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投票场面非常热闹,村民中不管有没有选举权的人,都集中到村子中间的大操场上。操场的东头是一个戏台,有时候村里有了红白喜事就会请来戏班子在台上唱高甲戏、南音。此时,戏台上方挂了大横幅,上面写着“西山村村民委员会民主选举大会”。
戏台上摆了几张桌子,桌子上还铺了饭馆用的一次性桌布。桌前摆着杜鹃花、兰花、三角梅,都是从村里养花专业户的大棚里租来的。在台上就座的有村民选举委员会的成员,主任委员惯例是村支书担任,其他几个人有的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辈人,有的是支部委员,反正都是配角,此刻坐在台上兴奋中又有点儿拘谨和忐忑,一个个都像第一次登老丈人家门的傻女婿。台上就座的还有镇党委书记和镇长,既是监督,也是鼓舞。台下正前方摆着几个纸盒箱子,用红纸包裹了,上面写着“票箱”字样,票箱的上面开了一道口子,是供村民往里边扔选票的。
村民们乱哄哄地等着’泡茶的、聊天的、抽烟的。还有一些妇女把粗茶带到现场,边等着开会’边摘茶梗。水桶跟同龄人聚在一起吹牛,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除非有极特别的原因,没有谁会老老实实守在家里种地栽茶,基本上都进城赚钱去了,有的做小买卖,有的打工出力,像水桶那样能做成老板的极少,水桶的现状也几乎是所有外出务工者的向往。于是,水桶便众星拱月一般被围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大家都想从他的成功中吸取一些成功的经验,或者沾点儿成功的光。其实,谁也不清楚水桶是做什么的老板,全都凭水桶瞎吹牛。
人丛中不时有人凑过来小声传话:“乡亲,做人要讲诚信,说好的给谁投票,不能吃了斋饭进道观啊。”水桶就会意地点点头。这是花钱买票的人在夯实基础,担心临到投票了有人倒戈。其他一些候选人的代理们,也抓紧最后机会在自己的支持者中拉票,在村民中蹿来蹿去,嘀嘀咕咕地做工作。
就在这时’戏台子上有人把麦克风敲得嗵嗵作响:“村民们,村民们静一静,静一静了。”担任村民选举委员会主任的村支书开始主持会议。
村支书是镇党委书记的外甥,也曾经竞选过村委会主任,落选了之后,就直接由镇党委任命为西山村支书,连任几年下来,过去的瘦猴变成了大胖子:“干你老,说话的那一堆堆人散了。”这是直接针对水桶那一伙人的,水桶他们连忙噤声,各自往边上散了散,“还有那些妇女,把手头的活放一放,咱们开会了。”
村民们还是比较听话的,尤其在这种场合’谁也不愿意当众被台上的支书骂,骂了你不能回嘴,麦克风掌握在人家手里,对骂起来,再大的嗓门也大不过麦克风’弄不好人家还会给你扣上破坏民主选举的帽子’现场宣布剥夺你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对于乡亲们来说,那是很丢人的事情。
“各位领导,各位候选人,各位村民,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行使我们的民主权利,首先,让我们向在百忙中莅临监督指导我们村民大会的各位领导致以衷心的感谢,热烈的欢迎。”村支书不用村民选举,可以由镇党委直接任命,而且可以无限期地连任,所以对镇领导格外尊重’“各位脑满肠肥的镇领导,能够亲自莅临我们这次会议’既是对我们西山村的重视,更是对我们的支持,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对脑满肠肥的镇领导表示我们的感谢。”
镇领导不干了’一个个坐在台上脸色极为难看,村支书时时刻刻关注着领导的脸色,说完开场白’本能地回头察言观色,猛然发现莅临现场的镇领导脸色阴沉,满面乌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中断主持,跑过去请教:“书记,镇长,有啥不妥吗?”镇长骂了一声:“干你老,你他娘的才脑满肠肥呢。”
镇书记也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村支书摸摸后脑勺:“我说错了吗?脑满肠肥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脑子里装满了公家的事,再也装不进个人的事情,个人的事情就装进肚子,肠子都比别人的粗肥,这是夸领导最新最好的意田”
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镇书记肯定要刮这个外甥两个大耳光,镇长也肯定会端他一脚。此时会场上众目睽睽,都在等着投票,只得忍耐一时,镇书记骂他:“干你娘,笨蛋,谁给你说的?别胡咧咧了,投票,赶紧弄完。”
镇长看看党委书记,对村支书说:“你舅舅才脑满肠肥,你们一家老小都脑满肠肥,滚蛋,赶紧弄完’我还有事呢。”
村支书这才明白“脑满肠肥”绝非好话,嘟囔着骂了一声:“干你娘庄水桶,等完事了我再日你。”支书今天挨了臭骂,才明白自己让水桶给涮了,气哼哼地憋足了劲儿要找水桶算账。
支书的情绪受到了沉重打击,事先鼓足的把这场民主选举搞得像模像样热热闹闹的心劲儿也泻了,草草地把选举办法、选举规则、现场纪律宣布了一遍’反正这些也都是老生常谈’村民们都已经熟知的,只不过是走个程序而已,然后就开始投票。
投票完了,就是唱票计票,这也都是熟悉了的程序,计票以后,根据统计,有效票百分之五十多一点,选举勉强有效。废票率高,一直是村民选举的特色,有的是弄不清该怎么填票填错了,有的是拿了谁的钱就给谁画钩,超出了规定的选举额,有的是故意捣乱,在选票上画猫画狗。反正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只要有效票达到数量就算选举有效。
如果放在平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今天支书憋着气,被水桶耍弄得当众被领导骂,不生点儿事情实在难忍。按照选举规定,每张选票上的候选人是十个,选出五个村委会委员,得票最高的就是村委会主任,俗称村村。如果村委会委员里有得票相同的,就要再投一次票。开出的选票里相当一部分打钩的都超过了五个候选人,有画了六七个的,这也是每次选举都能遇到的情况,然而,创造纪录的是有两张选票竟然同时给十个候选人都打了钩。
那两张每个候选人都打了钩的选票,正是水桶和他妈娘儿俩干的事,水桶阿妈不识字,水桶就代劳,每个候选人的票费都拿了,水桶按照老妈的吩咐,做人要诚信,拿了人家的钱,就要在人家的名字上打钩,打个钩就有钱赚,怎么算也是便宜买卖,而且买卖做得心安理得’何乐而不为呢?
