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受精卵成为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但很少有人对身边的一切满意过,“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成了众生的口头禅。对此,林语堂号召我们应该回归“兽性”。
世无恶人
在《苏东坡传》的序言里,林语堂记载了东坡对其弟子由说过的话:“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林语堂说这其实就是东坡的自况,而这又何尝不是林语堂的自况,就像他的女儿说的那样:“父亲心目中无恶人,信赖任何人。”
林语堂在上海的时候雇了一个听差和一个厨子,这两人品行都有点不端,但是林语堂却对他们格外欣赏。听差名唤阿经,林语堂雇佣他的理由是这个人有点小聪明,他会补抽水马桶的浮球,修电铃,接保险丝,而且无师自通学会了几句洋泾浜样英语,比如“Mr.Lin not at home”,这在林语堂看来无异于一个天才。林语堂为此甚至想资助阿经上学,为中国培养一个诺贝尔奖得主。不料,阿经心术不正,对学习根本没有兴趣,只好作罢。
阿经后来在林家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一次,他在擦桌子的时候打破了一座瓷马,为了逃避责任,他悄悄地把碎片埋在花园里,骗家里人说瓷马被风吹倒。这一谎言被精明的廖翠凤识破了,阿经被押到花园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挖出了掩埋的瓷马,那样子就像一个盗墓贼被公审一样。然而林语堂欣赏阿经的才艺,认为天才都喜欢搞点恶作剧,还是把他从轻发落了。见主人如此纵容他,阿经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干脆勾结林家的女佣把家里的银器偷出去卖钱,直到有一天被警察发现锒铛入狱,林语堂才恍然大悟。但林语堂并不为银器可惜,而是感叹一个天才的堕落。
至于厨子,小孩子都称他为大师傅。大师傅烧得一手好菜,很得林语堂的欢心。但是大师傅泡妞的技术比他做菜的技术还高,没过几天就把洗衣服的女佣人勾搭上了。厨子整天舞刀弄棒的,大概因此贼胆包天。这一天廖翠凤有事提前回家,走到自己房门口听到里面有“莺歌燕语”的声音传出,感觉不大对劲,急忙打开房门一看,不得了,大师傅竟然和女佣在里面“实弹演习”!这一下差点把废翠凤气得元神出窍,当场就要辞退二人。
然而林语堂舍不得大师傅做的佳肴,千方百计替他求情。廖翠凤无奈,只好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辞掉洗衣妇,再把大师傅的老婆从乡下接过来接任洗衣妇的位置,这下大师傅塞翁失马,不赔反赚。大师傅的老婆来了以后,大师傅偷腥的事情没有了,不过夫妻俩整天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的不可开交乃至拳脚相向,把林家搞的鸡犬不宁,直到林语堂赴美才落了个六根清净。
郁达夫说:“林语堂实在是一位天性纯厚的真正英美式的绅士,他决不疑心人有意说出的不关紧要的谎言。”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同居之初,并没有向外界坦诚二人的关系。有一天,林语堂与郁达夫同去拜访鲁迅后,林语堂怀疑两人关系有点“暧昧”,就此事询问郁达夫。郁达夫当时已经心知肚明,但是他想戏弄一下老实的林语堂,故意一脸严肃:“我可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林语堂信以为真,直到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出生时,才恍然大悟,笑着对郁达夫说:“你这个人真坏!”
