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立身化魔
九莲山。
九莲山上无九莲,唯有荒草半边天。
山顶的一撮浓绿只是一棵大树,莫约就叫做冬青,是望坟之树,长生于沙石黄泥之地。
君知对着树下一堆黄土上香,那堆土丑丑的,连个牌位都没有,里面死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师父。阿盼娥端着刚才从九莲山下买来的一些烙饼馍馍,一碟一碟地摆放在黄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后退后几步,看着君知焚香。
香火之烟绕鼻而来,她看见君知持香喃喃自语,像对坟里的死人说话,她却听不见什么。
“师父,君知多年未来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为拜祭实为避祸。逃避了十三年的事终于找了上来,君知知道此后灾祸连绵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日后再不能拜祭您老人家……”君知一边焚香一边缓缓地对已经死去许久的故人说,“君知立誓做世间观音济世,此身既然连绵灾祸,也就不愿与他人牵扯,愿独立孤行于世……”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此生此愿,终身不改,如违此誓,君知立身化魔,为世人所不齿。”顿了一顿,他又说:“此行即转京城探母,皇城权力纠结、刀血深藏,额娘念子心切众兄弟各有肚肠,君知近来心神不宁,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把香插上坟头,他闭上眼睛,“君知辜负师父遗愿,十三年修为仍未能化解当年悲愤,此行见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他说到此处心头猛然骤跳起来,一团灼热抑在心中,“十三年前苏佳氏刀砍,十三年后永璋犹未放过君知,此去京城必入父君兄弟利害之网,君知有志淡泊却……却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他猛地睁开眼睛,“我不愿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但……”他的手紧握成拳,但伤害他的都是当年至亲至爱之人,他不是真菩萨可宽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这样的利用和伤害,或许——他控制不住心里的苦痛,他会恨……然后会……成鬼……
阿盼娥自然不懂君知心里种种的苦痛,看见他突然颤抖起来,她小心地给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头来,入目是阿盼娥关怀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头再度一热,这是一种不同刚才的热,这热是因为他的心呼吁接受更多的温暖,十三年大空大悲,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好过,好得如此简单,不要代价、不要他付出,只要他肯接受,那个人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了。
他害怕这个热,有人对他越好,只会显出他年幼时深深重视的人对他的残忍——他曾那样天真地疼爱过永璋,那样天真地相信过皇贵妃,那样崇拜地爱过皇阿玛,可是这些相信和爱带来的是刀伤、是利用,即使连最疼爱他的皇阿玛也不曾救得了他……披着披风他再度颤抖起来,阿盼娥奇怪地看着他,脸上微微一红,突然用身体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吗?”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让他不能呼吸,他不冷,身上很温暖,抱着他的人娇小婀娜,没有一点杂念。她仍然把他当做需要怜惜的东西,只会说:“我怕别人欺负你,其他我都不怕。”她所说的“可怜”,大概就是她……始终觉得他是需要人怜惜的人……
“我不冷。”君知勉强抑制住心头一阵阵灼热翻涌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可怜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种温暖的怜惜,却又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多……他已经独立孤行得太久太久了。
“但是你在发抖。”阿盼娥仍然抱着他,“我等你不发抖了就放开你。”
“我不发抖。”君知轻轻挣开了阿盼娥的手。
阿盼娥睁大眼睛看着微笑得有些勉强的君知,她第一次觉得他很单薄,不是他不够强大,而是他的心——就像这九莲山上的一棵冬青,在风里雨里摇摇欲坠,却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想到要去扶他一把。她不知道他刚才在说什么,但是她并不笨,君知不是因为冷才颤抖,她也不是因为怕他冷才抱他,只是她——不想看见他发抖,所以抱住他不让他颤抖。她懂得颤抖的感觉,当魏老爷家的大黄狗叼走了她用第一天卖豆腐赚的钱买下来的包子的时候,她和爷爷一天都没有东西吃,那个时候她没有哭,也是这样颤抖。当悲哀的感觉太强烈的时候,反而是哭不出来的,人会突然看得很淡,突然对过去和未来都漠不关心。她虽然很简单,却活得很艰辛,许多事——也许并非她自己一定要懂,却往往事到临头的时候已经懂了。
她懂君知的感受,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君知侧过头去,她的眼光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所蔽,她极坚强地爱着那只被赶走的小兔子,怕它受伤害。可是他却好憎恨这种因为怜惜而起的感情,另一方面他却也情不自禁地受这个感情的牵引和迷惑——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这傻丫头对他的心,他知道阿盼娥对“小姐”崇拜对“公子”眷恋,她用复杂的感情倾尽一生地对他好……这些……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不要!他不要这种热,他要更淡、更冷、更超脱一些的感情去面对未来不知的事,他不要崩溃!
阿盼娥见君知脸上一阵红晕,随后他转过头去,他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只这四字,阿盼娥就知君知和她的距离依旧好远,远得连刚才相拥的体温都像假的。随后一阵心凉,她眼中突然一热一酸,掉下了眼泪她却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不该抱住君知,她太……不配了……
九莲山上寒风瑟瑟,不解事的阿盼娥只能这样想,她不该抱住君知的,她不配!
京城。
“阿盼娥,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栈里等我,不要到出走好不好?”君知的微笑空幻如花,如菩萨拈指微笑,“如果四更天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
“你要去哪里?”阿盼娥看着他难得穿那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去……杀人吗?”杀人?君知已经渐渐习惯她这脑袋里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君知像会杀人的人吗?”他微笑,“君知从不愿见流血。”
“那你半夜去……干什么?”阿盼娥吞吞吐吐,“以前那个唱‘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的哥哥半夜出去就是去杀人的。”
君知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她提起那个“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的“哥哥”,有些奇怪,她难道也认识武林中人?“杀人?你见过人杀人吗?”
“当然见过。”阿盼娥理所当然地说,“我看到那个哥哥一剑杀了他的好朋友。”
君知微微一震,“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不怕!”阿盼娥大声说,“他的朋友甘心被他杀死,他都没有反抗!”她的眼眸热了起来,“菇生丝的哥哥提了一壶酒,和他好丑的朋友一起喝酒,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然后他那个好丑的朋友哈哈大笑,说‘既然如此,死在你手下却也不妄!’然后他站起来张开手,这样。”阿盼娥面对君知张开手,做了一个彪悍的十字,“他说,‘你拿了我的头去吧’,然后菇生丝的哥哥一剑过来,他朋友的头就掉下来了。再然后菇生丝的哥哥对他朋友的尸体磕了三个头,长啸一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