本来不会出什么问题,反正选票都是无记名的,谁投的废票,无处可查,花钱买票其实也就是买个良心,村民都挺有良心,拿了谁的票费就一定会在谁的名字旁边打钩,至于是不是有效,那就不属于良心的范畴了。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支书兼的选委会主任对水桶憋了一肚子气’尽管有效票已经超过了半数’选举有效,可是他一心要找水桶的错,拿着那两张给所有十个候选人都画了钩的票追问是谁干的。大家心里有数,这两张废票的主人肯定是拿了所有候选人的票费,于是议论纷纷,谁都觉得这个事情做得有点儿太过分。
支书是个冒失人,一"半出于怀疑,一"半出于找在,当场一"口咬定是水桶母子投了废票:“干你老,这两张票保险是水桶和他阿妈两个投的’你们看’票上打的钩钩笔画粗细都一样’水桶代他阿妈投的票’肯定是他们娘俩做的事情。”
乱打钩投废票本身不犯法’可是会犯众怒’那就意味着水桶跟他阿妈收了所有候选人的票费,不但候选人会觉得受了愚弄,白花了钱,就连候选人的支持者们也会对他们娘儿俩充满敌意,谁被骗了滋味都不好受,既有仇恨,也有屈辱。
水桶和他阿妈到了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矢口否认。水桶懂得反击,知道一味单纯否认也难解群疑群惑,就骂骂咧咧地把水翻过来往支书身上泼:“你说这两张票是我跟我阿妈投的,有什么证据?代别人打钩钩的又不是我们一家,我还说是你跟你阿妈投的呢。”
接下来照例是缠夹不清的争执、争吵。在水桶和支书争吵的过程中,其他村民围观,水桶阿妈夹在中间既劝解又辩解,跟水桶一样坚称自己没有投废票。支书在村民中早就丧失了公信力,如果支书也进行民选,肯定落选。失去了公信力,即使他想说好话、想办好事,村民们也一致持怀疑态度,觉得他又要动鬼心眼为自己谋利。
支书恼火水桶蒙他把“脑满肠肥”当做颂词献给领导’结果被领导臭骂一通,此刻便给水桶出难题:“既然你们两母子都说这两张废票不是你们投的,那你们就把你们的票给找出来,只要能找出来,老子当场给你跪下磕头。”
水桶也很强硬:“干你老,你以为你当个比芝麻还小的烂支书就能为所欲为了吗?无记名投票,受法律保护,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认票。”
支书激将他:“各位乡亲、村民、选民们,大家都有眼睛,水桶两母子不敢当众认票,就证明那两张废票就是他们投的。”
旁边就有村民起哄:“水桶还说那两张废票是你投的’你也把你自己的票认出来让大家看看’认到了水桶就没话可说了。”支书也是一个浑人,比水桶还不经激,村民起哄’他居然就真的开始一张张翻看选票,要从中找出自己投的那一张。虽然是无记名投票,可是毕竟要打钩,自己打的钩自己还是能认出来的。问题是从那几百张选票中挑出自己画钩的那张,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找到的。支书还在翻检选票,那边却已经宣布开饭了。
原来的村长顺利连任,心中非常高兴,也根本不愿意管到底是谁给所有候选人都投了赞成票,忙着张罗“谢票宴”。这也是近几年兴起来的风气,谁当选了,谁就要给村民摆席答谢,费用由当选村委会委员的人均摊。几十张桌子摆在大操场上,有些心急的村民已经在桌边就座,看到这边还在为几张废票争执不休,纷纷朝这边喊叫:“过来吃吧,都选完了还嚷嚷啥呢。”“再不过来吃不给你们留了,等着吃我们的剩饭吧。”
等着看支书认票的村民见到那边的宴席已经开始上菜,也就没了耐心看那份热闹,纷纷奔过去抢座位,等着吃席。水桶见大家都跑了’也没耐心再等着支书认票,拉着他妈扭身就走,要赶紧去占一席之地。支书还在找自己投的那张票,一堆票里,印刷的款式完全一致’打的钩又都差不多,真要把自己投的那张票找出来,不费点儿工夫还真难以做到。此刻看到水桶娘俩要走,支书便阻拦他们:“你们不准走,事情还没弄清楚,你们不能走。”“你要弄你就自己弄,还非要我们陪着干吗?”水桶说着,拽了老娘就走。
支书扔下手里的选票拦住他我要查废票。”
水桶说:“你查啥跟我也没关系,我们得去吃酒席了,去晚了就没了,你慢慢查吧。”
支书恼了,动手拉水桶,水桶思开他拉着阿妈就走,如果不是支书太胖,如果不是支书恼火,如果不是水桶太着急去吃酒席,如果不是……我们可以为当时设计出无数个如果,但是当这所有的如果都没有发生的话,血案就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