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再给你介绍好女人的话,我就是这个。"说着竖起小指头,又踢了他一脚,走了。
费诚还在那儿笑个不停。笑到后来,竟把眼泪也给笑出来了。
费诚现在又恢复了常到最初遇见小茜的那个酒吧去的习惯。
那时候酒吧里时常有个女孩在那里低垂着头抚弦浅唱,轻淡而忧伤。即使是极高的高音,她也只是在不经意间仰起她那颗孤傲的头,仰头的刹那就有一股气流穿喉而出。气流波及之处,是一张张惊讶的屏息着的脸,气流过后一般都是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中她只是拨弄着琴弦,让它们辅佐着掌声的平复。待到仙乐渐隐,他从沉醉里抬起头,仙人早已飘然而逝。于是有一天费诚坐到了歌手离开的必经之地,在她歌唱的时候,他尽力保持着清醒,才发现再多的掌声她好像也从不接二连三地谢谢,只是在唱毕深深地鞠一大躬,然后迅疾离开。经过他时,他伸手拦住了她,并邀她共喝一杯。"务请赏光。"他说。
那女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再次伸手并微弯了腰作隆重状邀她入座。除了向后转她没有行走的方向,于是只得坐了下来。"好吧,我要一杯温水。"
费诚犹疑了一秒,就向侍应生示意。后来他知道了她每次几乎都是这样,不要奶,不要茶,不要咖啡,就不凉不热的温水一杯,有如她不卑不亢既透明又模糊的神情。
接连十天喝过十杯温水后,他知道了这位年轻忧郁有着天籁般嗓音的女孩去年才大学毕业,专业却并不是声乐,而是工业制造方面的。这令他很惊讶:她的身上连一点工业制造的影子都没有,那么纯粹,那么天然。他的心中泛起了更多的涟漪。然而,十杯温水之后,她却忽然不见了,没有一点预兆。他傻傻地隔天就到酒吧去,可那里却再未见佳人倩影。而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其实问问酒吧主人,也许就有分晓,然而,也许她用的是假名,也许如此不符他缘随天意的信仰……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像掉了魂。
三个月后,他的魂才收了回来。不是佳人重现酒吧,而是在他供职的电视台大厅,劈面碰上了她。他一时激动得有些结巴,笑得有些过度地对她说:"嘿,你好!"她也露出了一丝惊讶神色,说:"你在这里?"他们在台里的休闲吧里坐了下来。原来她居然做了他的同事了。虽然只是见习试用,但以她的才能,留下来是毫无问题的。
佳人就是后来的小茜。
费诚坐在从前他等待小茜离场的老地方,偶尔伸手邀请一位歌者喝一杯,甚至也与其中的几位好过几天。幸亏那些女子也是现代的新式女子,一旦发现他心神恍惚,并不像要认真恋爱的样子,也就好说好散地各自走了。
到酒吧去过了,似乎就充上了电。第二天,他才可以精神抖擞地开始一天的工作。
九 阿瑞:家
想到费诚的情伤,和她自己婚姻里的困顿,她似乎觉出了爱情的不可靠。
在费诚关切地询问她的情况时,她也会偶尔流露自己婚姻里的苦闷。
"初时还常试图矫正自己不正确的人生态度,比如他说我的小资情调的忧伤总是将生活弄得有些波折等。"她对费诚说,"这些矫正当然还包括自以为在这一段时期里我能给予他缺憾的生活中多一些趣味。他是个务实之人,我总以为能给他一些务实以外的生活的情致,使他的生活有面面俱到的完美。哪里想得到其实补丁虽然也有用处,但就时下的时尚来说,敞着破洞的衣服才是更上层楼的品味啊!人生要缺,不能贪全,对他来说,他只需目下的现实,而视一切虚无比如文史歌赋等等一切与他无切实相关的东西为多余赘物。我与他聊天多数是从兴致勃勃始,哑口无言终。"所谓知识,在现实里毫无用处,一无是处,只会妨碍现实的生存能力。"这便是他的总结性发言。你说我该怎么办?"
费诚这时候总会适时表达一下对她的赞美,或者也会夸夸她丈夫的生存智慧。有时候也会调侃,说她丈夫不懂得怜才惜香,白白地糟践了一块宝玉。
他们没有刻意谋求遇见,但在网上遇着了,就会聊上一会。生活情感读书看戏时事心得等,谈兴渐渐从忧闷中扩展开了来。
婚后丈夫不肯要孩子,一直是她不可解的迷惑。有时候甚至想哪次给他灌迷了要一个孩子,来个先斩后奏,可是事不如愿。还有的时候,她甚至鼓动他去医院精子库去捐献精子,然后她便可以悄悄地跑到医院做一个人工授精,以此方式怀上他的孩子,到她显出形来,他总不至于无情残酷到要她去流产吧?然这些仅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每看着别人一家三口怡乐无穷的样子,常会发痴。她弄不明白他不要孩子的理由。他常喜欢给她大把的钱花,然她都只是放下,她并不热爱那种挥霍无度的生活方式。而且她还有自己的钱,从不曾在钱上主动求乞过他。
看着他长江后浪推前浪般地频繁更换女人,她越来越不明白,既然如此,每在她提出离婚时,丈夫为何总有百般借口,坚决不肯与她离婚,不想自由自在地过他快乐的日子去?为何要在当初狂热地追求她?有她牵绊着,他岂不是有更多烦恼?
