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野见轻轻摩挲着刀鞘,指尖掠过百年的沧桑。上面的每一丝细小的纹路,他都了然于胸。武士刀,武士的刀。
吴非接过这把刀,觉得与之前见过的其他武士刀并无分别,只是刀鞘式样古老、花纹精美,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在藤田野见期盼的眼神中,吴非抽出了长刀。历经了四代,刀刃依旧锋利,刀身的弧度仍然优美,沁人的寒气扑面而来,日本工匠的技艺尽现眼前。
“好刀!”
吴非由衷赞叹道,不惊艳于武士刀本身,而是折服于其承载的历史。武士刀他见得太多,见证过日本岛上群雄逐鹿、兴衰变迁而不改颜色的刀,却只有这一把。
“好!刀已看罢,就让我们在这樱花树下一较高下吧!只是可惜没有樱花飞舞,少了些许意味。”
藤田野见接过刀,随意扔在草地上,眼神中透出炽热的光芒,满脸都是渴望的神情。
吴非有业艺在身,此时只是寻常切磋,自然不会相拒,也想看看这个好武如痴的狂人有多厉害。
惠子一脸担忧,正在犹豫要不要阻止他们,哥哥搂住了她的肩头,嘴角含笑,低头看着他。而母亲则是十分淡然,坐在地上收拾餐布。
“你是小辈,我本该让你。但我感觉到了危险,你是个强大的对手,所以我就先出手了!”
藤田野见拳掌如风,转眼间攻到吴非面前。
吴非踩动步法,闪身避过,野见的双腿先后落在地上,掀起大片草皮。原来手上是虚晃,脚下才是杀招。
一击不中,野见脚下急转,头旋如钻,猛然撞了过去。吴非自然又轻松避过。两次看下来,他发觉野见意识很好,路子却很野,都是些别人想不到的招式,与真司的功夫大相径庭。
野见不作停歇,第三击已经连贯打出,吴非苦苦思索既能结束这场切磋又不伤他面子的方法,一声响亮的佛号传了过来。
“阿弥陀佛!”
“藤田施主,放手回头吧!徒手拳脚非你所长,没有兵刃你绝非这位小施主的对手!”
吴非本以为野见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他一听这话,自己停下手来,垂手站到了一旁,似是十分恭敬。又是一声“阿弥陀佛”,吴非扭头看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出现在了没有樱花的樱花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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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田施主好雅兴,怎么有空带家人来金叶原郊游?这位小施主,贫僧从未见过,不知如何称呼?”
老和尚缓缓走来,脚下如无根之萍,踏在虚空之中,没有压弯一根小草,脸上平和无比。
吴非已经转过身,目光不离他左右,见此情形,不由心中大骇,这僧人修为高得惊人,实乃自己生平仅见的第一高手。一时之间吴非有些发愣,连他说的话都没有听清。
真司放开妹妹,快步走到前面,行礼道:“一真大师,已有十年未见了,您的风采不减当年啊!这位是我的好友,叫做吴非。”
“啊,你就是真司吧!上一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小男孩,如今这般大了!你妹妹也从一个小女娃出落成大姑娘了。吴非……这位小施主来自中土?”
“是的,大师。吴非正是中土人士,第一次来到日本。”
“哈哈,哈哈!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老和尚一真突然大笑大叹起来,真司一脸茫然。
吴非却是被这阵笑声惊醒,看向老和尚时带着一股敬意。
藤田野见还沉浸在失败的不愉快中。这位一真大师说他不如,他就真的不如,绝没有半分侥幸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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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小施主与贫僧有缘,可愿随我回寺中一叙?”
吴非略带疑惑,从老和尚脸上看到了真诚、恳切、肯定和鼓励,还带着一种热切。但他似乎只邀请了自己,没有提及藤田家的任何一人。
“大师,你要让吴非哥哥去做和尚吗?当了和尚就不能经常跟女孩子玩了,吴非哥哥,不要去……”
“惠子!”
母亲拉了拉她的衣袖,不让她再说下去。
藤田野见从失落中醒来,又陷入了震惊中。这位僧人,来头实在太大,据说金叶寺存在的时候他就在寺中了,而金叶寺建于几百年前。藤田家世代居于江户,手中武士刀的第一代主人——藤田野见的曾祖父,就曾受过这位老僧的惠泽。
“吴非,一真大师与你有缘,实在是天大的恩泽。他是得道高僧,不会存有恶意。”
藤田野见没理由骗他;这个老和尚恐怕毫不费劲就能把在场五个人都撂倒,更没必要耍什么阴谋诡计。疑虑一闪而过,吴非点头应允,跟着老和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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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真大师带走吴非是要做什么呢?”
真司满头雾水,难道真是老和尚说的“天意如此”?
