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巫婆一跛一跛地走到我们跟前,转着路直转了两圈,道:“你们和我回去,慢说。”
路直看了看江虎,点头表示同意。
我觉得就是一个小村子而已,我们四个大男人也未必有去无回,路直江虎自然就不用说了,前些天在阿拉套山里的表现就完全能够说明问题,陈航至少也是个警察,所以,我跟着警察走,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巫婆转身示意那个胖女人把她背上,然后我们也就随着那些村民一道进了他们的村子,到了小村子里,胖女人把巫婆背到一间石头搭的房子跟前,然后巫婆骑在她背上,向村民们喊了几句土话,那些村民就都各自回去了,他们走后,我们没有了火把的光,只能借着月亮看那个巫婆的样子。
话说回来,那个巫婆其实也很年轻,大概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背着她的胖女人,看着三十多岁,一张大圆脸上,一个皱纹也没有。
巫婆示意胖女人打开面前这个石屋的木头门,我们跟着进去,里边一片漆黑。她从胖女人的身上下来,翻找出一根蜡烛点上,又用土话和胖女人说了几句。
胖女人一惊,也回了她几句。
路直小声和我们说:“巫婆和她说,去取些好酒好菜来,而且要把最好的酒和肉拿过来。”
“她要毒死我们么?”陈航问。
我没敢说话,大不了不吃就得了,反正她拿来也未必朝我们酒里塞。巫婆慢慢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找出几个藤子编出来的椅子,给我们放好。我看她腿脚不便,就过去接来。等我们都落了坐,巫婆才开始仔细地端详起路直来。
“叫什么名字?”巫婆问。
“路直。”
“看你样子,很年轻。”巫婆笑起来,伸手到枕头底下,掏出一些小片方型的白色纸片,又把床尾的一个笸箩拿过来,从里边抓了点烟叶,自己卷开了烟。
“您看着也很年轻。”路直笑着说。
巫婆一边卷烟一边说:“我四十岁,是这个村子的巫,我们村子,凡出了大事,都听巫的指挥。今天,是出了大事。”巫婆抬起头两只眼睛瞪着我们,她干瘦的脸在烛光的影子里,显得有点恐慌,“天大的事。”
天大的事,天大的事就是我爸的公司把他们的湖买来盖什么高档小区,总部基地了,村民们被惊扰,所以,要来放火杀人么?
“您怎么称呼?”我问。
巫婆看了我一眼,道:“我家姓舒,年轻时还有个小名儿,现在村里人都叫我婆奶。你们也这么叫就好。”说着她又回头看路直,“后生,你做觋有多久?”
路直一愣,道:“生来就是。”
“哈哈!”婆奶笑了起来,“生来便是!”说着上下打量了路直一番,“你是外省人,你们那里,不用残婴么?”
“残婴?”陈航看看我,“什么残婴。”
“残婴?”巫婆抬起那条跛腿,“看到没有,我这条腿原来是好的,是我娘,为了让我习巫,打断的。向来做巫的,都是要断手腿,身体残缺,六根不全,这样才易与上天神明沟通。”
“我,没有。”路直低声说,“婆奶,您说的这种事儿,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吧?”
“这我不知。”婆奶摇了摇头,“祖上传下来的。”
“那您刚才说的古话,就是在湖边招湖神时说的,是商汤的巫辞?”路直问。
“这我怎么得知,我娘教,我便习了。”婆奶摇了摇头,“何来的招湖神,那便是引你们出来的。”
“引我们!”陈航吓了一跳,“你说你刚才在那边做法跳神,是为了引我们出来?”
“那你不会招湖神?”我问,“刚才是为了骗村民?”
