙整些她的资料,烘托烘托,造造势。如此这般,向秋生客串起了娱记。之所以百忙之中还亲自出场充这么个娱记,实则是有时候他被工作拖得疲累不堪,混到娱乐界,换换环境,放松一下脑筋,就当是一种很好的休息。
"我只签了她的唱片约,她说电影公司那边临时有急事,求我负责接待你一下,你没意见吧?"赵老板如此诚恳,又是老朋友,向秋生想发作也不能。
采访中途,赵老板接到电话。原来也是他的朋友,法制报要闻版主任李明珂。明珂是为该公司另一个明星的官司而来。
采访完已是下午五点,赵老板执意要请他们一起吃饭。恰在此时,佩琳的电话来了。他问清了PARTY的性质,转身对赵老板说:"干脆咱们一起去参加朋友的周末聚会?"
赵老板也是性情中人,听说去交朋友,立即爽快地说:"小刘,你通知人取消饭局,我与秋生他们到××花园去了。"
花园在郊外某个新开发的别墅区,出了城,还要走挺长一段时间。赵老板亲自开着他的猎豹。李明珂坐在前座上与老板聊着天,向秋生则将头仰靠在后座上,借车行中微微的颠簸起伏助自己放松假寐。佩琳一个问他快到了没的电话,使他在假寐中近乎空白的思绪落实到了佩琳的身上。
与佩琳的初次见面,是在向秋生主持的某次经济论坛上。她代表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出席这次论坛。当时她提问的专业水准及犀利程度给向秋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甚至向负责邀请媒体的工作人员打听佩琳是出生于美国本土的美籍华人还是国人受聘于广播公司的。他记得工作人员当时笑了说:"这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要是您想知道,我这就去直接问她。……很重要不?向总是不是……"说完还扮了个鬼脸。向秋生敲了一下工作人员的头,嗔骂道:"去去去,不好好干工作,只知道动歪脑筋!"把工作人员骂走了,他脑子里迅速盘算着把这么一位专业与语言双优的人招至麾下的可能性。
还没来得及对佩琳的情况打探清楚,倒是有天忽然先就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原来她拟了一个访问他的提纲,请求采访他。天上掉馅饼了,他窃喜。采访地点在北京饭店贵宾楼的咖啡厅。
清泉淙淙,琴声叮咚,不时有人随透明电梯在咖啡厅四周的楼层上下穿梭,愈益显得四周的房间有如陡峭的悬崖峭壁,只将仙湖般的咖啡厅安全地裹在其中。抬头望去,视线一无所挡,目力直达无垠的夜空。坐在这样一个有如巨大天井般的空间,颇有在纷攘的尘嚣中觅得了一处隐秘仙境之感。
那次他在这样一个非工作场景中见到佩琳,发现了她作为女人的惊人之美。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苗条修长;着一件黑色亚麻上衣,一条白色的休闲裤;一头飘逸的长卷发随意披散于肩。近距离的相对之下,柔和灯光里的佩琳脸部轮廓更显柔和、精致。声音也是这般低回、动听。有一瞬间,向秋生竟是呆了。自此,他明白,他不可能把佩琳挖过来招至旗下了,即使她愿意。
这一次见面,更让向秋生领略了佩琳对工作的狂热。坐下来只略作寒暄,她就劈头问道:"作为一个年轻有为的经济学博士,一个颇有建树的学者,不潜心于研究学术,怎么主持起媒体来了?……"个个问题都让向秋生大费脑筋和口舌。他想,要不是她长得如此美貌,把她挖来做他的助理简直太合适了。
这次采访,让他们相互熟悉了许多。之后凡有邀请外电记者的场合,向秋生都会亲自致电佩琳。佩琳也邀请他参加了几次她的私人聚会。某个周末她请他参加她在家中开的一个小型PARTY,恰他在空军通信部工作的同学来电要与他小聚,就趁便着了同学一道前往佩琳处。
原来佩琳是结婚了的,先生是她的同事。她住的房子在市中心,一幢二层小楼,还有个小院子。是你买的还是你祖上的老房?佩琳笑说是租的。向秋生当时也没多问,可从佩琳家出来后,通信处的同学却说:"你的朋友不简单。这个地段这样的房子,年租金起码也得二十多万三十万,他们的坐骑也挺豪华,还有这么多朋友之间的往来聚会,消费水平不会低。他们都是普通的记者?牛。"
向秋生没听出同学话中深意,顾自说着:"我真是没有周旋于这样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中间的经验,在这种纯粹休闲的场合,不搭理人家也不礼貌,可话不投机咋办呢?聊专业,那不是傻蛋吗。可除了专业,咱对别的又没太多的研究。"
同学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这些人个个都不凡,使馆的,联合国的,外企驻京的,境外媒体的,个个都是精英。我觉得在这种场合,咱们不能正儿八经聊专业。你搞财经就聊聊娱乐呗,搞娱乐的就聊聊法治,搞教育的就聊聊经济,搞法治的就聊聊教育吧,这样自然透出来的谦虚,不至于让人反感的,而且自己对自己的谈吐还会觉着新鲜呢。"说完,老同学诡秘地朝他一笑:这可是绝对的经验之谈。
当时向秋生未解其笑中深意,但后来宣传部召集媒体高层集中学习两天,其中一节课居然是他的这位同学来讲,让他吃了一惊。原来他的老同学已从空军通信处回到了国安部。直到此时,他才对之前同学讲的笑话似有所悟。
别墅
到了!赵老板回头一声吆喝,向秋生回过神,抬眼一看,好气派的大门。他们准备直开进去,门禁森严着呢,非要他们与别墅主人通了话,得到允可,方才得以入内。
十五号楼是一幢三层独体别墅,看样子有一千多平米,前院是个花园,有白色的篱笆木桩围着。佩琳打开篱笆门,穿过花间小径,接他们进了客厅。一楼的客厅设计成鹅蛋形,四周全部是防弹玻璃,透光度极好,难怪他们刚才远远就看见这里灯火辉煌。向秋生笑着问佩琳:"这么透明,隐私怎么办?"
