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节哀。”
朱棣已经记不清从多少人口中听到了这句话,王府内外的空气变得令人难以呼吸,尤其是王府之外的北平官场。自从朱元璋去世后,大家似乎失去了和朱棣谈话的能力,千篇一律地用这句话作为见面的问候语和分手的告别辞,同时也是交谈的全部内容。
虽然北平的官员们显得非常伤心,一个个披麻戴孝号啕大哭,有些人看上去恨不得用自己的手掌把地面拍碎,但朱棣知道他们都在演戏。这些官员的主要心思都放在如何取悦皇室上,他们担心自己表演得不够悲痛欲绝,导致皇室对他们的忠诚产生怀疑。朱棣理解他们的担忧和恐惧,他们只用“殿下,节哀”这句话作为交谈内容的理由,他也很清楚。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担心祸从口出,索性以不变应万变,而朱棣也尽力配合他们,无论听多少人把这句话说上多少遍,每次听到这句话时他都会在脸上露出一丝感激。
在这个时候,担忧和恐惧并不仅是这些官员才有,他这个身份尴尬的藩王心里同样也有,而且只多不少。
当外面的人都在竭力夸大和表现自己的“悲哀”时,燕王府内上上下下都在尽量隐藏另一种情绪——所有人都惶惶不安。每个人都尽力把这种情绪压在心底,生怕被朱棣注意到,甚至他的儿女们也是如此。
只有一个人私下对朱棣表达了自己的忧虑,那就是他的夫人——大将军徐达的女儿。
自古以来,和皇上血缘越近的藩王越容易受到猜忌。因此,各朝各代,皇上一旦登基,都要制定各种制度和措施以限制藩王,藩王的权力越来越小,受到的监视越来越严密。不过对朱棣来说,他是朱元璋的儿子,制度再严格,他也始终受到父皇的关照。
“殿下,”在燕王府的阁楼上,徐氏对朱棣说,“殿下应该去京师祭奠父皇,叩见皇上。”
既然燕王妃以“殿下”相称,那她所说的话也一定经过深思熟虑。这个建议和朱棣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重重地点头,答应下来,说:“对,你说的没错。”
阁楼上的风很大。以前,燕王夫妇常在这里纳凉,品茶闲谈,享受拂面而来的凉风,十分惬意,但今天朱棣的感觉完全不同。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朱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深知自己是少有的幸运儿,因为父亲是皇帝,所以他不需要付出任何辛劳就能衣食无忧,再有权势的官员见了他都要磕头。朱棣清楚,自己需要付出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忠诚。只要不造反他就是堂堂的藩王,这个地位没有人能撼动。
“我虽读书不多,但我明白,自秦汉以来,直到唐宋,还没有哪个藩王造反能成功。说起最早的汉代七国之乱,我一直觉得吴王很愚蠢,不就是削藩吗?难道被削了一点土地就能让他的餐桌少上两个菜,让他住的宫殿塌两间房?七老八十了还不服老,还闹腾,结果自己脑袋搬家,子孙被诛尽,何苦呢?看看我,父皇就没给我封地,只是让我带着几个卫兵帮着皇家保卫边疆——以前是父皇,现在是我侄子,我的地盘实际上只有一个燕王府,可我过得还不错啊。即使当上皇帝,我也不能一顿多吃两碗饭——怕撑着,也不会再多套两件衣服在身上——嫌太重。”朱棣说话的语气显得很放松,燕王妃听着听着也露出了笑容。在官吏和部下面前朱棣要保持威严和体面,只有在妻子面前他说话的语气才会这样随意。
“当皇帝最大好处就是不用担心被削藩,不必担心某天皇上突然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认定我要造反,把我的藩王王爵拿走。可是,按说削爵不应该削到我头上,我手里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削的,我只有一座王府,虽然我在这座王府里住了很多年,但是如果皇上给我修一座新的,我情愿把它还回去。再怎么削皇上总得给我一座王府,他总不能看着他的亲叔叔露宿街头吧?我去一趟京师,见到皇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朱棣说。
和燕王妃的意见不同,朱元璋为朱棣挑选的讲经禅师姚广孝坚决反对朱棣去京师面见皇上,他深信朝中有小人设计离间皇上和朱棣的叔侄之情。姚广孝本是佛门弟子,诵经拜佛才是他该做的事,但朱棣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当初朱元璋为儿子们挑选高僧时,姚广孝就曾毫不避讳地对朱棣说要送他一顶白帽子。王爷戴上白帽子,世人不用想就明白其中的含义——当皇上,于是朱棣就把姚广孝留在了身边。最初,姚广孝也只想当个幕僚,帮朱棣出谋划策如何讨父皇欢心,让燕王有机会当上太子。
当太子朱标去世后,尽管姚广孝帮朱棣出了很多主意,但是最终朱元璋还是没有立朱棣为太子。对此姚广孝一直内疚于心,他觉得很对不起朱棣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信任,不过朱棣并没有责怪他,因为朱棣相信父皇英明神武,没有人能够轻易猜透他的心思,也没有人可以轻易影响他的决定。
