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芭蕉总有一种别样的美,水滴洒在宽大的枝叶上,由上滑落凝结成一颗颗大大的水珠欲落还在,犹自舍不得这舒展的青色。
一连好几日下来,容若都在御书房,侍奉在康熙身旁。康熙批阅奏章时也会让他代笔拟旨,闲下来也会和容若下局棋,只是难分高下,时间一长,康熙明白容若是有意相让,并未全力以赴。所以他也会让容若与曹寅对弈,自己则观棋不语。
这两个当世青年才俊和聪颖勤政的少年天子在一起,撇开身份地位只论性情才学,当真如松,竹,兰,相映相彰。
康熙正在批阅奏章,突然抬头对曹寅说道:“曹寅,朕觉得若只论书法,你和容若相比应该是不相上下,可是容若能一书两体,下笔风采清绝,这你又输他一截。”
曹寅还未当御前侍卫时便以伴读的身份跟在康熙身旁,康熙待他素来亲厚,言语间也从不避讳。
“皇上,微臣自愧不如容若。”这话要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恐怕还觉得是口服心不服。但曹寅说的极为真诚,这几日不论是相处交谈,还是静心对弈,曹寅觉得容若不仅才华卓越,心性更是正直随和。
容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道:“子清,这样说才是过谦了,我早就听闻,子清七岁便能辨四声,有神童之誉。”
三人正在说笑之际,只见梁九功忽然进来行礼,垂首道:“禀皇上,太皇太后来了。”
容若和曹寅急忙起身准备接驾。
太皇太后虽韶华不在,但眉目之间仍可窥见当年的风华绝代。她珠冠凤裳,紫貂端罩雍容华贵,袖口秀着栩栩如生的祥凤,端然走来,更显得步步生辉。
殿内众人均行一大礼,齐声道:“微臣参加太皇太后。”
康熙面露欣喜,道:“孙儿拜见皇祖母。”便上前搀着太皇太后。
“都起来吧。”太皇太后说完打量一旁的容若,见他跪拜行礼之间不慌不乱举止从容,果然是个清清爽爽的孩子,一身男儿心性却又颇有他额娘端庄清丽的气质。
太皇太后素来对晚辈慈爱,道:“这便是明珠家的公子吧,听闻可是咱们满人家的大才子。”
康熙道:“皇祖母,容若确实聪明,誉为满洲第一才子也是当之无愧。”
太皇太后看了眼康熙,神情有些责备,皇上今日的语气怎么如此轻率,褒奖臣子倒变得像是昭彰功绩。随后神色一敛看向容若淡淡道:“也闻写得一首好字,楷书端正,隶书飘逸。”
康熙转头看向曹寅,容若的字写得好,除了曹寅自己就没在别人面前提过。只见曹寅迅速低下头。
容若道: “回太皇太后,微臣少时,阿玛对字迹要求严格,所以才勤加练习,并不算太好。”
太皇太后凝神道:“那你可愿意为本宫抄一些佛经。”
太皇太后向康熙道:“皇上最近我的眼神总不好使,以前那些字太小了,看得有些吃力。”康熙思虑如何回答,他总觉得皇祖母的用意并不在此。
“你可愿意为本宫抄些经文,我可听说你替皇帝写了一首手好字。”
果然,皇祖母是因为容若代自己写奏章之事而来,康熙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容若心中亦是一紧,躬身答道:“微臣谨遵太皇太后的旨意,只是不知道太皇太后要哪一篇经文。”
“那你又知道哪些?”
容若依言道:“臣只知《般若心经》,《大悲咒》,《大藏经》。”
太皇太后淡淡笑道:“那就把你所知道每一篇抄上一百遍,明日一早送到慈宁宫来。”
闻言,曹寅和康熙同时看向容若,也就是三百篇经文。
容若俯身道:“臣遵旨,微臣这就去。”他行礼一直没有抬头,康熙看不清容若的表情,只见他翩然转身,离开的时候,衣服下摆轻轻扫过御书房那高高的门槛便转瞬不见,康熙心中不知为何怅然所失。
待梁九功和宫女们垂首退出后,康熙道:“皇祖母为何要罚容若抄写经文?”
