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如此启发他的作者,肯定是看了他的小说,前后的关联都通晓了,才会例举海明威写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的文字感觉,后来作者思考之下删除了"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说明了这位恳挚的编辑是对作者正确的引导。但,费诚同志却就以此作为一切写作的终极,一切描述的定式,那可不尽然。总不能就将之作为写作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切写作模式的范本啊!倘若故事是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受遍挫折劫难,比如一个人在海难中九死一生,早已无暇关注太阳的升起降落,当他获救后,第二天早晨,当他终于又一次能看见天边的亮色,"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完全不足以表达他胸中的巨大激情和冲动,他要用那"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来表达他幸福的哭泣生命的呐喊,不行么?或是在精神上长期遭到囚禁,一朝得见天日,以"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表达那种理想实现的巨大喜悦,不可以么?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是质朴平和宁静深邃的,但人有千差万别,物有万别千差。柏拉图说:"究竟世上是先有床,还是人们给那个物件指定为床,才有床这个概念这个东西的存在?"太阳朝升夕落,自始至终恪守着它的轨迹,而人,万物之灵,在不同的心情下看到它,哪能就千篇一律地只许有一种科学般严格的情感?雨打芭蕉,在李清照那里是淅沥沥的了无尽头的愁苦,而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新婚夫妻那里,却是诗意绵绵的天露的滋润。伟大的建筑艺术家保罗?安德鲁面对别人对他设计的中国国家歌剧院的质疑,说:"(表现形式总有分歧,)同样是悲伤,也许我会哭,而你却可能会笑。"每个人表达的方式不同。换言之,人是不同的,文风或者艺术风格怎么能要求雷同一致?像钟会者之流也算有文才有功名之人为什么会不远若干里地前来拜打铁匠嵇康的码头?怕不是只为了验证嵇康徒有虚名的吧?我们随便在此揣测一二,刨掉嵇康不求功名反倒得了名,一是他能将人人会写的话写出不一般的意味来,二是他能写出人们想写而写不出的话来。这就是天分,这就是才情,这就是见识,这就是高人。你要他这样的天才去按照你的八股文来写文章,他愿意吗?"
"文无定式,法无终解,一花独秀不成春,百花齐放芳满园啊。"
费诚读了她在该文后的跟帖,忍俊不禁说:"真是汪洋恣肆啊,有什么东西令你不苟同,你不把心里的话说个够是不会罢休的。哈哈。"
阿瑞笑了起来,伸手打了一个响指,活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伙子。幸亏费诚看不见。
打完响指,她回应费诚道:"千万不要以为我与你老有什么过节或者不可解的恩怨,我对你老的文字一直是很欣赏的。另外,依我的个性和欣赏趣向,其实我也更喜欢"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那种博大的宁静中蕴藏了无限生机的语言。然我始终认为,为人为文,各有天机各有喜好各有语境,不能以自己的趣味统领天下。海纳百川,天容万物,始成自然。我想还强调的一点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写出文采华然的美文来的,有些人仅只是用朴实来掩盖自己才能的枯竭而已。真正能达胸含万象而笔底质朴的,能有几人?你说对不对?"
费诚读着她飞流直下的文字,不由得微微一笑。
"在你谦抑的外表下面,是一颗傲气十足的心呢。"他说。
她又打了一个响指。一直闷着的心似乎缓解了些。
后来她自己分析为何在看到费诚一个随口说几句话的帖子后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而且在与费诚聊天时居然俏皮了起来:也许,是她正巧处在黑暗闷苦的心境中,正寻不着一个情绪的出口,于是逮着了这么一个令她不苟同的物事,就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
这也让费诚看到了她文静以外的火辣一面。
"我从来想不到优雅从容的阿瑞原来也会吵架。"费诚调侃道。
"哈,你不知道的多了。在生活里,偶尔惹急了我,也会吵的。当然也看人。要是觉得此人有义气,够朋友,遇着两人冒火,那我还可能与其吵一吵,顶牛几句,把事辩个分明。若是那类压根儿看不惯的鬼里鬼气的人,口出狂言,舌吐毒语,也就懒得搭理了,爱谁谁去,火烧不到,唾沫星子也溅不着。俺走到一旁就去看辽远的蓝天了,您就自个儿狂您的去吧。"
费诚忍不住说道:"有时候你真像个鲁莽的假小子。"
她自顾嘻嘻地笑了。右胸下方的瘀塞似乎在慢慢地疏通。
后来他们聊到《查令十字街84号》,为美国女作者海伦与英国书局的绅士弗兰克之间那份因不晤而拥握了文字间轻淡洁致的情意感怀不已。翘首引颈,两两相望,书来信往间一些小小的事即可令他们的笔底余韵回香,多么含蓄典雅的意味啊。
这么一来,忆起看书时的触动,二人忽然想到不常的网上联络,虽是不似手书信件的落笔之趣和持封等候的神往,却也有文字在互相串联扶撑着。这么一联想,屏前二人心下各各一震。
十一 费诚:梦
公司已经上了轨道。费诚绷得紧紧的弦略微松了些。
可白天松了弦,夜里却绷紧了另一根。不知为何,最近他老是做梦。他老是梦见自己旅游,到了许多不知名的地方。在梦将结尾的时候,每次都是站在一个山头,周围一片云海,忽然就出现一架长梯,在云海里飘移着,有如天梯一般,一忽儿搭向另一座山峰,一忽儿又连接山下的河。他于是一直犹豫着,是登上梯子到另一座山呢,还是沿着梯子下到河边去?犹豫来犹豫去,那梯子忽而就迎面砸过来……他醒来的时候,总是大汗淋漓。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梦呢?旅行倒一直是他的向往。虽然从前满世界地跑,可那时候大都为工作奔忙,腾不出心思和时间来休闲。另外,他不以为那种这里看一眼那里走一趟的旅行社的集体旅游适合于他,他喜欢在一个地方静静地深思,体味那里的历史比如建筑的人文的习俗的等诸如此种,而这样的旅行,花费的时间和所需要的自由度远非旅行社所能提供。可他偏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满足他旅行的愿望,他不能一走了之,将刚刚兴盛起来的公司抛下不管,既对老同学不负责,对他的员工不负责,也对不住这一摊欣欣向荣的事业。难道事业心和旅行梦就是摇摆的天梯所指?