佩琳嫣然一笑:"你没见那些落地大窗帘吗?书呆子。"
赵老板插话道:"你别笑秋生呆,我多少也算个款爷,可把自家的客厅整这么国际化,还是头一遭见。"正说着,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请客人惠留名片。
"好像很正式啊。"赵老板对佩琳笑道。他们是第一次相见。
这也是主人公借此广交朋友的一个法子。佩琳向他们介绍主人公是一个超大集团的总裁,说着把他们带到三楼一个房间,并把秋生明珂随身携带的笨重的采访包什么的放到了一个柜子里。
"这是别墅主人为我们夫妇预留的固定房间,他是我们的好友。放心吧,很安全的。"
见过主人公,香港人,一个年约五十岁但看起来要显得更年轻些的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
客人来了很多,大约有四五十个。但房子多,有二十来间,主人给安排了棋牌室、卡拉OK室、茶室、楼顶还有一个桌球室……娱乐活动很多,也显不出拥塞。
这样的聚会场所,都在场面中混的人们免不了屡遇熟人。赵老板和李明珂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
佩琳拉了向秋生到二楼大厅听钢琴家英明弹钢琴。
他们在大厅的左侧坐下来。看到钢琴家的侧影,向秋生忽然觉得内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她也有这样优雅的影子,她常常会在弹到最动情处静滞了,似是等待着什么,而他则常常在这静滞的一刻会悄然起身在她闭目仰起的额头上印上润湿的一吻,仿佛得了这润湿的力量,静滞过后的女人其后的演奏会由之前的柔情缠绕一变而为奔放热烈。他爱这种温柔与热烈的交替,他曾经陶醉在这种温柔与热烈的交替中很多年,直到佩琳的出现。
那个静待的时刻他不再往那个小小的额头上印上润湿的吻,忧伤的或宁静的旋律中他脑海里弥漫的竟全是佩琳的音容姿态,有时候佩琳的电话也会打断这样一种音乐中的诉说与倾听。在中学做音乐老师、陪伴向秋生走过了一无所有的日子的妻子在他功成名就后渐渐感觉到了他心的远离,于是一个无风的月夜,这位柔弱的女子收拾了她所有的行李毅然前往了更北的北方。
妻子的离去,虽然没能驱赶走盘旋于向秋生脑海中的佩琳,却使他的心碎在了没有琴声没有烟火气没有伤感没有热烈什么也没有的荒凉中。以致这时候拥着他魂牵梦绕的佩琳翩翩起舞,甚至她的发丝不时拂过他的面颊她将脸轻贴在他肩头时,他都失去了激动和感受的能力。
回到座位,向秋生要了好些杯红酒。佩琳又被别的绅士邀请了跳舞。看着佩琳曼妙的舞姿,看着那些紧盯在佩琳身上的目光,浸泡在一大堆红酒中的他的心有了烧灼的感觉。为了压制这种烧灼,他悄悄站起身,下到一楼。偌大的客厅,只有不多几人在闲聊。他信步往客厅的另一个门走去。
沙上的席子
推开门,向秋生抬头一看,顿觉眼前一亮。这是一片沙池,沙池的不远处,是一个斜坡草坪,沿着草坪向前走,就到了河边了。眼前的沙池约有一百平米,沙池中间零星放着五六块席子。看到这骤然出现的沙上的席子,向秋生和后面一些跟来的客人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兼有了些酒意,他们几乎是雀跃着赤了足走进沙里,顽童般跳够了后,才或躺或坐到席子上,仍旧将脚埋在沙里。听说这些沙子都是洗晒过了的,非常干净。沙子如何洗法,向秋生等一干人没有去细想。虽是洗过了的,然沙子终究是沙子,仍保有它粗砺的个性,硌磨着他们长期裹缠在袜子和皮鞋里的脚。且这沙子经过白天阳光的直射,里面温温的,伸足其中,直如泡在热辣的海盐里行足浴,有着诸般难以说清的舒适感。
这些席子是主人从印度精心收集来,并都在佛前开了光的呢。闻言,向秋生对身下这些不起眼的席子留了心,努力回忆刚才躺下来的时候有无不敬之举。这一努力,头就疼痛欲裂。也罢,不知者不为过,他想。
席子的独特令向秋生翻转身准备俯身细看。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把他好吓了一跳,清冷的月光照出一条栩栩如生的盘踞在席上的蛇来,而且蛇嘴里吐出一条红色的蛇信子几乎就在刚才他的脸贴着的地方!想着蛇信子舔脸的感觉,向秋生的喉咙蠕动了一下,却没有一丝口水可供吞咽,身上却有了汗津的感觉。他忍不住从席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