太皇太后端起一杯茶,刚啜了一口,听到康熙的质问,茶也搁下了。收起了以往的宽容,眼睛不怒而威,“罚?!我的孙儿,如果他连这些都做不了,就敢代你执笔写奏章,那才是罚的开始。”
康熙执意道:“但是这奏章是孙儿让他执笔的,况且容若也只是按孙儿的意思转述,孙儿不觉得有何不妥。”
太皇太后责备地看着康熙,“你是皇帝,但是并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如果他真的有才,皇祖母不会拦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但是皇上,常在你身边侍候的人,我希望不仅要忠心耿耿,更要出类拔萃,如果仅凭诗词歌赋就敢代你拟奏章那便是犯了天大的胆子。”
太皇太后的语气仍没有丝毫的转圜,但康熙知道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般僵持,不然皇祖母不会只罚容若抄写经文,康熙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么强硬,“但是孙儿不明白,仅凭抄写经文这怎么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才华,皇祖母若真想知道容若的才学可随意拿一篇写的诗句,一览便知。
三百篇经文一夜抄起,并且字不能小,现在巳时,就算彻夜不睡到明日清晨也只有九个时辰?
太皇太后唇间似含着深意,道:“皇祖母这样做,自然有皇祖母的道理。我说过只会诗词歌赋是不够的,好了皇上,我也不打扰你处理政事了。”
康熙只能躬身行礼道:“孙儿恭送皇祖母。”
未想,太皇太后行至门口时突然停下,回头看着依旧愁眉不展的康熙,敛神叹道:“皇上,除了当年对付鳌拜,也没有见你对谁如此在意过。”
太皇太后的话令康熙一时失神,然很快答道:“皇祖母,孙儿对每一位大臣都很上心,容若是孙儿看中的人才,孙儿很是珍惜他”。“
太皇太后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回宫。
皇祖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御书房渐渐安静,但在这安静的表面下却是天子震怒
康熙喝道:“曹寅!”
曹寅连忙跪下,小心道:“微臣在。”
“皇祖母怎么会知道容若代朕执笔的事?”
曹寅身子俯得更低,低声道:“回皇上的话,前几日,太皇太后召见了微臣,询问过皇上最近的境况,微臣一时口快,将容若入御书房的事也说了出来。那时微臣看太皇太后也只是随意听着,想来容若一向口碑甚好,太皇太后如果知道容若到御书房当差应该也会很开心,没想到今日……真是微臣话多,早知道微臣就一个字也不提了。”曹寅想到此时容若要抄三百篇经文,自己越说心里觉得越是愧疚。
康熙怒而不减,“朕要不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少不了要怀疑是不是你在太皇太后那儿煽风点火。”
曹寅慌道:“微臣绝无此意,微臣从没有这样想过。”
康熙看着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曹寅,知道他是无心的。却也没让他起身,曹寅忠心不假就是做事尚欠稳妥,一遇到像皇祖母那样的人物心里就没了计较,很容易被问出话来,这回要让他长点记性。
然,康熙心底是明白了。如果皇祖母真的想知道自己的近况,直接问梁九功就是了,何必再去问一次曹寅,看来皇祖母是早就知道容若代笔的事了,自己真是疏忽,何须曹寅和梁九功被叫去问,只要是那些大臣一看到自己奏章的字迹和往常不一样了,就一定会去皇祖母那儿透风声。
这些只会嚼舌根子的,皇阿玛在世时也常让索尼代为拟旨,没见朝中谁敢有所微言。而今自己命容若代写奏章他们就开始不安份了,谁为君,如何为臣,看样子他们都是忘记了,想到此康熙眼神冰冷如霜。
是夜,月华如练,银河之上繁星尽显。初春犹开未落的梅花阵阵暗香,散在这夜里变得十分诱人。康熙没心情欣赏这样的夜晚,终于忙完了一天的政事,只见他左手支着头,右手轻轻敲着桌子,吩咐道:“曹寅,你现在去看看容若已经抄了多少了?”
