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三角鼎内檀香冉冉,在空中缭绕出丝丝缕缕的香雾,龙祁钰独坐于书桌后,听到前面的脚步声,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又很快垂下眼帘。
“大胆玄衣,还不跪下!”
两名侍从用力摁住玄衣的肩膀,迫使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膝盖撞击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钻心入骨的疼痛袭向四肢百骸,玄衣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倔强地抬起头看着书桌后的龙祁钰,玄衣的眼中满是不甘,哑声喊道:“公子……”
龙祁钰恍若未闻。
房间里一片静谧,空气仿佛凝滞到了一起,找不到流动的出口,气氛憋闷得让人几乎要窒息。
迟迟没有得到答复,玄衣轻咬着下唇,低声唤道:“公子,我……”
她的话刚出口,就见一直静默不语的龙祁钰倏地抬起头,沉静深邃的墨眸毫无预兆地对上他的……
玄衣心下一沉。
她是孤儿,是十岁时被安豫王意外捡回府中的。那时,负责训练暗卫的师傅一见她却说要收她为徒,她本是不愿意的,却因为安豫王一句“女子并不是生来让人保护的”就此立誓要成为暗卫。
王府的暗卫里清一色全是男子,她最初去时就被孤立,甚至很多人故意捉弄她,欺负她,逼得她含泪跑出训练的地方,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做暗卫了。结果,她到底没能退出,只因她跑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她不过是因为王府太大一时迷了路,偶然闯进了东厢的别苑里,跑到石阶处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她气得用拳头狠狠捶地,大骂连这台阶都要欺负她了。在她忍不住要哭时,前方却突然多了一双鞋子,她含泪顺着那鞋子往上看,看到的是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正讶异地盯着她,她顿时又羞又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被生生逼了回去。
她的脸上沾满了泥土,灰头土脸,她以为他会笑话他,他却只是皱了皱眉,静默着从她身边走过。同时,一方锦帕旋落在她的手臂上,同时落下的还有他清冷却好听的声音:“眼泪并不能改变你的软弱。”
她呆住,因他的话。后来,她才从师傅的口中得知,那人便是她将来要保护的公子,也就是她的主人……
从十二岁正式成为暗卫时师傅就告诉她,她是为他而生,此生永不得背叛他!即便是死,也要为他而死!
回想起往事,玄衣紧紧咬唇下唇,直至唇上被咬出了血。
龙祁钰的眸光静静落在她的脸上,一片幽深得让人看不到底,玄衣不禁有些慌神。
她在暗中伴了他整整十年,从未看过他这样森冷的眼神,让人如堕冰窟,冷入骨髓。
“为什么要这么做?”沉默许久,龙祁钰启唇问道。
玄衣张了张口,死咬着唇喊道:“我没有做错!”
龙祁钰挑了挑眉。
“沈容和背叛公子的事情难道已经忘了吗?公子,你这样待他,他迟早会害死你的!”
龙祁钰脸色微微一僵,又很快恢复如常,敛了眸斥道:“我不记得我有交代过你做这些事情。”
唇角勾起一抹凄绝的笑,玄衣笑道:“公子,沈容和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待你好!你醒醒啊!”
龙祁钰抿唇不语,墨色眸子里一片冷然。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公子你这样对他,玄衣只知道,若是再让他存活在世上,终有一****会害死公子!”
“砰!”拳头猛力砸在书桌上,笔架上的毛笔滚落了一地。
玄衣有些畏惧地垂下头,不敢看满面寒霜的龙祁钰。
“我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指使了!”
“公子……”
仿佛没有看见她脸上的绝望,龙祁钰一字一顿道:“玄衣,这次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你若是再犯,我绝饶不了你!”
心中的唯一希冀倏然破裂,玄衣抬头望着书桌后的人,明白他所言非虚。高掌柜被他命人千刀万剐处死,对于她,他没有命人杀了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可是……
深深吸了口气,玄衣定定地望着龙祁钰,“公子,你们终是违背伦常,不会有什么善果,你喜欢他又……如何……”
瞳孔急剧收缩,龙祁钰阴鸷的眸光紧紧锁住她的脸。
被他眼中的浓浓阴霾吓得浑身一颤,玄衣颤抖唇,忽然有些后悔这样口不择言。
“你真以为我不舍得杀了你?”寒洌的声音冷得刺骨。
玄衣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寒颤,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他当然舍得,为何舍不得?
这天底下,除了那个人……任谁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她干脆放开了胆子继续往下说:“即使你今天杀了我我也要说!”
“公子,你醒醒吧,你们不可能会有好结果的!而且他根本就是在利用我们,我早就发现他身边一直有人暗中保护,却这么轻易被我用迷药迷倒……他是故意要引公子你入局啊!”
龙祁钰起身,缓步走到她身前,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睇着她。
她笑得苍凉:“公子,求求你醒醒吧!”