多年相处下来,姚广孝对朱棣来说已不仅是当初那个想帮他实现“太子梦”的和尚,他早已成为朱棣的心腹。此时,他正强烈反对朱棣进京,认定此去必是自投罗网,凶多吉少。
在这一点上,朱棣知道姚广孝其实说得并没有错。
父皇去世,新皇帝登基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朱棣同母所生的弟弟——周王抓了起来。事实上,周王没有任何过错,但皇上对这个叔叔冷酷无情,说抓就抓,然后贬去云南。在朝中,正受皇上宠信的大臣黄子澄、齐泰等人都视藩王为朝廷最大的威胁,力劝皇上实施削藩政策,另一个大臣方孝孺也在伺机煽风点火。对周王的不平遭遇,朱棣爱莫能助,他只能在心里宽慰自己:
“虽然弟弟没有了王位,但还有地方住,还能吃饱饭,皇上还是不忍心让他的叔叔风餐露宿啊。”
先是代王。皇上指责他对王府的人贪虐残暴,把他贬去四川,在监视下度日。听说了此事之后,朱棣立刻反省自己的言谈举止,对王府里任何人都更加和蔼。代王不是朱棣同母所生,和朱棣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但朱棣听说他依然衣食无忧后,还是很高兴地说:“无论如何,当今皇上和我们终究是一家人啊。”
接下来是岷王。有消息说岷王因为从事不法之事被贬为庶人,这个所谓的“不法之事”和秦桧的“莫须有”如出一辙。到底所做何事不法?朝廷并无解释。朱棣认为这一次皇上做得有点过:“父皇尸骨未寒,皇上怎么就把一个亲叔叔贬成了普通老百姓呢?”
再后来就轮到了湘王。他被小人告发私造钱币,在官军去抓他的时候,他一把火烧了王府,一家老小全烧死在王府里面。岷王是太祖皇帝的儿子,绝不能忍受被俘后的折磨羞辱。令朱棣寒心的是,逼死湘王全家的事似乎没有给皇上任何触动,皇上也没有追究任何抓捕湘王之人的责任,更没有怪罪那些给湘王罗织罪名的人。叔叔一家葬身火海,即使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小民也应该会悲痛非常吧,难道皇上就这般铁石心肠?
“皇上不是受命于天、以武功定天下,而是承续太祖高皇帝的大统。”得知此事后,姚广孝又一次跑来劝朱棣打消去京师的念头。“皇上残害宗亲,虐待高皇帝的皇子,这是蔑视宗室,皇上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继承权。殿下,您起兵不是造反作乱,而是拨乱反正啊。”
虽然姚广孝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大半天,但是朱棣依旧表示对造反毫无兴趣,而且他相信赴京面见皇上势在必行。在礼部同意朱棣进京的请求后,朱棣又得知齐王和代王也被贬为庶人。他们在得知皇上派人去抓他们后,非常配合地跟着官军走了,不过他们连皇上的面儿都没有见着,就直接被削夺了一切官爵。这两个弟弟朱棣很清楚,他们不讲排场,生活也不奢侈,皇上就是养着他们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要是他们挨饿受冻,朱棣相信父皇的在天之灵一定不得安宁,因为他生前挺喜欢这两个孩子。
姚广孝说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对当今皇上来说,亲缘关系确实不值一提,礼法也不是他在乎的东西,这让朱棣心中感到愤慨:如果不是因为亲缘关系,不是因为遵循礼法,怎么会是当今的皇上坐在龙椅上?
朱棣相信,当看到官军提着锁链站在门口时,当求见当皇帝的侄子一面都不可得时,齐王、代王的内心肯定十分不满,肯定会在四下无人时向九天之上的父皇诉苦,但他们都没有造反。朱棣心里清楚,不管朝中的小人在皇上面前如何陷害自己,皇上应该都不会相信自己会造反,理由很简单,一个连封地都没有的藩王拿什么造反?就凭朱棣手下那八百王府卫士吗?他们连北平的一个城门都攻不下来。北平城里至少驻扎有上万的朝廷官军,仓库里储备着大量的粮草、盔甲和武器,真要造反,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朱棣不愿造反,他要去京师。燕王府的卫兵们不堪一击,他无力对抗皇上统御的数百万大军。他认为只要不造反,官兵来拿他时不自杀,保命应该不难。但是一旦造反,那就不仅是朱棣一个人的事,全家老小都要死。
姚广孝说去京师是自投罗网,朱棣真想反问他一句:不去又能怎么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对朱棣心存猜疑的是当今天子,如果不能把这猜疑消除,北平又岂是安全之地?朱棣常常想,之所以受到皇上误解,主要还是因为天高皇帝远,再加上每天都有一群小人在朝廷上诽谤自己,无限夸大朱棣的实力。想到这里,朱棣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真有那样的实力,早就……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