曹寅一直侍奉在旁,随时准备做些什么将功折罪,只听“嗻”了一声他便准备转身。
康熙又叮嘱道:“慢着,你去把他抄好的经文不论是那一篇拿给朕看看。”
“是。”曹寅应声答道,身影才没入了黑夜里。过了一会儿才见曹寅回来。
“回皇上,容若已经抄到了《大藏经》了。”
康熙心中一缓,已然笑道:“他速度倒不慢,只剩一半了。”
曹寅道:“皇上,臣看那些经文容若似乎都记得,不用看静默便能写出。”
“是吗?”康熙微微诧异,他倒总能令自己惊讶。
不过夜已过半,这样的速度就算再快,明天早上也是无法完成的。
康熙才舒开的眉不禁蹙起,问:“曹寅,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
细细数来,曹寅道:“回皇上还有四个时辰。”
“那你把大门关上,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曹寅依言关上门。康熙道:“朕要你把容若已经抄好的经文带来,你可有照吩咐做。”
“臣已经带来了。”曹寅知道这回是犯了大错了,现在更是不敢有任何差池。
“呈上来。”康熙看了一眼,略一沉吟道:“磨墨吧,今晚的事朕要是再听见外面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你就直接去太皇太后那儿当差,朕这儿也供不起你了。”
此话一出,曹寅的磨墨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
只见康熙认真地开始模仿容若的笔迹,一笔一划书写在另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康熙的字极是刚劲有力,而容若的字却是楷书中又有自己的风骨,别样清俊飘逸。
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康熙临摹了好几张也不见满意,揉成一团。虽然前先时自己闲来,也会模仿容若的笔迹,可是毕竟时间尚短,现在心绪不宁更是越写越不像。
想到皇祖母说的话,要是这三百篇写不完,皇祖母是说罚便会罚的。康熙虽天不怕,地不怕,可从小便对皇祖母的教导言听计从。要真的罚起容若自己未必能求上情,这担心也随之而来。必须要忘记自己的字体,想着容若的性格,容若下笔的心情,容若文章的灵动,康熙将眼睛闭起脑海里面一遍一遍回忆着容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落在宣纸上的每一个字,透着一撇一横的笔画间就好像看见了那人的样子,自己下笔也开始渐渐有感觉,写得十分流畅,似乎可以感觉到就在这紫禁城的另一座宫殿里正在烛台下书写的他。
原来心意相通,天涯也不过近在咫尺。
曹寅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且不论皇上会帮自己的臣子抄写经文这是何等的恩典,更不可思议的是,皇上的字竟然越写越像,到最后若不是自己早知道哪一份是临摹的,恐怕也是一时难辨。
这模仿笔迹之事曹寅小的时候也曾练过,只要悉知百家书法,那么难倒是不难了。可是见皇上下笔,似成竹在胸倒不像是第一次模仿,可饶是如此,也不可能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便有如此相似,就算自小以聪颖出众的曹寅也暗自称奇。
“你再去找容若,让他把后面两篇经文一样写一份给朕带来,还有不要提及朕帮他的事。”康熙一边书写,一边吩咐道。曹寅应了声,悄悄将门带上才再次返去。
初春的夜晚,满宫里皆是静谧无声,御书房外犹在舒展的春末之梅,倒也是红红白白的妍丽,虽是夜晚只能瞧出些依稀的倩影,却难掩暗香浮动,静默而又生动。
次日,清晨,慈宁宫。
这慈宁宫大而空阔,殿中的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仪态多姿,斑斓绚丽。慈宁宫中摆放着高脚的红木琉璃椅子,上面更盛有各种名贵的兰花,或月白或紫陌,高雅而不张扬,完全不同于皇帝的乾清宫,慈宁宫庄严又带着香远益清。不知是因为慈宁宫本就是如此,还是因为这慈宁宫里有这样的主人才有了这份淡雅芬芳。