龙祁钰静静看着她瘫坐在地上,眼中一片寒冷,宛如寒冬腊月的冰雪,刺骨的疼。
负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骨节竟隐隐泛白,他淡淡一笑,眼底浮现一丝自嘲的意味:“他要什么,我都会给……即使,是我的命。”
“我本来不打算杀你,你却要自寻死路。”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留下她无力地跌坐在地。
两名压制住她的侍从什么也没说,满脸漠然看着她,眼中无一丝情绪。
门外的夜色深沉如化不开的墨,她低头看着一直挂在腰间的剑,艰涩的笑笑,心底竟隐隐有一丝释然。
十二岁时师傅对她说:“玄衣,暗卫即使失去一切,也不能动感情,特别是对你不该奢望的人。”
想必师傅那时就已经料到了她的结局,看出她别有用心的绮念。
呵!师傅其实还说对了一句话。
她为他生,亦要为他死……
一道寒光掠过,两名负责看守她的侍从还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什么事情了,就见她手中的剑哐当掉在地上,森寒的剑身上有刺目的鲜红……
庭院门口,龙祁钰的脚步陡然一顿。
最后,终是没有回头。
“沈容和,别装睡了,你明明早就醒了。”清越的声音自耳畔掠过,在一片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眼帘微颤,原本“昏睡”的沈容和缓缓睁开眼睛,迎上床边那人的视线,没有一丝讶异。
瞥一眼那张笑得得意的脸,沈容和淡然道:“你倒是自在。”
“这府里实在不好玩,到处都是机关陷阱。”想起方才那一阵子鸡飞狗跳,魏商咋舌。
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草屑,甚至有两处挂破了几道小口,脸上更是灰头土脸,好不狼狈,想来刚才是实实在在吃了些苦头。
沈容和莞尔一笑:“我倒是小瞧咱们魏大人的本事了。”即使王府中机关重重,魏商一路虽有损伤,却也在数人的追杀下安全退了回来,这点倒是让她有些讶异。
魏商斜眼睨他,“至少是比沈大人你这装睡的苦肉计要好。”
“……”
见他干脆无视自己,魏商一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说沈容和,你什么时候收买那些大夫的?”
沈容和眉头微蹙,抬头直视着他。
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眼中的深意,魏商大咧咧摁住他的肩膀,继续头头是道的分析:“瞧瞧那些人给你搭脉诊治的模样,又给你开了大堆药,看样子是畏惧龙祁钰那家伙,但是他们说辞未免太过统一了,一口咬定你是昏睡而已,完全没有争议……”
后面的话在沈容和的注视下渐渐消音。
讪讪的摸摸鼻头,魏商晒然笑笑:“我这不是关心你么……”
神色淡然的整理好衣衫,沈容和轻哼道:“你若是太闲,就到外面去引开那些侍卫。”
魏商抱住床柱,惊叫道:“我可不想再去被追杀一次!”
沈容和冷冷一哼。
“现在要怎么回去,王府里的人都被惊醒了,这会儿我们是回不去了。”看一眼房门的方向,魏商不无担忧地说道。
沈容和似有所思,没有应声。
“魏商,你……”沈容和正要开口,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他一惊,魏商已经一个翻身躲进床后。
迅速敛去眸中的情绪,沈容和拂了拂袖,好整以暇的在桌边坐着等着房门被人推开。
进来的人,自然是龙祁钰。
见他一脸神色如常坐在桌前,龙祁钰没有丝毫惊讶,信步走了进来。
在沈容和对面坐下,龙祁钰看着他起身为自己斟茶,一语不发。
两人都没有出声,等着先沉不住气开口的一方。
最后,还是沈容和先开口:“谢谢你救了我。”
龙祁钰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不客气。”
气氛再度陷入僵局。
相顾无言。
看着对面那眉目如画的人,龙祁钰薄唇微抿,顿了顿才继续道:“即使没有我,你大概也不会出什么事。”
这话说得颇有些深意,沈容和眸光一滞。
“这是你要的东西。”将一方锦盒放在桌上,龙祁钰没有理会他异样的眼神,“东西到手了,你也可以走了。”
沈容和挑眉看着他一手打开盒子,里面装的竟是还魂草!
“你这是……”
“沈容和,沈大人,你这一次的苦肉计真是精彩。”
对于他的话,沈容和神色依旧不变,只是问了句:“你何时发觉的?”
“一开始。”
略略侧首,龙祁钰的视线自屋中的某处轻轻滑过,淡淡地说:“既然敢大摇大摆的进来,就不必躲躲藏藏。”
语落的瞬间,原本躲在暗处的魏商便一脸晒笑走了出来。
转头看到桌上的锦盒,魏商夸张地低呼道:“龙祁钰你真是够意思,这东西就这么白白送我们了?”
并非听不出他话中的质疑,龙祁钰少见的笑了笑,“沈大人演的这一出苦肉计这般精彩,我又怎么好意思不给个好彩头。”
他分明在笑,那笑,却丝毫没有到底眼底。
闭了闭眼,龙祁钰继续道:“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么放过你,沈容和,下次若再见到你,你我就是敌人了!”
魏商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容和,依稀看到他眸底一闪即逝的黯淡,待到他再看,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微微一笑,道:“多谢。”
烛光下,沈容和的脸色泛着几分异常的苍白,龙祁钰心口一窒。
用力摇摇头甩开心底那一丝悸动,龙祁钰低咳两声,脸色不见波澜,“东西也拿到了,两位想来也没兴趣留在这里了。”
他如此明显的下逐客令,让魏商颇为不爽的暗中瞪了他一眼。
“那么……”
从始至终,沈容和都没有再抬头,魏商知听到他有些低沉的声音。
“后会有期。”
说罢起身出去。
魏商见状,忙拿起那锦盒跟上去,边跑边喊:“你倒是等等我,别走那么快……”
龙祁钰坐在房中,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匿在沉沉夜色中也未回头。
攥着茶杯的手缓缓收紧,最后生生将茶杯掌心捏碎,尖锐的瓷片将手中刺出了血,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流下……
龙祁钰仿佛早已失去了知觉,定定地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地方。
沈容和,再见之日,亦是你我彻底敌对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