她想到脑袋生痛,也弄不明白她的丈夫脑子里究竟装着的是什么。
丈夫仍然时常夜不归宿。孤清之中,她对孩子的渴望愈发强烈。
她想要个孩子,越来越想。丈夫不肯和她离婚,又不肯给她孩子,使得她越来越痛苦。到后来发展到只要她一见到孩子就会情不自禁地停下来,要拉着孩子的手,和孩子说几句话,或者寻机亲她(他)一下。有一次在公园里,她居然跟着一个可爱的约摸两三岁的小女孩走了很远,趁她的母亲和别人聊天,她竟然就抱起了小女孩,不停地亲她,逗她玩儿,听着她咯咯的笑,心里快乐极了。待到女孩的母亲要从她的手里接过小女孩去,她内心里竟生出万般不舍来,且一时的神智也发生了模糊,认为自己才是这孩子的母亲,那来抱孩子的女人倒是抢劫的坏人了,就发生了拉拽。她竟然就抱起孩子跑了起来,那位母亲急了,拼命追,小女孩忽然就在她怀里哭了,大叫着要妈妈。这一哭,才把她从恍惚状态中惊醒了回来,颓然地将孩子交还了她母亲。
没有将她扭送派出所,已经是她的幸运。
这一次受惊,使她开始感到后怕,怕自己会滑得越来越远。她试图与丈夫做一些沟通。
她想离职去办一个幼儿园,天天与孩子们打交道,以慰一颗热爱孩子之心。
令她意外的是,丈夫一口答应了。她一时高兴不已。
然而,好事难成双。
这天她在商场里买了一些日常用品,正准备回去,迎面碰上一夜未归的丈夫正搂着一个女人走进商场里来。想着他肩膀上衣服上莫名其妙的口红印,他故意给她看的"天天想你想到心痛"、"一辈子等着你"的女人的短信,现在又公然在她面前成双入对……简直欺人太甚!她的头上冒出了愤怒的热气泡,一圈一圈地向行人发散着,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头上的气泡,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异功能。但她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受伤的女主角一般,狠狠地瞪一眼后,或扭头就跑,或者揪住那女人男人痛打痛骂一顿。她没有。她只是头顶上冒着气泡牙齿虽然打着抖但还是咬合在了一起然后把嘴微微翕开做出笑的表情然后两手插在裤兜里大摇大摆地与那对狗男女擦身而过。
"球!"走出商场门,她嘴里蹦出这么个没头没脑的字,然后使劲地踢飞了一块糖纸。她原以为会有皮球应声入网那样的美妙弧线以及"嘭"的痛快的响声,可是,什么都没有。那块糖纸飞了不到两厘米就又返回来粘在了她脚上。这时候她头顶上的气泡已经收了,可是手心里却又冒出了烟来。
虽然多次提出与丈夫离婚,都没离成,然而这次,她是坚决了。她铁了心。她以为她丈夫一定很解脱。不是有人一直等着嘛,一点难题不给他,主动提出,岂不是便宜透顶的事?出乎她意料的是,与她冷静超然的态度比,她认为早已与她身心分离的他却痛哭流涕,痛不欲生,恳请乞求,不吃不喝,两三日下来,便形销骨立,不成了人形。
她才明白,与她婚姻四年的丈夫时刻想着的是彻底征服她的心。
然而,她的心在哪里?
