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腊月末的一天,滇池岸畔的昆阳城中,爆竹噼啪,腊肉飘香,转眼传统的春节便要来到,虽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但这个年,还是要过的。
月山下的一座大宅里,时时传来孩童的嬉笑之声,阳光静好,天暖花开,四季如春的昆明,没有人感受到那寒冬的冷烈,而就在冬日的阳光下,这座红墙青瓦的四合院里,十岁的马三宝与他的兄弟们在院中的睡莲池边无忧无虑的嬉戏着,完全不预料,有一场灭顶的灾难正朝他们步步靠近。
三保的父亲马哈只浓眉紧锁,携友人跨进院来,见六个儿女在小院中无忧玩乐,青脸一舒,不禁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即刻便隐去,友人朱棣与他道:“马兄,明军已拿下昆明,不日即将进攻昆阳州,小弟还是劝马兄早做打算吧。”
朱棣身背五尺铁剑,武功高强,乃一英雄也,他乃马哈只的至交好友,此次明军大征云南,他出现于此,也是为了出手保护自己好友一家的,而上次在万军群中把北元主帅救走,也是因为北元有恩于自己,自己出手帮助而已。
听来朱棣之言,马哈只心中也有惧意,他道:“明军既已攻下昆明,北元看是无力回天,待昆阳城破之日,本官举家投降吧,免得本官孩儿遭受痛苦。”
朱棣却冷笑道:“明军将士全乃草莽出身,包括他们的皇帝都是一个土匪,就算马兄你举家去降,明军也未必饶得了他们。”
马哈只摇头,他说:“我既已投降,敌人怎可再横加伤害?大家既然是穷苦出身,那就更应该将心比心,放人一马,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朱棣抚剑叹气,道:“如果人人都似马兄这般想,那天下又何来战争,世间也没有兵祸了。”
二人踏着石梯拾级而上,不多一刻,已至山腰,二人并肩而力,极目远眺,五百里滇池浩浩殇殇,尽收眼底,望着那一片白浪翻天的滇池水海,马哈只瞬间竟已热泪盈眶,他轻叹一声,对朱棣道:“贤弟,其实为兄对于生死已不在乎,为兄在乎的是我的儿女,我的三保。”
朱棣道:“马兄既有六个儿女,但却为何独提三保,有何深意?”他对马哈只的话有些疑问,于是不禁发言问了,又加了一句:“莫非马兄最喜欢三保,故对他格外关心?”
马哈只摇了摇头,他道:“并不是为兄厚此薄比,独爱三保,而是三保最像为兄,胸怀远大理想,贤弟你可明白?”
朱棣摇了摇头,他说:“远大理想,人皆有之,何故唯三保独似兄你?”
马哈只道:“三保与为兄一般,也有一个回家的梦。”
“回家的梦,这倒是奇怪得紧。”朱棣见马哈只愈说愈离奇,便忍不住随口追问起来,他笑道:“马兄的家不就在这月山之下吗?既家在此处,那回家的梦又从何谈起?”
见朱棣一脸疑惑,马哈只哈哈一笑,朗然道:“贤弟有所不知,为兄的家乡远在中亚,所以虽身处东方国家,但总有一刻回家的心。”马哈只被元帝封为滇阳侯,镇守昆阳州,虽然也是一方权贵,但也是无奈元朝败亡在眼前,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故虽有一颗回家的心,但也只能想想,望洋兴叹了。
朱棣闻得马哈只话中戚苦,不禁也悲从心来,他也是一代贵族,后来因为各种事情而流落江湖,受尽世间颠沛之苦,虽然拜得名师学得一身好武艺,但是却还是漂泊无根四海为家,后幸结识滇阳侯马哈只,寄住府上做他们家的武师,时间匆匆数年过去,他与这一家已处成了亲人也似,而战争的来临让他们不得不又选择要分别。
或许,这次的依依之话,便也是他们之间的分别之语,所以彼此之间都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肺腑之间丝丝浮动着。
朱棣道:“马兄,有家人在,就有家在,你现在儿女满堂夫妻相爱,却不要去管那什么遥远的家乡了,先要想想如何保住这个家的好。”
朱棣的一语惊醒梦中人,马哈只身体陡然一震,回过神来,与朱棣道:“贤弟说的不错,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现在为兄要保住眼前这个家才是关键啊,贤弟,谢谢你提醒了我。”
朱棣点头道:“马兄,你总算开窍了。”
马哈只点头说:“家人固然重要,但是明军已拿下昆明,昆明距此一百里地,想要拿下亦是举手之劳的事,莫非我能带着全家人插翅逃走不成?”
