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元年,冬。
一夜间大雪覆盖了整个龙城,银装素裹,分外妖娆。眉儿裹着厚厚的粉色棉袄,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时被扑面而来的寒意冷得打了个寒颤,不断往互搓着的双手间呵气,在车夫的帮助下跳下马车,待到在雪地里站稳,这才回过头看向幕帘垂下的马车。
“公子,我们到了。”
马车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紧接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掀起帘子,沈容和从里面探出身来。她穿着一袭紫色绣仙鹤朝服,袖口处双滚边绣有金线祥云,脚下是黑色官靴,朝服的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玄狐围领的披风,更衬得面如如冠玉,卓然如雪。
早先下马车的眉儿早已撑好雨伞,为她遮住不断落下的大雪。
将怀中的三角金漆小熏炉交给车夫,沈容和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抬头望着通往早朝的昭阳殿的长长阶梯,微微撩起衣摆,拾阶而上。
眉儿紧随在她身边,扭头看见她过于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公子,既然你身子不适,不如今日就不要去上早朝了。”
沈容和低咳一声,莞尔一笑:“我没事。”说着又是几声咳嗽。
眉儿扁扁嘴,心知她是说不过沈容和的。
自从两个月前从幽州回来后,沈容和的身体就变得虚弱起来,甚至有时候整整一夜都不断咳嗽,府里的大夫不知诊断过多少回,却总是没有办法根治。管家和眉儿暗暗着急,又无可奈何。
走到最后几步阶梯时,沈容和便遣了眉儿回去,大殿前早已有数名朝臣候在外面,见她上来纷纷涌上来打招呼。
“沈相。”
“沈相早。”
沈容和淡然颔首,“诸位大人早。”
两扇朱红色大门徐徐打开,再朝的官员也陆陆续续来齐,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几名宫人的簇拥下来到大殿中央,一掀衣摆在龙椅上坐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中排列成两排的群臣。
候在旁边的太监高声唱道:“皇上驾到——”
所有朝臣齐齐躬身:“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偌大的昭阳殿内尤其清晰。
头有些昏沉沉的,沈容和垂眸站在最前面,太监尖锐的嗓音听在她耳中一阵嗡嗡直响。
“有本早奏,无事退朝。”
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沈容和正迷迷糊糊的想着待会儿下了早朝该早早回去,就听见龙祁钰沉悦的声音掠过耳畔。
“沈爱卿,听说你身体抱恙?”
沈容和再度皱眉。
大抵是随着最近天气越来越阴寒,她的身子也越发的虚弱,昨夜里更是发起了高烧,大半夜的还是管家他们请来了大夫,她头疼的厉害,喝了药后浑身乏力,却又睡不着,直到三更天才入睡。
如今才过去不过几个时辰,龙祁钰看样子已经一清二楚,尽管他是在关心自己,沈容和心中还是免不了一阵不舒服。
微微凛神,沈容和应道:“谢皇上关心,臣已无大碍。”
龙祁钰点点头,面上一片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正思忖间,礼部尚书刘大人上前两步,颔首道:“皇上,微臣有事要启奏。”
龙祁钰略一抬手,“准奏。”
身后的大臣们不断窃窃私语,似在商量着什么事情,沈容和略略侧首,就听到礼部尚书扬声道:“皇上,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亦不可一日无主。”
他的话一出口,龙椅上的龙祁钰微一拧眉,又很快恢复常色,快得让人忍不住怀疑方才的不悦仅仅是错觉。
“皇上如今已登基有三月有余,我大龙朝也是时候该立皇后才是。”
此言一出,众位大臣纷纷附言。
“是啊,皇上,如今也该侧立皇后了。”
“皇上理应册封皇后……”
沈容和若有所思的抬头看向龙祁钰,他低着头坐在那里,低垂的眼帘挡住了他眸子里的真实情绪,令人难以辨别。
缓了口气,龙祁钰淡淡的说道:“朕才登基不久,想要励精图治,此事以后再议。”
朝中的大臣们却没有这么容易放弃,继续进言:“皇上,若是迟迟不立皇后,这后宫虚设,也会引起许多麻烦。”
“皇上请三思而后行啊!”
“皇上,后宫不可一日无主……”
众人的说话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沈容和抬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正要说话,却听见身边的内阁学士突然开口道:“皇上,依微臣看来,如今也是时候侧立皇后了。”顿了顿,他转头面向旁边的蒙古王,“琅华郡主与皇上您早已在几年前就有了婚约,皇上理应早早与郡主完婚才是啊。”
他的话引来无数的附和,众臣纷纷称是,颇有些今日不达目的就不会罢休的气势。
眼角的余光瞥见蒙古王嘴角带着的笑容,沈容和抿了抿唇,匆匆拉回了自己的视线。
“琅华郡主才名天下,确是天下女子之典范。且,郡主对皇上情深意重,皇上当初遭小人陷害,郡主亦是不远千里赶到皇上身边,不离不弃,皇上理当册封郡主为后!”大理寺卿范大人徐徐拜倒。
“范大人说的极是。皇上理应册封琅华郡主为后!”
一干大臣如同早已商议好了,异口同声要求龙祁钰立琅华郡主为后。面对这番情景,沈容和一时有些怔忪,不知是不是昨夜的高烧还未完全退去,她的头越来越疼。
“看来今日众位爱卿可是商量好了。”龙祁钰的声音不冷不淡,沈容和下意识地看向他,他淡淡看着这一切,深邃的瞳眸中泛着令人难以看懂的复杂,转而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沈容和躲闪不及,正好撞上他的视线,两人皆是一愣。
待到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沈容和听见龙祁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么依沈相的意见,也是要朕尽快立后?”