坐在这红木雕刻的九凤宝座上的正是太皇太后,只见那凤凰雕刻的极其传神,振翅飞翔,那长长的凤尾摇曳生姿。
窗棂上“六合同春”的镂花里透进清晨明媚的阳光来,投下团团如意的淡影在太皇太后如月般皎洁明亮的脸上,太皇太后仍是一如往常微笑地看着康熙。
在这瞬息万变的后宫里微笑不一定代表快乐,如同快乐并不能随人选择。亦如她进了这后宫一路走到了太皇太后的位置,可心境却像收了羽翼不能飞舞的蝴蝶。幻灭了年轻时的爱情,忍受了失去爱子的心痛,可内心深处,那海潮般汹涌着难言的哀伤却日以继夜,从未断过。
只是人总要活在希望里,而眼前尚在年轻的皇帝便是她所有的希望。
所以她常常微笑着,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孙儿,带着疼爱带着鼓励,即使有时也有些责备。
康熙今天很是开心,甚至隐有些得意,“皇祖母,容若已将您吩咐的所有经文抄完了。”
“是吗?”太皇太后有些欣然,“拿来我看看。”只见苏茉尔接过容若手中的佛经,恭敬的转呈给太皇太后。
此时这空阔的殿堂里只能听见太皇太后一页页的翻书的声音,太皇太后专注的神情,康熙不由微微蹙眉。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太皇太后展颜微笑道:“果然字如其人,看上去都是一样清爽干净。”再次打量着容若,道:“不愧是我满人家的大才子。本宫也不喜欢听人嚼舌根子,不过又不得不证明一下皇上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些经文我都收下了。”
容若心中一缓,想来太皇太后是不怪罪了,也庆幸这回没有因为自己让太皇太后怪罪皇上。恭谨跪谢道:“微臣谢太皇太后不责之恩。”
太皇太后一脸祥和,“你有何罪,该帮本宫抄写的经书一篇不少,这字迹也很端正,本宫很满意。”看着康熙带点头笑道:“皇上,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康熙心中欢喜,看样子皇祖母是不反对容若代自己拟奏章的事了,立刻走上前拉着皇祖母的衣袖,“谢皇祖母。”淘气的样子倒真像个孩子。太皇太后无奈地笑道:“皇上多大了。”
过后,好一阵寒暄后康熙和容若才请安告退。
须臾后,太皇太后拿出经文递给身旁的侍女:“苏茉尔,你也来看看。”
“是。”苏茉尔走上前接过太皇太后手中的经文,不觉惊叹道:“好清俊的字!”
太皇太后亦赞道:“确实是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苏茉尔打趣道:“难怪太皇太后您要他抄写经文的。”
太皇太后睨了苏茉尔一眼,似有嗔道:“你呀,少装糊涂了。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如他所知道的将那些经文全背下来,这三百篇要一夜抄起除非能背能诵。”说到这眉又皱起,轻声叹道:“我们的皇帝可不是个软柿子。他阿玛在他这个年龄,许多事就做不到他这个样子。在我看来这朝中的大臣想玩弄权术可也未必是咱们皇帝的对手。”
苏茉尔微微一笑,奉上一盏茶,“老祖宗,那还不是您从小对咱们小皇帝循循善诱,细心教导。”
太皇太后啜了口茶,嘴角浅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皇帝毕竟还年轻,我担心的是他身边的人,他身边的人才学倒是小事,德行我更在乎,你看这所有的经文全是一蹴而就,毫无停顿。看样子他是都能烂熟于心的,既然连佛经都能背诵,不论他是有过目不忘之才,还是确实修身养性无书不读,我也为皇上身边有这样的人感到高兴。 ”
说完太皇太后搁下茶,眼睛注视着木椅上凌然独放的玉兰花,似有所思的问道,“苏茉尔,你发现了吗,这孩子清清爽爽的倒真有些出淤泥而不染。”