婆奶摇摇头:“不是。”
我们正要往下问,外边的胖女人,拖着一堆酒肉进来,放到低矮的桌上,然后转身出去了。
“吃吧。”婆从拿手抓了块肉,用嘴一撕,嚼了起来。
路直也不含糊,直接上去抓了个鸡腿,一边吃一边问婆奶道:“婆奶,您是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婆奶喝了口酒,看看我们:“你们听我慢讲。帛湖是自古就有地方,酒香河进来,注了一汪湖水,就是帛湖。湖边有三个村子,我们村是最早来的,生生辈辈都在这里。另外两个村子是后来的,一个在湖东,一个在湖西,我们在湖南,离那个新来盖楼的地方最近。”
路直往婆奶的杯子里倒了酒,自己也满上,喝了一口问:“那两个村子也有巫么?”
“没。”婆奶摇了摇头,“只有我们有。我们很少捕鱼,大部分人都是种田,那两村子都是捕鱼为生的。白天里翻船的,就是他们两个村子。”
“那你们做什么呢?”陈航问。
“我们种田,种果树。”婆奶说着,站起身,手里还拿着肉,走到一个藤柜跟前,从里边拿出一个东西。
我们四个都紧紧盯着她的手,只见那婆奶手里的东西很小,像是片硬纸,发黑发黄,直到她把那个东西拿到我们面前,在烛光下一亮,我才看清,那应该是乌龟的前壳,乌龟背上的壳是青绿的,小时候养过,上边的甲过段时间还会自己往下掉,掉一层龟就长出一块儿来,而很少有人去注意乌龟肚子上面的壳,不过婆奶现在拿过来的壳,就是乌龟肚子上的前壳,而且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熏黑了。
婆奶把那片龟甲递给路直:“瞧瞧,这是我今年占的。”
我们把头都凑过来,路直看着龟甲上那些黑色的纹路,半天后抬头问婆奶:“上边没字啊?”
“字?”婆奶一愣,“你不会看龟占?”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婆奶是拿乌龟壳算卦来着,路直还以为上面会刻着甲骨,这么看来,路直这个觋当得不是很称职。
“婆奶,我家传都是做祝辞的,筮策龟卜完全不通。”路直说着将龟甲递还给婆奶。
“巫不通卜,真是怪事。”婆奶摇了摇头,道:“今年春分卜了龟甲,唉,凶兆之年。”
“这龟甲上说什么?”路直问。
“从卜辞上看来,今年必有水患。”婆奶低声和我们说。
“水患,要发大水么?”我问。
“不是这么个简单。”婆奶摇头,“这帛湖,我们村一直都不捕鱼,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我问。
“自古以来,我们村子就有传说,每一代的巫都是知道的,这帛湖里边有妖怪,或是猛甲,或是蛟龙,反正是个不吉之物,你取了它的东西,自然是要还的。所以,偶尔我们要捕鱼过年,都会在冬至提前做个巫式,将贡品送过去,我们再捕,而且捕之有量。”
“你是说这次会有猛甲蛟龙做患么?”我问。
“这就不得而知了。所以,自春分开始,我每月都取蓍草卜筮。前一阵子还算安泰吉祥,没有凶兆。这个月,便有了大凶之相。”
“这个月?”我一愣,看了看手表,“这个月今天是10号。”
“旧历月。”路直看了看我,“今天是初五。”
婆奶又从箱子里拿出几块骨头,像是猪牛这种大块头的动物身上的。
“我每天卜骨,昨夜得兆,让我今夜以火攻敌,再以火引敌,便有收获,我还以为能找到什么,没想到是个年轻的觋。”
“也就是说,您昨天晚上拿这个骨头算了卦,然后认定我们是您的敌人,今天在湖边您所表演的一通,全是演戏,就为了引我们出来?”陈航问。
路直怕婆奶听不懂,又把这些换成了当地的方言说了一次,婆奶大惊:“你这后生,怎么能说出这么地道的话来?”
“学的。”路直说着拿起那骨头,“婆奶,您再卜一卦,看看到底是什么大灾?”
“灾便是灾,最多也就知道是因黑而灾,黑便是水了,这次定是因水生患,我现在想来,恐怕是这次新迁来的人,要带来灾难。”
“新迁来的人指的是我爸公司的人么?”我小声问路直。
“可能是。”路直点了点头,“婆奶,这些话,您还和别的人讲过么?”