她丈夫说,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天总会来的。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他都不可能占领她的心。一直以来,他时时感觉着一种被她俯视的压迫,也总有一种不安全的预感,似乎第二天一睁眼,她就会不见了,离开他了。他有一种内心的恐慌。所以他要找女人,找漂亮年轻的女人,找了一个又一个,而且还要让她知道。从前若他晚归时她都会打电话询问情况,那时候他的自尊心特别满足。别的男人也许在外拈花惹草时痛恨老婆的查岗电话,可他不恨,不但不恨,还特别渴望。要是哪次她不打电话来,他会格外失落,熬不住的时候倒是他会打电话回家来探她的心情。每次看到她嫉妒痛苦发狂的样子,他就兴奋,就有一种心安,似乎如此才证实了她还爱着他。他受不了她那种莫名其妙的精神上的优越感,在这种优越感面前,他似乎真的觉得了自己的渺小和卑怯。就好像学校里的学习尖子,随便什么难题在他们面前都不是难题都是那么轻而易举,而对于极少数确实愚笨的非偷懒造成的最落后的后进生来说,那些难题有如天书般令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于是他们不得不崇拜天才,不得不由衷地敬佩他们,不得不自觉地缩小自己。而另一方面可能在崇拜天才的同时会造成他们心理上的巨大不平衡,于是在学习而外的时间里,为了弥补自己的这种劣势,他们就得在体力上在为非作歹上找到一种均衡,也许在校外的某条林荫道上狠揍一顿天才们,也许狠狠地践踏一番天才们的喜爱之物,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她丈夫说,他一直以来都十分爱她,爱得不知道如何才能不失去她。他疯狂地挣许多钱,这总是他能力的证明了吧?可是他仍然看不到征服的快感,因为她从未开口问过他要钱花。他仍然觉得自己在仰视着她。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不能要孩子,他知道她特别喜欢孩子,若是孩子出生了,他岂不是更没有机会占领她全部的心?他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其他的女人,那些人都不过是他为了勾起她的妒火而使用的工具。或者仅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肉欲。因为与她做爱,他总是放不开,她平日里的端庄贤淑及他在内心对她的敬爱令他在活动中不敢放肆,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束缚了他,让他不能体会性爱的至高快乐。
她丈夫说,他与她结婚四年,从来没有觉得与她生活有通常婚姻中的乏味无聊之感,她无论是开心还是怒气冲冲还是伤感流泪,他都觉得趣味无穷,都令他觉得婚姻是活泼生动的。就算她打他,咒骂他,他的心里也很受用,觉得她在乎他,愿意和他闹。但他不能没有她,失去她,其他的一切女人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听了这些表白,她懵了。这是什么狗屁逻辑?!这是哪门子爱情?!她一时间晕头转向。她的智力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理解不了这浅显得太深奥的哲学,她分析不了这错综复杂得太简单的局面。她只是直着眼睛坐在那里,抱住一句话守死一个理不停地说:"我要离婚。"
她丈夫单膝跪在她面前,捧起她的双手不停地吻着。她的双手修长饱满,上面还沾了一点颜料。之前她在画一幅油画。大学的时候,教授说她的画充满灵气,运笔不循常规,有时候又奇诡而让人倒提一口气。不过大多数时候,力度的体现不明显,在该撑的地方有些偏软。她从丈夫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看着:也许,她绘画的风格也延续到了生活里?在该撑的地方偏软?沾满颜料的手早不该这样白嫩?
她从自己的手上移过目光,抬头看着丈夫含满泪水的眼神,忽觉胸骨柄后面一阵刺痛。
读到手,老茧又想起他第一次握简手时的情形。
那是一双粗糙的手。粗糙有粗糙的力量。握着那种细腻嫩滑的手,自然叫人满心里喜欢,怜爱疼爱爱慕爱欲,都可能一时迸发。然而,当握住这样一双没有擦护手霜没有修长的指甲没涂五彩缤纷的指甲油的粗糙的手时,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一种原生的质朴的女性的力量。他久久地不愿意放下这双粗手来。
这双粗手,简说,其实她是有意为之。从前她就像温室里的花朵一般爱惜自己的面容和双手,以为那是快乐的真谛,是可揪得住的人生的真实。然而,随着经历日多,家事人物的迁变,她终是懂得,这些都太次要了,不但次要,而且矫情虚假,让她远离了生活的实质。她于是不再刻意护理她圆润的双手,做饭洗衣拖地……从不戴手套,事后也不擦护手霜。她忽然之间意识到,她必须留下一些生活的痕迹,以让自己正视生活,正视自然和人物的伟力。
老茧想起他对简粗糙的手的承诺,一时有些凝滞。
从联想里回来,接着读后面的故事,老有一双手在他的眼前晃动着。
十 阿瑞:移
丈夫熟睡了。她努力闭上眼,也想好好睡一觉,把所有这一些都抛到脑后。然耳边却清晰地响过时针的嘀嗒声,一声一声,不绝于耳。无奈,只好披衣下床,坐到电脑前,开始在网上遨游起来。
忽然看到费诚居然在他的博客上写起了关于写作的技巧问题,列举作家与编辑之间的趣事。
……阿西莫夫把他的"银河"系列第一部《苍穹微石》投给道布戴尔出版公司,成为他第一部正式出版的科幻小说。编辑马上约他写新的小说。"我写了两个样章给他。问题是现在我既然是正式的作家,就极力想要写得文学味浓一点。"阿西莫夫后来回忆说。结果编辑温和地把这两章退了回来:"你知道,"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这句话海明威会怎么写?"
"不知道。"他急切地问(他从未看过海明威的作品),"他会怎么写呢?"
"他会写:"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来了。""
阿西莫夫马上划掉了自己写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他说:"这是我上过的最好的文学课。"……
费诚引完该掌故,还就此延伸感慨了一番,大有将笔调优美的文章一概打入冷宫的架势。
读到此,阿瑞露出了大不以为然的笑,甚至有了耿耿于怀愤愤不平的感觉。第一个联想就是文革期间要求所有人一律穿灰黑蓝,于是乎泱泱十数亿人之大国,满目黑灰蓝!但有一丝亮色出现,必将其打倒,必给其戴上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大帽子!这是怎样的一种可怕的对人性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