苏茉尔缓缓答道:“奴婢也瞧出来了,老祖宗您罚他抄写经文的时候他恭敬不卑,倒是一身傲骨若隐若现,就在方才老祖宗夸奖他时,也不见他有任何骄傲自满,这若要成换成曹寅就做不到。可是,奴婢却觉得太皇太后的这份用心才是难得呢,就不知道咱们那小皇帝能不能明白。”
太皇太后站起身来,看着窗外廊前所摆的大盆芍药,那花一朵朵开得有银盘大,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
“咱们的皇帝总是要长大的,以后,他会懂的。苏茉尔,你去把纳兰抄写的经文每样一份送至皇后和各嫔妃那里让她们各自拿去读,本宫也想知道,以后谁还拿纳兰代皇上拟旨一事,再到咱们慈宁宫来做文章。”
既然是由慈宁宫发出的经文也算是太皇太后默许了容若代皇上拟旨的事了。
“是,奴婢这就去。”苏茉尔似想起了什么,不觉提到:“不过说来,咱们这小皇帝倒是真挺喜欢纳兰家的公子,曹寅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了,就没听皇上叫他一声名字。”
只听,“呲”的一声,太皇太后本想拈花一嗅,却不甚用力将这兰花堪堪折断了。苏茉尔无心的一句,太皇太后失神。
苏茉尔讶然道:“老祖宗?”
太皇太后摆摆手,看着这兰花有些失落,“不甚用力,可惜这花了,苏茉尔快去吧。”
慈宁宫外,忽起的一阵风有些凌乱,吹的这长廊上正待开放的牡丹,枝叶摇晃颤颤栗栗的。
从慈宁宫走出来,康熙才算真正舒了口气。
今早曹寅抱着一大堆康熙抄好的经文去见容若时,却发现容若已快全部写完了。见只情景,康熙不觉失笑,是自己太过担忧了。
容若说道:“太皇太后只想考考微臣,皇上只需再稍等片刻,微臣还剩几张就能完成了。”
转念一想,若是皇祖母是发现自己帮容若抄经文,不知道会不会出新的事端,便也答应了。
幸亏刚才呈上的都是容若自己抄写的,不然难以预料,在皇祖母的眼皮底下会不会露出痕迹。
总算,此事已了。两人走在御花园里只觉得天气极好,春暖花开。
紫禁城,建筑布局有外朝、内廷之分。内廷与外朝的建筑气氛迥然不同。外朝以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为中心,外朝建筑雄伟庄严,内廷多是自成院落,而御花园中有高耸的松柏、珍贵的花木、山石和亭阁。暮春时节,院中花木都郁郁葱葱,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
容若一路没有说话,康熙觉得有些奇怪。事情明明解决了,他怎么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不远。
忽然听见容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皇上,昨日帮微臣抄写的那些经文……”说到这的时候又顿了顿声音不及刚才响亮却极为真诚,听上去倒像御花园的竹林中轻起的一阵风。
他问:“微臣,可以留下吗?”
闻言,康熙这才回头望去,见容若不知何时,行跪在这冰冷的大理石上,依然身姿拔擢,看着他有些紧张却又十分在乎的神情,心里有如被春风吹皱的湖面于水波中微微荡漾。
抬手将他扶起,笑道:“当然可以了。”
此话一出,不禁都笑了起来,此刻的时光好像静止了,彼此望着对方,虽未语,也犹言:
你是这世间至尊至贵之人,皇权在手,俯览众生,待我为何如此真诚?!
那么你呢?不似水中花,又非镜中月,飘逸出尘,来到人间遇到了,我又该怎么错过。
花开花落不过一时,缘起缘续却能一世。
片刻的凝视后,康熙轻声说了句,“走吧,曹寅还在御书房候着呢。”
容若点了点头,只是此时虽仍有些距离但他们并肩而行再没有前后分开了。
时光在行走,很多事也在按照规律有序地发展,不可否认明珠的才能,查账已渐有眉目,而容若在御书房侍奉对这差事也了然熟悉。
今日照常当值,还未踏进御书房已听到皇上愤怒的声音。
“混账!真是岂有此理,这群大臣,一个个平时和朕论祖宗规矩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可是如今三藩的狂妄坐大,吴三桂嚣张跋扈,他们却噤若寒蝉,全部都只道他好什么都要瞒着朕,难道要等他起兵造反,才说实情吗?!”
