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施主……沈施主……”
沈琳达在无边的黑暗中徘徊、奔走,在不可名状的痛苦中隐约听到了这对布施者的敬称,这声音是无比的温柔、祥和,融化了她几近冰冷、坚硬的心,就连她身处的世界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感不到的一切混浊之物,都被这声声慈音迸发的气流吹散、振碎,给了她真实的体会:黑暗的模样、寒冷的滋味和疲乏的感觉。她微微睁开眼,感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好多了,虽然汗流浃背,浸湿了皮衣的全身忍受着被阴风吹冷的汗水包裹的滋味,但内心却还能坦然的安心,她认为自己逃离了那间住着魔鬼的餐厅,永远走出了德古拉之子的邪念,终于受到了神的审判,无论现在身处天堂也好地狱也好,都换回了自己那正常、娇小的身躯,即使它现在已经凌乱不堪、憔悴不已。
“沈施主,你终于醒了……”
沈琳达被这声音集中了模糊的视线,随着一阵浓重扑鼻的香气,一个慈眉善目的光头白须老翁显现在躺倒的她身旁蹲伏,他提着枯黄的煤油灯,穿着一身农民工的打扮,一手的老茧被沉浸的岁月刻在上面摧残得肿胀变形,看样子应该是个干重体力活的工作者。
“你……是谁?怎么认识我?”沈琳达嘴唇无力地发出疑问。
“比起问老衲是谁,还是先搞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如何吧。”白须老翁解答道。
沈琳达听从老翁的话,环顾四周,她几乎要为又一次的惊讶而感到胸闷、颤栗和眩晕。因为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的人间,还是那个穿凿树根,连理地下夯土和乱石的甬道入口处!
“这……这怎么可能……”她带着疑腔,艰难爬起身重复地看着这里的一切:她仔细看着这歪曲的甬道上头那个被挖空的树根腔道,确认无疑这里就是她与罗张二人行动的最初地点,庆幸自己还能在弗拉德二世那魔怪的力量下以某种方式正常地出来,可是当她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罗晓锋给予的那些装备、看到这甬道上并没有先前留下的两块砧板和两个教徒,没有之前那么宽大深邃、只有短短的那么几米长,而且的尽头处还摆着一个她不曾见到的小小棺椁时,她便只好得出一个疯狂又荒谬的结论:这之前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又是一个极尽真实的梦魇!而这里才是她真正来到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她会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做噩梦,却一点也没有清醒地察觉呢?或许这里只是与之相似的另外一个地方罢了……她对这谜一般的变故困惑不已,只能问问这个莫名出现在她身边的老翁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老衲的陵墓。”老翁淡淡地说。
“什么?”沈琳达听到这答案,影射那尽头处一只手就能抓起的小棺材,感到惊耳骇目。
“17年了,一切都在施主脑海中跟着岁月淡走了吗?但是施主一定忘不了你已逝的父亲和他人生最后几年所做出的事吧……”沈琳达期待地聆听着,希望从这个陌生的老翁口中得出一切的答案,她听着听着,因为感慨万千,心中回溯到了无数话题之外的记忆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尽管美好又不堪回顾的童年时光……
犹记得在沈琳达出世的那一刻,她母亲因为难产当即死在了产房中,她和她母亲见到的第一面也成了永远道别的最后一面。于是父亲为从小就缺乏母爱的她深感痛惜,在他在世的时间里对沈琳达百般疼爱照料,经过他杰出的智慧和辛勤的努力,在沈琳达10岁那年当上了市长,一时间势大权大、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暴富之余又添上了一个仅仅大沈琳达八岁的年轻后妈。父亲在对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圆满的欣慰之外,也开始对这个新婚的娇妻唯命是从,逐渐漠视了对沈琳达的照顾和感受,尽管这个后妈并不称职,她们之间感情也并不融洽,但沈琳达出于对父亲在过去用心良苦地支撑起这个残碎家庭的感恩,她毫不犹豫、欣然接受、包容了这个女人的一切。这个后妈虽然没有让她体会到一丝母爱的感觉,却也和她之间没有什么过激的磕磕碰碰,她在她眼中就像素未谋面的姐姐,而这个姐姐没有好好地和她相处就开始显摆她赌博的嗜好,闲暇时光撇下她、框住父亲去赌场一寸不离,她们对彼此的感觉便永远只能沉淀在不熟的同居者上而已。一个在她眼中还算完美的家——至少还有细腻的父爱笼罩着她不至畏寒,自从这个女人的出现,不仅没有把家填补完整,反而阴狠地拆散他们父女俩,让她近乎变成一个十足的孤儿,即使身在金碧璀璨的豪宅中,却经常只有她一人独处一室,这一切的结果根本失去了意义,父亲也偏离了他的初衷。