兽性的满足
弘一法师晚年把生活与修行结合起来,日子随遇而安。一天,他的至交好友夏丏尊来拜访他,见他吃饭时只配一道咸菜,夏丏尊于心不忍地问道:“只吃咸菜不会太咸吗?”弘一法师答:“咸有咸的味道。”吃完饭后,弘一法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喝,夏丏尊见此又问道:“没有茶叶吗?每天喝白开水不会太淡吗?”弘一大师笑道:“淡也有淡的味道。”
夏丏尊后来追忆此事,感叹在法师眼里世界上什么都是好的。在宁波七塔寺他赞美那里的通床睡觉塌实,住破烂不堪的小旅馆他觉得这里没有闲人打搅,有都市里难得的安逸。在别人眼中的垃圾、废料,到了法师眼中往往就成了无上珍品。夏丏尊认为这大概就是弘一法师的慧眼吧,为凡人所不及。
如何看待生我们养我们的世界,林语堂同样有自己的一双慧眼。他的观点刚一听让人有点乍舌,他认为一个人应该对这个世界带着一种“兽性的满足”:
在道家和儒家两方面,最后都以为哲学的结论和它的最高理想,即必须对自然完全理解,以及必须和自然和谐;如果要用一个名词以便分类的话,我们可以把这种哲学称为‘合理的自然主义’,一个合理的自然主义者于是便带着兽性的满足在这世界上生活下去。(《生活的艺术》)
但如果我们静心一想,又很容易发现“兽性的满足”于野蛮之中带着朴素的真理,动物与人的最大区别之一就在于人的欲望永无止尽,而动物却很容易满足。迄今为止,唯一不知道满足的动物可能要算《庄子?齐物论》中的那群猴子,养猴的老头有一段时间手头紧,想削减猴子的口粮,跟猴子商量:“我给你们栗子吃,早上三颗,晚上四颗,这样够吗?”猴子一听很生气,都跳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老头又说:“要不这样,早上四颗,晚上三颗,可以吗?”猴子们听后都很开心地趴下,服服帖帖了。这就是成语“朝三暮四”的起源。
其实我觉得以猴子的聪明,未必不懂得老头的把戏。只不过,当老头再说第二遍的时候,它们已经明白这件事已经成为事实了,既然不能改变事实,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态吧。
在《与尘世结不解缘》这一章中,林语堂进一步把这种“兽性的满足”精神概括为“动物性的信仰”,并号召众生以一种美好的心态来看待这个世界。
题外话:纪念史铁生
易中天说过这样一段很有见地的话:“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万念俱灰,一是踌躇满志。”现代的人好像特别脆弱,报纸上天天报道众多名人得抑郁症,这些人一定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别一个极端。正因为踌躇满志,才坚信自己是完美的,是无所不能的,如果受到一点挫折,就会变得极度自卑,甚至失去继续生活的勇气。为自己找一个准确的定位,才能享受生活乐趣。
在找准人生定位这一点上,我最佩服的是已故作家史铁生。年轻时身高腿长的史铁生曾经幻想当一个像卡尔?刘易斯那样的运动健将。然而在21岁那年,他突然双腿瘫痪,“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按照易中天的话,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这绝对算得上悲剧中的悲剧。
双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无路可走的史铁生每天摇着轮椅去地坛,宁静如世外桃源的地坛成为了他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在地坛的老树下、荒草边、颓墙旁,史铁生或默坐,或呆想,开始了一场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而最终启发他走出困境的却是一些从前压根不会去注意的东西,譬如空中的蜂儿,地上的蚂蚁,树干上的蝉蜕,草叶上的露珠,这些渺小的乃至没有生命的东西,却使得原本荒芜破败的地坛充满了生气与活力。
史铁生终于大彻大悟,真正的“荒芜”并不在于外界,而在于自己的内心。他开始走出死亡和颓废的阴影,甚至开始“感恩自己的命运”,而后,这个世界在史铁生的眼中重新变得如此完美:落日的灿烂、雨燕的高歌、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苍黑的古柏、暴雨中草木泥土的气味、秋风里落叶的味道,都充满了生之气息。
双脚瘫痪并不是史铁生唯一的病患,更可怕的是之后他又得了严重的肾病,进而发展成尿毒症,只能靠透析生存,直到2010年的最后一天因突发脑溢血去世。史铁生带给我们的是一种至高的生之启示,正如上海作家陈村说的:“他很艰难地从生存的窄缝里走出来,带着豁然开朗的喜悦。”“他是用喜悦平衡困苦的人,不容易破灭。许多游戏和他无缘,他不再迷失,可以观赏自己,观赏上帝的手艺。”
最后,让我们再一起来读一读史铁生的文字:
微笑着,去唱生活的歌谣。不要抱怨生活给予了大多的磨难,不必抱怨生命中有大多的曲折。大海如果失去了巨浪的翻滚,就会失去雄浑,沙漠如果失去了飞沙的狂舞,就会失去壮观,人生如果仅去求得两点一线的一帆风顺,生命也就失去了存在的魅力。(《不要抱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