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烟屑》中,林语堂记述了自己初次邂逅袁宏道时的情形:“其实我看袁中郎,原是一部四元买来的不全本。一夜床上看尺牍,惊喜欲狂,逢人便说,不但对妻要说,凡房中人甚至佣人,亦几乎有不得不向之说说之势。”这几乎是几百年前,袁宏道初次邂逅徐文长的翻版。
袁宏道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林语堂如此着迷?
古今无不同
袁宏道,字中郎,公元1568年诞生于今湖北公安县,这一年距离万历皇帝登基还有四年。清代史学家孟森曾说明朝表面上亡于崇祯,实际上亡于万历。而历史学家黄仁宇更是确切地把公元1587年,即万历十五年解读为明朝走向末路的元年。这一年袁宏道刚刚虚岁二十,古人称之为“弱冠”之年,也就是说袁宏道刚刚走向了成年,明朝就走向了老年。
晚明有一个奇怪的文化现象,以张岱为代表的晚明文人喜欢给自己作墓志铭,正如以韩愈为代表的唐朝文人喜欢为别人作墓志铭一样。究其原因,在于晚明士人对于生命的悲剧意识有着强烈的认同感,这也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袁宏道身上,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人生幻沤,安得非空。”这八个字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一种血色黄昏的情景。
如果说,年轻的袁宏道身处一个末世,那么年轻的林语堂则身处一个乱世,这样的环境使得林语堂对袁宏道的生命悲剧意识感同身受,他在《论不免一死》一文中这样形象地描写生命:“我们正如划船在一个落日余晖返照的明朗下午,沿着河划去;花不常好,月不常圆,人类生命也随着在动植物界的行列中永久向前走,出生、长成、死亡,把空位又让给别人。”
而“死亡情结”也散落在林语堂的作品中,当林语堂笔下的人物往往有点郁闷,因为你常常要做好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准备。
上帝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正如一个感觉自身快要到末日的人,代表着帝国脊梁的士人们在晚明集体陷入一种酒神式的狂欢当中。1584年,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利玛窦在给朋友的信中,不解地提到中国的士人们似乎从来不愿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工作,而只是乐于把时间浪费在彼此交游,相互宴请和饮酒作乐中去。
而袁宏道则把这种狂欢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他在《喜禅问答》中写道:“生如死,死亦如生。所以出生,即所以出死。此所以并欲无生,无生正是所以无死。一念无生死,即万劫无生死。此释氏所谓可以敌无常,超生死者也。孔子所谓朝闻道夕可死者也。夕可死矣者,言其闻道后陶次然也。”参透了生与死的真诗后,袁宏道表现出了一种佛家所说的“看破,自在,放下”的觉悟以及庄子的“逍遥游”精神,这也直接促使他成为一个典型的享乐主义者。
公元1595年,28岁的袁宏道在给舅舅的信中列出了世间最快活的几件事:看遍世间的美色,听遍世上的乐曲,尝遍世间的美味,每日大宴宾客,男女混杂,相互嬉闹,千金买舟,带上鼓乐妓妾,浮游湖海……
这封信,成了晚明享乐主义的宣言书。
同样的,林语堂也很快把生死的沉重化为轻灵,他说:“大概世事看得摆脱的人,观览万象,总觉得人生太狡猾,不觉失声而笑。”(《会心的微笑》)为此,他还举了莎士比亚为亚历山大写诗的例子:
能见到死亡的人,也能见到人类喜剧的意识,于是他即很迅速地变成诗人了。莎士比亚写哈姆莱特寻找亚力山大大帝的高贵残骸遗灰,“后来他发现这灰土也被人家拿去塞一个啤酒桶的漏洞”,“亚力山大死了,亚力山大葬了,亚力山大变成尘土了,我们拿尘土来做粘土,为什么不可以去塞一个啤酒桶的漏洞呢?”莎士比亚写这段文字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深刻的诗人了。
本色之美
既然不能活得永恒,那就活得有趣。袁中郎如是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叙陈正甫会心集》)
林语堂亦如是说:“我想这趣字最好,一面是关于启发心智的事。无论琴棋书画,都是在乎妙发灵机的作用,由蒙昧无知,变为知趣的人,而且不大容易出毛病,不像上举的四端。人有人趣,物有物趣,自然景物有天趣。顾凝远论画,就是以天趣、物趣、人趣包括一切。能够潇洒出群,静观宇宙人生,知趣了,可以画画。名、利、色、权,都可以把人弄得神魂不定。只这趣字,是有益身心的。”(《论趣》)