“马兄在城外可有安排兵马拒敌?”朱棣青脸一沉,问道,马哈只说:“滇池沿岸有二万兵马抵抗敌军,但如果敌军大肆从水上来攻,我军便束手无策了。”冬日的滇池,风高浪急,金焚抬目望去,但见浩浩水面平静安宁,却无任何战船痕迹,他与马哈只道:“昆明无战船,明军从水面进攻,大是不可能,而滇池沿岸路窄,西山脚下易守难攻,明军想要一举迅速拿下也非易事,只要我方将士顽强抵抗,马兄一家全身而退,也非不可能之事。”
马哈只道:“贤弟要我丢下全城百姓,落荒而逃?那才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朱棣惊了,他问马哈只:“马兄,莫非你决意战死?与昆阳城共存亡?”
马哈只说:“陛下既然叫我镇守昆阳,那是因为皇上的皇恩浩荡,我怎可为了一己的私利,而拂了皇上的万世之恩?”
朱棣有些急了,他道:“为了一个已灭亡的王朝,马兄你却要赔上全家的性命,哥哥,这样值吗?”
马哈只笑了:“天下之事,没有值与不值,只有忠或不忠,如果不忠之人,饶是你投降了敌人,你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所以,为兄宁愿战死!”马哈只回答得甚是坚定,竟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朱棣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马兄万不可意气用事,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要为嫂子考虑,为了孩儿们考虑啊,毕竟,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就那么白白死去,你于心何忍?”朱棣话说得急了些,身子都不禁颤抖了起来,山间风冷,撩起了他的须发,整张青脸竟也全涨得通红了起来,他正欲再说些什么,二人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朱叔,不怕,我们不怕死,我们马家的男儿,不怕死。”
声音如泉水叮葱,落进了山谷间一般,拍击在二人的心间,二人不由的应声回头,却见一个生得俊美不凡的孩童立于二人身后,此孩童面如冠玉,眉挺似箭,双目炯炯有神,竟是百倍精神,他不是别人,正是马哈只的掌上爱儿马三保是也,此刻的三保一连坚定的表情,竟也毫无惧意,他对马哈只道:“爹爹,和儿陪你一起保护昆阳城,与那明军贼子周旋到底,何如?”
马哈只见爱子如此视死如归,心中登时感慨不已,忙伸手抱起马三保,慈祥道:“和儿,你有此心为父甚慰,但是你肩负马氏家族的厚望,却不可轻易去死。”说到此处,老泪竟却轻松滑落了下来,马三保心疼,忙伸出小手替父亲擦泪,边擦边带着哭腔与马哈只道:“爹爹,和儿不想父亲因为任何理由而让和儿苟且偷生,和儿生要与家人在一起,饶是死,也不要离开马家人半步。”
他已泪光闪闪,不过一双眼神,却是异常坚定。
朱棣见小三保如此倔强,不禁亦摇头叹息道:“哎,一家人都是倔强之人,却不会弯曲变通,实在让人无奈也。”
马三保回脸看了看朱棣,与他道:“朱叔叔,你若果怕死,完全可以趁早离开,切莫说此酸言,讥讽我父子。”马三保此言甚是尖酸犀利,一下子把朱棣说得怔在当地,竟不知说什么为好了,“啪”,马哈只的一记耳光,落到了马三保的脸上,竟打得马三保“噗”地一声,喷了一口血水出来。
朱棣惊喝一声,出手隔开马哈只父子,叫到:“马兄,为何要下此重手打孩子?”
马哈只道:“这小子出言不逊,口无遮拦,竟敢如此说你朱叔叔,打死好也。”说着挥手又要扇去,朱棣出手拦住,提声道:“小儿戏言,岂可当真,马兄万不可体罚孩子,何况和儿如此冰雪聪明,世间之事看得尤为透彻,而朱某亦非凡人当然怕死,三保没有说错什么,马兄你却要出手打一个说真话的孩子,会让孩子们寒心的。”
朱棣说这一通,马哈只的耳光已经劈来,被他的手臂一挡,二力相撞,竟却抗在了二人之间,却见两之手在马三保的头顶相持相抗,竟似在比拼内力一般。
两人正在胶着之时,忽闻那边树丛后有对话传出,二人静心一听,那对话竟能让二人同时爆跳起来。
马哈只“仓”地拔出腰间佩剑,一剑戳向那树丛后的对话源头,口中道:“无耻汉人,竟敢如此偷听,吃剑吧。”草丛之后,竟是一大一小两个汉人,那汉人青年见马哈只剑风劈来,手中大刀一引,挡向马哈只,对身边少年道:“夕歌,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