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悲伤能用容器来衡量,那么楚琰的悲伤就如同涛涛黄河水,无杯能盛。
他昨晚从木桩上华丽丽地掉了下来,直到现在都以金鸡独立的姿态仰扑在细石子上,手脚酸痛不已,后背被尖锐的石头硌得慌,双目肿胀困意难忍,但这都不要紧,这些伤痛不足以让他痛不欲生,悲伤的来源,是浑身奇痒却挠不了。
昨夜他真真切切地体验了蚊虫全方位无死角的进攻,裸露在外的皮肤基本没有一块平整的,包括那张英俊的脸。那些丧尽天良的蚊子,早晚有一天他要捣毁它们的老窝,楚琰心里哀嚎,却又无可奈何,痒!
百年老门发出低沉的声响,大叔面带歉意地向前走去,脚步不紧不慢。在楚琰有限的视线范围里,看不到大叔,只听得见慢吞吞的衣服摩擦声,他的内心火急火燎的,就像几千只蚂蚁踩在热锅上到处乱爬。
满是横肉的脸进入楚琰的视野,背景是雾蒙蒙的蓝天,乍一看,还真的挺吓人。
“原想定你一两个时辰的,但人老了,禁不起熬夜,一睡就睡到现在了。”大叔笑嘻嘻地,完全没有为他解穴的意图。
“哎呦……”楚琰僵硬的央求着,声音嘶哑,双唇直哆嗦,“师父……你快别……说废话了。”
大叔倒不以为然,毕竟痛苦的又不是自己,“急不得急不得,不可冒然解穴,不然,你会后悔的。”他幸灾乐祸地说着,油腻腻的脸庞闪过一丝傲娇。
这是师父给徒弟的第一个教训。
“可你再不解穴你就要后悔失去我这个全才弟子了。”
大叔哭笑不得,无奈地替他解了穴。
恢复自由身的楚琰当务之急就是挠痒,他甚至忘记了双手的酸麻,火速起身左抓右挠,像极了耍马戏的猴子。他的周身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山间湿气重,刚刚消减的晨雾浸透了万物,也浸透了楚琰。
“跟我来!”大叔斩钉截铁地命令道,完全不留时间给楚琰喘口气。
“诶,等等……”楚琰伸手原想拖住大叔,只可惜大叔先他一步。“老家伙溜的挺快,小心闪了你的熊腰。倒是容我喝口水啥的呀!”他流露出鄙夷的目光,小声嘟囔。
看着消失在老屋背后的大叔,楚琰收起闷气,托起蹒跚的步子追向前。
一切依旧不如意,哪怕找到了曾经支撑他走遍千山万水的莲花派,也并没有什么作用,他开始怀疑起了人生。
大叔将楚琰带至后院,后院没有前院宽敞,却比前院清静,房屋明显被里里外外修缮过的,面朝苍翠森林,石砖围砌成半人高的墙。地面铺满了野草的草根,展现了此地曾经杂草丛生的证据,只是临时找人随意铲断的。
楚琰有些困惑,没有多想,只是堕云雾中地跟着大叔推门而入。
屋内桌椅床帘全然一新,浓浓的酉城味,到处陈设着各种装饰小玩意儿,其中不乏酉城特产泥瓷偶,就像年过半百的老父亲为心爱的女儿搜罗半城的礼物。
只是这泥瓷偶真的丑出了天际。
老爹完全就是照养女孩子的方式养他,楚琰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准是老头子随便差人搞定的,没准就是家里的老妇之类的。
大叔平静地说:“这是你的房间。”
“我知道……”楚琰摆出一副苦瓜脸,举手投足间皆是嫌弃之意,“大叔我能不住这里吗?”
“为何?你那游手好闲的老爹派了好多人来这里,说什么打点打点,还收拾了半天!”
“大叔,你大概就是为这事怀疑才怀疑我是养尊处优的公子爷的吧?”楚琰大眼挤小眼,面目呆滞。
“嗯,差不多。他们捣鼓了半天,把我这多年未住人的后院弄得乌烟瘴气的,他们走后,我本想把这些全给扔了,把你赶到柴房里住。”大叔突然话转锋头,“自己的衣物自己洗,休整一会后把前院墙根下的几缸水装满,要后山小溪的,你直走就行。”
说完,他便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忽然发现有个徒弟还是件欣喜事,毕竟多了个杂役。这简单又不失格调,繁琐却不失父爱的房间里只剩下目瞪口呆,满脸不情愿的楚家少主。
前院,靠墙的水缸?那水缸都有壮汉高了,那么深还那么宽,而且还有五个……这是要累死他的节奏吗?
楚琰内心波澜万千,五味陈杂。他环视一圈,想象父亲辉煌的一生,也是悲凉的一生。
这个从出生就被冠以楚族继承者的男人,大概从未想过换一种人生,他的生命太耀眼,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巅峰,族里千千万万的小卒都惦念的族长之位,当楚堇雷睁开第一眼时就已经内定了,被命运之神内定的。
他骄傲地走过了前半生,骄傲地遇上了相濡以沫挚爱一生的女人,骄傲地坐在楚族大家长的位置上,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出生。至少那一刻他是骄傲的。
可慢慢的,他不骄傲了,他那传遍街里巷里的传奇被人渐渐遗忘,他心心念念的爱人香消玉损,他的儿子……不,那应该是他璀璨人生中不璀璨的一点,楚琰自讽。大概是嫌弃自己是累赘吧,所以才会匆匆忙忙把自己往外送,甚至不惜牺牲坚持多年的理念。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因拿了前厅的宝剑而被父亲暴揍,那时他用尽全力向他问为什么。
“因为你没那个本事!”那是那晚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字字诛心。
“老爹,我真的就那么不堪么?”楚琰慢慢地移到床边,瘫倒在床。
此刻在酉城的中心,楚府小院里,楚堇雷正悠闲地坐在摇椅上,疯狂地扇动折扇。
“舒服,难得搅事的几个都不在。”他惬意满满,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痒痒的……顿时热泪盈眶。
楚琰又怎知,那些小玩意儿是楚堇雷一件一件地挑选的,其中一部分是他周岁抓阄的,大部分泥瓷玩偶是他儿时自己捏的,所以才会丑得如此超凡脱俗。
只是那些记忆碎片他有怎么记得,只有他的父亲才会像宝贝一样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