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的下段是:“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陵形式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目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虑民人未知,反为我仇,絜家北走,陷溺犹深,故先逾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等其体之。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道衍看罢,禁不住叫好:“好一篇《平周檄》,其文采一点也不逊于骆宾王之《讨武氏檄》!”围观者都用奇怪的眼神看道衍,恰在此时,有人惊呼:“军士来也!”
众人一哄而散,道衍定睛看时,果然有大周的军士来了,只得跟了市人隐入小巷,然后绕回寺。不一会到了净慈寺门口,正要跨入,却听得后面有人在叫:“道衍师近来无恙?”
道衍回首,认出是久未蒙面的王行,一时喜出望外,就要上前相请,只见王行示意他不要声张,然后低着头只向市内走。道衍会意,紧随其后。约走了数年街巷,至一茶楼,前面的王行径自上去,也不回头。道衍跟上楼去,觑见王行入了茶室,遂本能地回头张望,见无异常人物,方放心入内。
有顷,茶博士沏茶离去,王行将门反插坐于原位,开腔说:“道衍师看到街上檄文了么?”
道衍说:“看到了,实乃天下第一文采,不似出于朱氏之乎?”
王行道:“当然不是主上之笔,你猜会出于谁人之手?”
道衍说:“小僧猜不出,只道文笔甚是相熟。”
王行道:“乃宋老之手笔。”
道衍说:“原来如此,我道是除了宋老,还有谁人之笔如此精到。”
王行举茶邀之:“喝茶……这几年可有收获?”
道衍说:“于佛教禅学略有长进。正要打听诸道友近况。”
王行道:“这些年难得朱氏倚重,日子还过得宽裕,日常还起社吟诗,大家只说少了你一家。”
道衍说:“诸道友过得潇洒,小僧也安心。这些年我于寺内也有收获,终悟得他人未悟透之禅意。顺利问一句,王施主此次是路过,还是有他事?”
王行道:“不瞒你说,小生是奉了朱氏之命来杭州作一个宣传,为他日取城作准备。”
道衍明白过来:“那些檄文为你所张贴?”
王行点头:“正是。”
道衍说:“难怪你不愿入寺内相叙,原来是怕祸及小僧。”
王行说:“学生此来除了探望,另有一要事相告。”
道衍立即就意识到了:“莫不是张士诚又要找我?”
王行点头:“此次不同往常,为了找你有点急疯了的味道。”
道衍不安道:“可有我姐姐一家的消息?”
王行说:“无有——曾听王宾说过,你姐姐的田产、房屋并不曾出手,其余消息一概不知。”
道衍急道:“如此姐姐一家没有离开王家庄,张士诚若找不着小僧时,必为难于她……”说着站了起来,“看来小僧得回家一趟!”
道衍别过王行,回到寺里向智及禅师说起老家有个姐姐,已多年未曾去探望,近日甚为挂念。智及道:“近日江浙地界正在大起干戈,此时念亲属人之常情,你且回家探望姐姐,只是别忘了归期,这寺里大小事务,还真少不了你。”
道衍答应了智及禅师早日归回,于是回僧房打点行李,次日天未亮便出寺望吴县而去。约十余天时间,道衍来到吴县与妙智庵相距不远的小镇客栈住了,耐不心来,等候庵里相识的沙弥下山。
一连等了二天,虽有僧人自山上下来,只是道衍都不相识。三天已牌时分,镇上来了个僧人,道衍一眼认出,正是道衍身边的沙弥一纯。那一纯也看到了道衍,欢欢喜喜过来问候:“道衍师好久不见,你何时到的此地。”
道衍说:“整整来了三天了。”
一纯吃惊道:“来了三天,何不上山见师父?师父时常还念你呢。”
道衍说:“与你实说,不是道衍不愿上山,是不能上山。”
一纯道:“莫非怕人找麻烦?我想起来了,近段时间老有陌生人找师父,老和尚不告诉弟子这些人为何来缠他,现在我到是明白了,这些人原来这些人都是冲你而来。”
道衍说:“你明白就好,就不用我多作解释。”
一纯道:“你来此处,不能上山见师父,莫非要小僧通知师父来镇上见你不成?”