他在这种犹疑中错过了一次极好的商机。
虽然天天来公司,但他经不住心魔的诱惑,会不自觉地上网查看世界各处的景点介绍,尤其是那些原生态的未被遍地的游人充满的地方,他有一种要去探险览胜的冲动。他一直觉得心里缺了一块,而这一块空缺,他努力印证不是留给女人的空缺,因为他不再爱小茜也不恨她了,虽然最初恨过。而别的试图与他恋爱的女人,他也做过爱的努力,可结果都很狼狈。于是他认定了旅行。尤其令他自己惊异的是,当他想象着到西藏到武夷山深处到埃及到丹麦到法国……去旅行时,他脑子里竟印出了阿瑞的影子,他觉得他每一个想要到的去处似乎都适合阿瑞的身影,她的奇思异想似乎是到达处最好的佐证。
那天助理送来一份文案,请他审阅,他只是随意地叫他放在文件框里。助理不甘心,提醒他及时审看,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呢。他当时正在看一个独自探险的人写的种种奇闻轶事,津津有味的同时还神往着,自己去摸索一番,说不定能探得更多的收获呢?又想象着阿瑞若是到得这样的地方,会有怎样绝妙的评点出来?所以他挥挥手只叫助理先出去,说:"好的,一会儿就看。"
然而看完后一个大学里最要好的同学来电话邀他聚一聚,他就把这文件的事给忘了。而老同学为表示对远道来的同学的欢迎,就与费诚商量着把他拉到郊县的一个度假村去了,几个好友还关了手机在那里痛玩了两天才回来。回来才知道,他错过了与著名的K公司合作的一个绝好项目。
他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忍不住在邮件里向阿瑞倾诉着自己的失误带来的懊悔。
十二 阿瑞:奇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离职去办幼儿园。这本是常事,单位里常有离职之人和新进者,流水不断嘛,正常的流动。然而,少数人物们揣东忖西的一些言行让她大吃一惊,简直可用吓了一跳来形容。
她终于明白了有一类见风使舵者,与一贯落井下石者比,更可怕,因为从无防备,因而防不胜防。比如维安。一开始,领导露出器重你的意思,于是他会对你仙女、神母地夸,尽一切能尽之颂词,表一切能表之赞叹。然只要风向稍转,他便可以瞬间收回一切溢美之辞,你说东他就一棍子扫倒东,你谈西他就一锤子将西砸个扁。你歌唱生命之源是水,他往水里拉一泡尿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埋汰水是腥骚之物;你赞树,他就一刀将树砍断;你咏草,草他是烧不尽的,于是他就破口大骂草你妈个×……总之,将你踏上一万脚,然后谄媚地看着主人笑,期望能得些许奖赏,博得几声赞扬,从此主人能对他另眼相看,欣赏有加,破格提拔。
她陷入一种迷惑中。除了类似维安这样儿的莫名其妙的人的言行,也包括功成业就的费诚却大做旅行家的梦,而貌似幸福的她却对婚姻和工作充满了失望、一心想办幼儿园的憧憬……都让她有了想探求人心秘密的欲望。
正巧有个朋友是个心理医生,开个了咨询诊所。朋友听了她的话,告诉她,世上离奇之人离奇之事多,她的情形只是常人的困惑罢了。闻此,她更请求朋友准她利用离职后的这段空闲时期到诊所里去见习几天,长长见识的同时,也了解一下这个社会里究竟还会有些怎样的古怪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