而袁宏道对林语堂最为深刻的影响,莫过于其为人与为文所体现出来的那种“本色之美”。林语堂说:“袁中郎、李卓吾、徐文长、金圣叹等提倡本色之美。”“吾深信此本色之美。盖做作之美,最高不过工品,妙品,而本色之美,佳者便是神品,化品,与天地争衡,绝无斧凿痕迹。”(林语堂:《说本色之美》)
这种本色之美,源自李贽的“童心说”,小孩子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往往是出于其本性,然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这种本性往往与日俱减,就像林语堂说的:“人生在世,人事越长,心思计虑越繁,反乎自然的行为越多,而脸皮越厚。”这又是林语堂到老仍然喜欢与孩童为伍的原因,因为跟小孩子在一起你的心灵永远是那么澄澈明净。
苏东坡有一天灵感突发,作了一首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诗成之后东坡越看越得意,差书僮乘船从江北送到江南,拿到金山寺呈给好友佛印禅师观赏。佛印看完,二话不说,在上面批了“放屁”二字,让书僮带回。东坡一见,怒不可遏,立即乘船找佛印理论,当面质问他:“你不赏脸也就罢了,如何羞辱于我?”说着拿出了写有“放屁”二字的诗来。佛印笑道:“你不是自称‘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个屁就把你打过江了呢?”东坡顿时惭愧不已。
这个故事我们在笑过之后不妨反过来思考,如果苏东坡真的修炼到“八风吹不动”的地步,那我们还会这么喜欢他吗?记得几年前王朔骂金庸的时候,金庸也搬出了这个“八风吹不动”的理论来表示自己的大度,其实作为一个“大侠”,我倒更希望金庸不要如此沉稳和世故。金庸在笔下创造了那么多个性鲜明的大侠,给了我们无尽的享受,但在做人方面有点太冷静,说话顾忌太多,远不及热爱女人和酒的古龙给人的感觉痛快,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太阳有幸
在我看过的人物当中,国学大师黄侃无疑是最本色的一个。
黄侃如金庸笔下的洪七公,嗜美食如命,他只要得知有某物自己未曾品尝,一定会千方百计弄到,以饱口福,为此不计个人形象。有一次,黄侃听说一群同盟会会员在某处聚会,有某名厨坐镇,黄侃一听口水直流。尽管这几个人素为黄侃所不喜,黄侃还曾骂过他们,但在馋虫的驱使下他还是不请自来了。几人乍见黄侃,吓了一跳,但看到他如此“赏脸”,又受宠若惊,急忙大献殷勤。黄侃二话不说,脱鞋就坐,专挑桌上好东西吃。酒足饭饱之后,黄侃穿上鞋子,抹了一下嘴,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冲在座诸人喊了句:“好你们一群王八蛋!”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剩下坐上几人在那里傻眼。
好吃是黄侃的本色,憎恶自己不喜欢的人也是本色,但很少见到有人能把这两者结合得如此完美的。
未能与黄侃相会,一定是林语堂心中的一大遗憾。庆幸的是,林语堂生命中也结识过不少本色之人,比如大文豪萧伯纳。萧伯纳访华时上海在连续阴雨后难得放晴,接待他的林语堂等人恭维他:“您真有幸,在上海看到了太阳。”萧翁却不以为然,说:“不,是太阳有幸,在上海看到了萧伯纳。”这样的萧伯纳使林语堂大为倾倒,他赞美萧伯纳这是本色精神。萧翁的幽默也感染了林语堂,使他明白了其名言:“我的方法,是用最大的苦心去追求应当说的话,然后用最放肆的语气说出来。其实,真正的笑话,就是我并非说笑话。”原来,幽默并不是刻意为之的,该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这才是真正的幽默。
对本色之美的崇尚,甚至影响了林语堂的判断标准。狗肉将军张宗昌穷凶极恶,山东人民对他深恶痛绝。张宗昌后来死于刺客之手,死之后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林语堂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写了《悼狗肉将军》来悼念他。这篇文章我们或许可以从反讽的角度来解读,背后有其深意,但字里行间表达出来的对张宗昌“英雄”本色的欣赏以及对同时代政客们虚伪嘴脸的厌恶却是无法掩饰的。
这种文章也只有林语堂这类人才写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