道衍说:“不敢要他下山见我,你只告诉他我在此处,他自有分教,我就住在镇上的路边客栈。”
一纯道:“如此,我就上山禀告师父。”
一纯走后,道衍就回路边客栈专心等候。时间慢慢过去,至天黑,仍不见有人过来,直到亥牌时分,才有一个人入客栈问老板:“你这店里可住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僧人?”
道衍听到,忙从房里出来,来者正是相熟的沙弥,遂叫道:“一纯师,我在这。”
那一纯于是来到房间,道衍赶紧把门掩了。
“道衍久等了,本该早点过来,偏偏师父这个时候才吩咐。”
道衍说:“师父是有意的呢,天黑才来不打眼呢。”
一纯道:“难怪呢,他又不明说。老和尚说,你姐姐自你走后统共来了一次,以后便不曾再来。那一次她留了话在老和尚那里,说她一家的事她自有安排,不用你操心。另外,她放心不下你,怕你不安本份,终有一天弃了寺庵,去那是非之地。”
道衍说:“这倒像是我姐姐说的——还有吗?”
一纯道:“你姐姐的话只有这些,还有就是老和尚的吩咐。老和尚要你先照看好自己,不要顾念他人,此处对你来说,是个是非之地,宜早早他去,不要逗留。”
道衍说:“烦一纯师转告师父,弟子明白了,明天一走就离开此处。”
送走一纯,道衍早早上床歇息,次日天未明就结账走程。
又是十余日路程,道衍回到净慈寺。刚一入寺,尚未来得及回僧房放下行李,值日僧就迎上来说:“道衍回来得正巧,师父正有事找你。”
道衍问道:“师父找我,必是账目上的事,我放了行李就去。”
值日僧说:“好像不是账目之事,你去了自会明白,这行李小僧帮你拿回就是。”说着从道衍身上摘下包袱。
道衍来到方丈室,智及一见他就说:“道衍,你回来得正好,有两位平江来的客人等你几天了。”
道衍不安地问道:“平江来的客人,他们现在何处?”
智及道:“他们哪里也不去,只在寺里专心等你。”
道衍一听只是暗叫:“苦也”。
道衍自吴县回来,智及禅师就告诉他有两位平江来的客人在寺里等他。他心里一惊,知道所谓的“客人”一定是李行素,眼见躲避不了,便向智及问了客人的住处走出方丈室。道衍来到客人房里看时,果然是李行素,另外还有两名面熟的随从。李行素一见到他,屏退两名随从,然后如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抓住道衍的手:“总算又见到你了……”
道衍的表情却甚是生硬,只是站着不动,很久才说:“斗胆问一句话——我姐姐一家是否在你们手中?如是,恳请李丞相首先杀了道衍!”说着便下跪请死。
李行素愣了半晌说:“本官确想找到你姐姐,为此还派人随你去了吴县,如果此行找到了,你姐姐就在我们手中。”
道衍松了口气说:“难怪我道刚才那两个人甚是面熟。如此最好,我们才有话可说,否则小僧不会有只言片语与你!”
李行素脸上的肌肉搐动着,但还是忍住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大周的形势,不用介绍你也知道了,本官奉吴王之命,向道衍师父讨教——要如何方可扭转局面?”
道衍反问:“丞相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行素说:“当然是听真话。”
道衍说:“若听真话,小僧也有一个要求,答应时才敢说。”
李行素道:“请问,是何的要求?”
道衍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既是真,必很难听,就怕丞相动降罪于小僧。你们一错再错,大周已经无可救药了!”
行素一惊:“何谓一错再错?”
道衍说:“至正十年,小僧醒丞相,你们还有一次不可得的良机,可惜你们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