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多心?怎么竟觉得福晋那一句“因祸得福”四个字生硬、尖利得像把刀子戳在心上?玉簪呆了半晌,竟是不能说上半句话。只觉得方才的狂热如涨起的潮水正慢慢地退去……是啊!她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她也只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侍婢啊!别说爷可能只是一时的兴起,就算爷真的喜欢了她又能怎样?她这样身份的人别说自己的将来,就连她生的子女也是无法入玉碟,没有将来的私生子啊!可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她成了爷的人。日上三竿,她仍睁着眼躺在床上,酸痛的身子和她的心一样涩得像久不上油的门轴。好久以前,从她还没进宫,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帮着娘张罗前张罗后——她就一直想好好地睡上一觉,要赖在床上睡到大正午也不起来。
娘说:“是你命不好生在穷人家,只盼你将来嫁个好人家,不愁吃不愁穿的。”
十三岁进宫,邻家的大婶扶着娘,“你犯傻了,玉簪她娘,你们家玉簪那是命好,入了宫再不会饿肚子,要是命好让皇上老爷相中了那可是娘娘啦!”娘娘?从前在家时还做着梦,可到了宫里,天南地北的美人胚子,哪个会留意你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丫头?在西苑里一待就是八年,她以为自己就这样了,只等着熬到日子出了宫,还是从前那个穷人家的苦命女。可没想到……
是她的福气!谁不是这么说?她一个平平常常的宫女,还奢望什么?
五月的时候,北京城里很热。阿哥府里的园子正是一年里最最美的时候。玉簪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身份。但还是不习惯身边丫头的伺候——只怕这是她永远都不能习惯的。
“张总管这是在做什么?”好奇那几个花匠在忙什么,玉簪停足站了好一会儿。
“玉簪姑娘。”虽说玉簪让爷收了房,却到底是没什么名分。张总管还真是找不出什么别的称呼,“爷叫咱们在这儿种上一排葫芦,说是姑娘到时有用的。”
“爷他……”低垂的脸上难掩一丝羞色。前天爷见着她房里那只金丝蛐蛐笼还问了句话,知道她还是喜欢葫芦。当时爷只笑她小家子气,却没想到爷竟还记得这些个小事。
“哟!十一爷您怎么来了?”张总管的声音让她醒过神来。认出那华服男子是十一阿哥永煜。早前在宫里时曾远远地瞧过一眼,知道这位阿哥文采风流,是众阿哥中最博学多才的一个。
“奴婢玉簪见过十一爷。十一爷吉祥。”眼角上瞄,她怔了怔,突然大叫:“是你?就是你!”
十一阿哥永煜一愣,他身后的布衣少妇也惊了一惊,随即却恍然道:“我曾见过你。”
“可不是见过!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人抓到牢里头,无端端地惹来了一身官司。”好气!虽说她是无罪释放,可不表示那些罪就白受了。看那一脸困惑,玉簪心里更有气。也顾不得她是十一爷带来的人,“你那是什么表情?好像不关你的事儿似的,我倒问你那个什么‘石头’不‘石头’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有那个姓胡的到底是个什么混账?!”最可气的是她说出那姓胡的事儿竟没见着九门提督去抓那个坏蛋回衙门。
“姓胡的?”女子脸色一变,随即歉然道:“我实在没想到他们会错抓了你……”
“香菱,这不是你的错,你实在无需自责的。”永煜柔声细语地道。这让玉簪一怔,已瞧出他对这叫香菱的女子大有情意,不觉动了好奇之心……
待永煜随张总管去书房见爷,玉簪就坐在叫香菱的女子对面,不眨眼睛地瞧她。越瞅就越觉得奇怪。若说年岁,这香菱怕也大不了她几岁,模样虽生得好,只是眼底眉稍尽是饱经沧桑的忧郁,“你是十一爷房里的人?”
她的话让香菱一怔,脸上不觉一红,“不是,香菱不过是蒙十一爷仗义相救的苦命女子。”苦笑着摇头,香菱低声又道:“香菱一身污秽,活在世上也不过是拖累人,又怎会再与人……”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单那对深似秋潭的眼睛就让人为之心生迷惑。玉簪有意相问又怕触到她不欲人知的伤处,一时就只傻呆呆地瞧着她。
香菱瞧着她古怪的神情,已猜出她的心思,“你是想知道《石头记》的事?其实,你为它惹祸上身,也吃了不少苦头,也该是让你知道的。”哎,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若自己也尚能保有几分天真,该有多好……
关于《石头记》的故事,一讲就是月余。待断断续续听了整个故事,玉簪也不知流了多少泪?香菱讲的故事对她来说就像是遥远的一个梦。那梦里的人是痴的,颠的,狂的,乱的,疯的,傻的——却也是让她羡慕的。而那编织了这个梦的人又何尝不是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