惠子也歪着脑袋好奇地看向父亲,期望得到满意的回答。
“这位大师非常人也,所作所为非常理可以揣度。许多年前,你们祖父的祖父曾蒙他指点过一招,后来凭着这一招成为了全日本有名的武士,追随当时最有名的木叶大名征战四方,统一了大半个日本。吴非能被他看重,自是有一番机遇,不用我们为他担心。既然客人走了,我们也回家去吧。”
“父亲,吴非哥哥真有那么厉害吗?那位大师说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野见面色泛红,不知如何回答惠子天真烂漫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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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一真行走时还是那般飘渺无痕,不紧不慢,引着吴非往金叶寺去。
金叶寺离樱花林很近,不过半里地。据传闻金叶原的这片樱花树都是寺中僧人种下的,而金叶原也是因为樱花、流水、小径、古寺几处景色构成的清幽典雅而闻名。
远远望去,金叶寺毫不起眼,门户很小,好似普通人家的小院;白墙黛瓦,十分朴素,像极了老和尚身上灰扑扑的僧袍。
到了近前,大门年代久远,漆色黯淡,有着几处甚至已经开始斑驳剥落。门上一块小小的匾额,随意地写着“金叶寺”,写法与汉字一模一样,不像是出自大家之手。
进了寺内,共有三重院落,三座大殿里供着佛祖罗汉,两旁是僧人居住的禅房。金叶原游人众多,可金叶寺却是门可罗雀,几日也没有一人进庙参拜,已经不再被当作金叶原的一道风景。
一真和尚的禅房在寺院深处,第三重院落当中。禅房内只有一张床、一张几子、几套换洗僧袍,再无他物。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纤尘不染。见到老和尚一身修为深不可测,生活却是如此简朴,吴非心中敬意更深。
发现吴非一直看着他的床铺,一真想得明白,微笑道:“小施主可是看到贫僧的卧榻与寻常日本人家不同,觉得奇怪?也不必瞒你,我本是中土人士,后来才来到日本,因此一直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
老僧淡淡道来,只是叙述了一个事实,吴非却是震撼无比。
“你可知道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传播佛教的故事?”
吴非点点头,昨日路上藤田真司已经给自己好好上了一课。
“鉴真和尚就是我的恩师。当年他五次东渡日本未果,连我的大师兄都病逝了。但他下定决心,终于在第六次成功到达了日本。我作为他的二弟子一路随行,也一起到了这片土地,从此再没回到过中土。”
此言一出,吴非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鉴真东渡日本是唐朝时的事情,距今已有八百多年,而眼前这个和尚自称从那时活到了现在,寿元达到了八九百年。而看他面相不过是六十来岁人,丝毫没有衰老枯朽的迹象。
要知道追求长生的修炼者寿命也是有限,需要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而提高。亲灵境修者与寻常武功高手无异,可比普通人多活几十年,无病无痛大抵可达百岁之久;超凡境修者掌握天地灵气的能力更强,寿命可达两百年;而通玄境修者人间难见,因此不知其寿命上限。
老和尚活了这么久,最少也是个通玄境的强大修炼者,而且是同境界中的佼佼者。
“大师……你没逗我玩吧?鉴真大师现在何处啊?”
“鉴真和尚已经归为尘土,凡俗之体的灰烬现藏于奈良的唐招提寺。他虽然逝去,使命已经传下,一真会一直坚守下去,直到使命完成。”
一真和尚表情严肃,双手合十,面朝西南方深深鞠了一躬。
吴非越听越是糊涂,这和尚叫他来难道就是给自己讲鉴真东渡的故事?
“一真大师,你刚才说我们有缘,不知叫我来这里是做什么?”
“小施主,你不要误会。你我有缘,并非你与我佛有缘,我不会让你剃度当和尚的。我要讲给你听的事,便与这鉴真东渡有关。”
一真请吴非在床沿坐下,为他一一讲来。
“世人皆道鉴真东渡是为传扬佛法,殊不知这只是其中一个幌子,背后另有玄机。只是无意中,竟在日本种下佛种,举国信佛,也是一番功业。我们师徒远来日本、薪火相承,是为了一桩将要发生在中土大地上的毁天灭地的大灾祸。我师曾窥破一角天机,知道千百年后在关东地区的江户,会出现一位盖世豪杰,这是破解灾祸的一位关键人物,我看出了一些端倪,此人已经出现;更妙的是,在同一时期,还是在江户,会有一位中土来客,身负国仇家恨,是破解灾祸的决定性人物,这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
“大师,你恐怕搞错了,我是从中土来的没错。可我身上既无国仇也无家恨,根本不符合鉴真大师的预言啊!”
“小施主,既然是预言,只能说时候未到。我也不说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希望你回到中土后能为我办几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