“你是觋,又是神赐给我的明示,我才告之于你,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帮我一下,不过你即不通甲卜,又不知草筮,怕是也算不出上天的意图。”婆奶摇头叹气,“你们先回吧,我不留客过子时,现在时候快到了。明日鸡叫之前,我做蓍筮,若是有什么结果,你们鸡叫之后过来我这里,详谈。”
我们听婆奶这么说,都起了身,路直感谢了她的好酒款待,然后带着我们往回走。村子里的人都已经休息了,除了婆奶家的窗户还往外透着烛火。
我们走在路上,陈航忍不住问道:“她真是巫婆么?”
“当然。”路直点头,“而且是世袭的那种。”
“那你呢?你也是巫师神棍么?什么觋,就是那个男巫?”陈航也问。
“当然不是了。”路直边走边摇头,“我哪有那种本事,不过是刚才骗骗老太太啊。”
“那你最能骗了,她骗人民群众,你骗她。原来领导安排过来的大学老师是个骗子。”陈航笑着说。
“哎,我听你这么说,怎么意思?你看不起巫觋啊?”路直皱着眉头看陈航,“你连巫是做什么事的都不知道。”
“跳大神儿的阿,骗老太太的钱,还有会种金子什么的。”
“去,那是骗子。”路直笑了起来,“巫是一种很古老的职业,也是后来的科学家,医生的祖师爷。在远古时代,原始人类是要与自然界有沟通的,而巫主要从事这各沟通的工作。我们发现的最早的汉字,甲骨文,金文什么的,大多都是祝辞,卜辞。可以说,巫催生了很多人类文明。”
“她真与自然界有沟通么?”
“她是货真价实的巫。”路直点了点头,“从她念那些祝辞的口音来看,她行的巫术应该是早期商代的。那个时候,巫是很重要的官员,穿着也很体面,而且社会地位很高,到了后世,从东周到春秋战国,巫师的地位开始明显的降低,所以,他们开始哄托自己的神秘感,有的就取天生残疾的人为巫,有的就自断腿手,你瞧这个村子的巫婆,现在还在说,她娘为了让她习巫,断了她一条腿。”
“也就是说,这个村子的巫术延习了这得有四千年啊,断腿的习惯,差不多得延了三千年?”我问。
“嗯。”路直点头。
“拉倒吧。”陈航摇头表示不相信,“哪有能坚持四千年的工作,还坚持三千年的陋习。”
“这样的事儿,有得是啊。”路直把手往脑袋后边一背,“山东有些人现在还在烧六七千年前的黑陶,和出土的文物一模一样,他们现在还在用那些东西装米装雨水。同样,他们还用祖先发明了五千多年的纺织机,你奇怪么?要说陋习,汉族女人绑小脚这种陋习,在中国可不只坚持了一年两年,堂堂一个大清朝能把汉人的头剃了,辫子留了,就是没能管住妇女们绑脚。现在在一些偏远山区还能见着三寸金莲了。你信不信呀?”
陈航想了想又问:“那她算那些卦是什么?那些东西有准儿么?”
“她不是周文王,算卦这种事,我也不会,所以我怎么评价她算出来的有准没准呢?现在她说今年这个地方有水患,而且说这个月就有灾难了,但具体是什么她没算出来,还指望我算,在这件事儿上,其实我是个骗子罢了。”
“哈哈!一般都是算命的骗老百姓,今天算是看到了老百姓骗算命的了。”陈航说着大笑起来,“这儿还能有什么灾难,我都看明白了,你们想,从始至终这个地方今年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这家房地产公司过来投资了,破坏山湖地貌导致水土流失,改变生态结构导致气候变换,说不定以后总部基地一盖好,他们都得被哄走,这对他们来说,可是灭顶之灾。这种情况那其实就等于强拆加乱盖。你们说是不是?”
此时,我和路直还没说话,一直沉默的江虎却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