容若看见满地的奏章,曹寅正蹲着,准备捡起。
康熙低喝道:“曹寅,不许捡!”
曹寅蹲在一旁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看见容若来了,连忙给他使眼色。
康熙手撑着额头,想到好不容易,平南王尚可喜年老多病,自愿请归回辽东。这是绝好的撤藩机会,没想到吴三桂假意上疏自请撤藩。自己在朝堂上还没开口说话,满朝文武竟然众口一词,都说不可撤,还让自己写道奏章安抚吴三桂,想到这就气从中来。
早听闻,云南的百姓只知道有平西王吴三桂,根本就不知道京城之内还有皇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再看着朝中群臣,一个个平日里冒着多大的风险在自己的眼皮子下能贪便贪,这个时候站出来直言撤藩的是少之又少,连吴三桂自己请辞,也不敢有所微言。
平西王,你真是好手段,千里之外居然都能控制朕的朝政。
看到奏章又放到了书桌上,康熙豁然起身,连身边的人也不听他的了吗。
“朕说了不许捡!”没想到正对着的是容若。
容若平和望向康熙,“皇上可以扔,臣却不得不捡。”
“你……”康熙看着容若一时心中气极,却训斥不出下句,无奈道:“你可知今天朝堂之上,那些大臣的样子,不要说当年开疆拓土的气势了,现在全贪一时清闲。吴三桂一道自请的奏章,居然言不可撤者甚多,言宜撤者甚少。”
容若将手中的奏章重放在桌案上,恳切道:“皇上,臣也觉得眼下朝中局势不宜撤藩,鳌拜一案风波才过。”
康熙更为气道:“这群废物还不如当年的鳌拜。”若是鳌拜还在为官,虽他专横跋扈也绝不容许外人窥视朝野。
“如今三藩开支已占国库支出一半,却从未见他们为大清做过任何贡献,是养虎为患。”
容若深知皇上是被今日早朝所气,然思虑再三道:“皇上,若真要撤藩不幸交战,而兵未至粮草先行,国库亏空已久,旱灾饥荒未停,皇上手下更无一兵一将。平西王一直养兵蓄锐准备周全,真要撤藩两兵相交,这仗如何打?”
容若一向处变不惊,而这话说到后段变得焦虑,情急之下御前失言。
康熙眸光如炬,手上拿着的奏章只听 “啪”的一声就重重扔在了地上。
“容若,朕真没想到连你也会说这种贪生怕死的话,你阿玛还是力主撤藩的大臣,可你……朕不想听了。”康熙站起身便要离开,只见容若下摆一撩跪了下去,康熙看在眼里竟一时不忍,迈不开步子。
只听他说道:“臣并不怕死,臣只是担心皇上,皇上要是攻打云南,臣万死不辞,就算是死了,也不过是青山埋骨。”
他望向康熙一字一句恳切道:“可是皇上,帅才未定,谁人领兵,国库空虚,粮草何来,双方交战不过雷霆之势。臣不想看皇上涉险,更不愿看皇上置身于一丝一毫的危险中。”
这不是因为恐惧而强自从口中说出来的话,心念君王,这是容若从进这皇城第一天起就在心中抱定了的念头。
听他这样说道康熙心中一怔,扶起他,“好!你跟我来。”说罢,便和他一道上了了紫禁城的城楼。
十里平湖霜满天,长河湮灭千秋事。
城墙上风声呼啸,萧肃之意绵绵不绝,容若看着康熙的背影,有一瞬间觉得他好遥远,遥远的就好像处于天际。
康熙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抬起手臂指着南方,看着他的笑意,容若不觉向他走去。
康熙的声音像远古的风声,沉重道:“你看那儿,那里是云南的方向。当年太祖皇帝与吴三桂盟誓永不相负。可谁想过会有今日,并不是朕一开始就容不下他,只是他狼子野心,贪权忘义。”
康熙顿了顿,看向容若,温和道:“还记得朕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写的那首词吗?”