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始终不离沈容和,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沈容和身上,揉揉有些疼痛的眉心,沈容和略略颔首,道:“皇上……”
龙祁钰的眼中露出一丝期待。
沈容和垂下眼帘,别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瓮声瓮气地继续道:“回皇上,臣以为……”
“爱卿以为如何?”许是龙祁钰话中的希冀太重,令许多朝臣同时偷偷看他,又很快低下头。
抬眸,正对上蒙古王与骏平王满含深意的视线,沈容和微有怔忪,闭了闭眼睛,口中吐出一声沉沉的叹息,缓声道:“臣以为……列为大人所言极是。”
眼角的余光瞧见蒙古王与骏平王相视一笑,其余大臣们亦是同时松了口气的模样,沈容和只觉口中一阵干涩,泛起微微的苦,淡淡的,却是极为难受。
自她的话说出口起,头顶就有一束满含探究的视线一直盯着沈容和,她硬着头皮不去看他的脸色。
接下来的早朝上其余人说的不外乎是立后之事,沈容和实在没有心情再听下去,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让她几欲昏厥。
龙祁钰的脸色越发阴沉,眼底的冰冷吓得太监差点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让沈相来御书房见我。”
留下这句话,龙祁钰径自起身,大步离开昭阳殿,留下大殿里完全未察觉到这不对劲气氛的大臣们。
太监暗暗吞了口唾沫,面对着大殿高声喊道:“退朝——”
“恭送皇上!”
群臣齐齐拜倒。
身边的其余人纷纷出去,由着小太监们服侍自己穿上披风,唯独沈容和站在大殿前头没有动一步,静静看着众人陆续离开。
期间,已经晋升为光禄寺卿的方轻尘忍不住上前,疑惑地问道:“沈相,为何还不回去?”
沈容和淡然一笑,“我还有事要去做,你先回去吧。”
方轻尘虽有不解,倒也没有多嘴继续问下去,冲着沈容和略一颔首,自顾自出去了。
“对了,眉儿她……”走到大殿门口时,方轻尘忽然想起这件事,驻足问道。
眸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沈容和禁不住莞尔。
她原本也只是以为方轻尘是个值得托付的真君子,眉儿又对他心生倾慕,所以她当初才会在离开龙城前将眉儿交给他照顾,却没想到,眉儿与他倒是真的生出一段情。如今经常看见眉儿跑出去,不用说定是去见方轻尘去了。
想到这里,沈容和勾唇笑笑,语带戏谑:“外面雪越来越大,眉儿此刻定是在宫门外等我,方大人若是有空,可否帮我将这小丫鬟带回府,免得她在外面着凉了。”
方轻尘先是一愣,随即笑了。“下官明白了。”
看着他徐徐离开的背影,沈容和心有怅然。
看来,也是时候考虑眉儿的终生大事了。
正想着,方才一直候在龙祁钰身边那名老太监几步来到沈容和面前,见她看过去,忙不迭上前,“沈相,皇上有事召您去御书房。”
果然。喟叹一声,沈容和点点头,“黄公公带路吧。”
黄公公冲她一躬身,让她走在左前方,自己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到了御书房,黄公公冲里面看了一眼,便丢下沈容和退下了。
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沈容和停顿了片刻,这才上前两步用力推开——
刚将房门推开一道口,一只手猛地紧紧握住沈容和的手腕,沈容和一时没有防备,就这么被他用力给拽进了怀中,侧身将御书房的门“砰”踹过去关紧!
手腕被人攥得生疼,沈容和被动地被他揽入怀中,完全来不及拒绝。
“你……”
她的话刚一出口,他忽地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密密绵绵扑打在她的脖颈间,带着若有似无的暧昧气息,唇游移到她的唇畔。
眼看他的唇就要印上她的,沈容和趁其不备,用力用胳膊击中他的腹部。
“唔——”
他吃痛地闷哼一声,攥着沈容和的手也不自觉的一起松开。
趁着这空挡,沈容和极快地闪出他的怀抱,避开与他过于近的暧昧距离。
抬头迎上一双充斥着怒火的黑眸,沈容和揉揉手腕,语气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皇上,若是你下次再这样,那就请恕臣‘无礼’了。”
她刻意咬重“无礼”二字,对面的龙祁钰凝眸看着她,脸色阴沉得可怕,“沈容和,你刚才在朝上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沈容和随口应道。
“不要跟朕装傻充愣。”
面对龙祁钰毫不客气的抢白,沈容和晒然笑笑,“皇上,臣也是附和众位大人罢了。”
她的话令龙祁钰胸口的怒火越来越旺盛,重重拂袖,绕到桌案后坐下,冷笑道:“你当真要我立后?”
闻得此言,沈容和突地抬起头直视着他。
短短两个月过去,当初的安豫王府世子龙祁钰早已蜕变成如今的大龙朝帝君,或者,如今该叫他裴祁钰才是,可她已叫了他这么多年的龙祁钰,竟是再也改不过来了。不,应当说,如今她连叫他的名也是大逆不道!
这,便是君臣之别!
眼底闪过一抹自嘲的讪笑,沈容和低垂下眼帘,掩去瞳眸深处的真实情绪,恭敬有礼地对着龙祁钰一颔首,道:“皇上,臣并无权利介入皇上的婚事。”
“朕要你说真心话,少拿这些官腔来应付我。”
沈容和抬头看他,他的眼神认真而固执,似乎非要从她身上寻一个回答。
深吸口气,沈容和就这样目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臣……真心实意恭祝皇上与郡主共结连理。”
她每多说一个字,龙祁钰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沈容和却好似全然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