她不奢求家境的富裕,也不希望有外人插足到这个家庭中,她只希望永远沉溺在父爱之中,这才是她当下唯一觉得的幸福的事,终于有一天,那个女人有事不在,她和父亲万幸地聚在一起,她为了挽回父亲那颗慈爱的心,请求他一同去郊外的哥特魔塔玩耍,她想不到父亲爽快地答应了,却浑然不知这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沈琳达还能依稀地记得那座哥特魔塔的模样,简直就跟梦魇中倒立的魔宫一模一样,当然那座魔塔里面没有什么无面教徒和血族人,有的只是一些稀奇古怪、散发着西方独特奇幻文化的浮雕、窗花、怪异木偶,这里不仅是观光胜地,还作为宣传西方文化的大卖场超市,将纷繁杂多的精致器物和小玩意儿散落在城堡中各处,让人自由挑选购买,因为这些东西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因而在现场常常出现哄抢一片的混乱场面。好在她去的那一天,秩序维持得较好,她也能顺利地遍览无余,很快她就和父亲走散,一个人出神地走到这座城堡尖顶的拱廊上,看到一本令她神往的书《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和一个奶白色缀花的旋转木马八音盒,她欣喜地拨动梳齿,这个八音盒发出美妙婉转的铃音,她沉醉其中地翻开那本书,尽管书中印都是看不懂的盖尔文,而那些书中的插画对于从小就喜欢吸血鬼题材小说和影视剧的她来讲,一眼就能辨认和约莫体味出书上繁杂、晦暗的故事情节。正在她抱起它们,决定要买这两样东西时,那拱廊扶梯的木制围栏却突然间崩溃倒塌,让靠在上面的她措手不及、坠落下去,掉在扶梯下的阁楼地板上,头部承受剧烈的撞击,颅血渗出,流进她的眼眸中,她在血色的世界里沉重地昏迷了过去。等到她再次醒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在医院经过抢救,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永远地留下了易受激动情绪和恶劣环境影响所产生幻觉的后遗症以及血液恐怖症,那个时候,病床边的父亲显得憔悴、瘦弱不堪,她后来才知道,父亲这个样子并不是为了照顾她熬成的,而是那个心狠的后妈在这期间因为莫名其妙的争执准备和他闹离婚,不仅如此,他在官场上的争权斗势中节节败退,在赌场上更是欠下了巨债,他感觉自己即将一无所有,没有颜面面对她这个还受着伤痛折磨的女儿,于是他心中燃起了一股愤怒的火焰,这种火焰一直是父亲这个一身都是闯劲的男人的本性,他将这集中爆发在那对开发哥特魔塔的意大利华裔双胞胎身上,用各种不光彩的手段收买媒体和他们的竞争对手,将之冠以“吃人城堡”的恶名,用恶性竞争在很短的时间内拆除了这座城堡,那对双胞胎也一度被法院污蔑得倾家荡产、无处可归。
自那之后,沈琳达就感觉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喜怒无常,但仍然让她值得高兴的是,那种父女互相依偎、恩爱的情感又回来了,他带着她去深处千户坊巷中的藏龙寺拜菩萨敬香,一方面祈求自己的事业能够从窘境中再次崛起,一方面盼望着自己女儿所有的伤痛和留下的遗症全部痊愈。而就在那时,她和父亲一同在香案下赤诚求观音保佑时,那顶观音的尊像却突然倒塌,压向他们父女,情急之下,父亲急中生智抱住她闪躲,所幸无事,而观音后面却出现两个让他熟悉的面孔,正是那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居然被藏龙寺方丈元飘收留,法号分别取元全、元野,躲藏在寺里削发为僧,从此与世无争,然而掩埋在他们内心复仇的渴望却从来不曾消停过,他们看到沈琳达的父亲来此求愿,竟然想推倒菩萨像压死她父亲来报仇雪恨,对于他们的作为,父亲自然是绝不姑息,愤怒之火燃得更加旺盛,大动干戈之际却被方丈元飘带领众僧化解,父亲因此扬言迟早要捣毁这整座寺庙,令元飘难堪不已,而那些虔诚的香客们和这寺院周围的居民,为了拥护元飘,主动站出来不惜围树建房包围、保护着寺院周遭,以示反抗以她父亲为首的腐败政府,元飘自然不愿让众生卷进无畏的斗争中蒙受其难,毅然而然地决定遣散这整座寺院的僧人和来客,从此关闭门户,以一人之力抵抗裁决,不久之后,他被人发现死在院中,众人悲痛之余火化其遗体,燃成舍利在秘密地点埋葬,并放下狠话:“敢侵犯佛陀涅槃者,必坠地狱万劫不复!”
父亲当然听到过这句话,也想反噬其狠,只可惜那时,他已在官场上彻底溃败、失去了往日的权力和威风,没有资本还债的父亲,开始变卖家产、过着贫穷的日子,虽然如此,只要父亲好好的没事,一切对于幼小、不知人世艰险的沈琳达来说都不算什么,然而老天爷却总是喜欢跟人开巨大的玩笑,时常用压倒性的变故压得人喘不过气、从此一蹶不振或性情大变:直到有一天,她放学兴冲冲地回到家,听到一群人在他父亲的房间中吵闹,跑去一看竟是那群要债的人在毒打父亲,用她的铅笔一根一根插进他的身体,扎得他满身疮痍、淋漓的鲜血四溢时,她毫无保留地爆发出这辈子都无法超越的悲愤,疯狂地冲向那群仇人厮打,而换来的只不过是又一次昏厥在黑暗世界里的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