容若没想到康熙会这样一问,想到初识的情景心中也一暖:“臣记得,与皇上的第一次见面,臣一直都记得。”
“朕也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看你从层层书架后走出,若不是知道你是明珠的儿子,朕还以为见到了……”难以描绘第一次见他的感觉,多么奇妙,自己竟会因为他失神,康熙不禁莞尔,还好容若也没有追问下去。停了停才继续说道:“看你的诗词,婉约清丽朕就不必多说了,可是为什么你能写出这喧嚣浮华下的另一面,容若你的词常有警醒之意,不要和朕说你是随意写写的,朕看的出你心中的抱负。”
康熙的话语里并没有太多起伏仍是淡淡的,可是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容若的眼睛,似乎在他的眼眸里倒映出自己,还觉得不够。
听着他的话容若心里也是一惊,惊讶于康熙对自己的坦诚欣赏,他一语却能胜过千人赞誉。只见容若单膝着地,庄然行礼,缓缓解释道:“皇上,蒙皇上一直坦诚相待,容若不甚感激,臣也深知边境藩王佣兵自重,必为隐患。元朝基业未到百年之所以会亡,也是因为当年藩王做大,越权干政导致皇城之内国将不国,皇城之外民变四起。但是臣拦着皇上,是眼下确实没有与之一战便能稳操胜劵的实力,实在不想看皇上陷于风雨飘摇的境况。”
这些话,也许他并不想听,拿大清与已覆灭的元朝相比已然不敬,可是皇上既然坦诚相对,即使这些话会顶撞到他,却还是要说,不然不知道该怎么压抑心中对他的担忧。
扶他起身,并不见任何怪罪,反而康熙着实不喜欢总看见他跪下。
康熙颔首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想让朕冒险。皇祖母的意思也是让朕等,最好等到吴三桂年事已高,不必朕去派人攻打,三藩必然能撤。但是,容若你真的觉得就算朕等得了,他就能忍得了吗。朕隐有预感这老狐狸一定比朕还急,朕必须早做准备。三藩、河务、漕运,此乃朕这一生中的三大夙愿,朕一定要一件一件的办成了。”
容若看着眼前的人,虽不及尧舜般神话,但一定能成一代贤君,在他身后必有一副盛世蓝图。若能为臣,若能为贤君下的臣,为他死又何妨。
容若肯然道:“皇上,臣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不论皇上有任何吩咐,臣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康熙笑着上前,“别总把死挂在嘴边,朕可不希望你死。容若,三藩要是平了,朕一定要亲自和你走一趟云南,到那时的云南才是大清真正的云南。”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说话距离拉着太近了,康熙竟能闻到容若身上淡淡的清香,非麝非兰只是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暖还寒的晨风,心里却记下了这幽然的清香。
容若浅笑道:“臣当愿伴驾。”他笑容就如山间的清泉拂过绿野松萌,一扫康熙今日心中的怒火,心下便起了对策。
只听,他吩咐道:“那好,现在朕就有事要吩咐你了。明日朕想去狩猎,你得好好安排下,然后带上咱们平西王的宝贝世子——吴应熊。”
闻言,容若目光中微微一闪,随即似明白了什么,立刻答道:“臣现在就去办。”
说完却没有马上离开,看着他清澈的目光康熙明白了,他是不想留自己一个人在这城楼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走吧,一同下去,这儿风大,朕也有事要处理了。”
城墙高处总是狂风不止,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呢。
容若已然明了康熙狩猎的用意,也不禁对着广袤的天空微微一笑,眼眸亮如晨曦,对着明天也不禁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