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消耗后,营中的有生力量只剩下吴非、戚震东两人和十七八个尚有战力的军士。每一次作战,都是来自炼狱的折磨、生死的考验。一连十日,再无倭寇来犯,驻地里的人都是长出一口气,终日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想来损失惨重,倭寇也不想再冒风险、虎口拔牙,放弃了这个驻地,转战他处了。
日子如东海的水面一样平静。十日里,吴非养好了身上的伤,连连苦战让他对武的感悟更深,隐隐有突破到宗师的迹象。营中的弟兄们闲了下来,除了重伤不治的,身体状况都有所好转。
可这喘息之机没持续多久,又有新的任务来了。
距此六十里外那个刚组建的驻地被击溃了,把总身亡,倭寇肆虐。邻近的绍兴参将府已经派出两队人马驰援,但仍然告急,绍兴府参将指名要最近杀倭有功、风头最劲的吴非前往支援。
上头有令,不得不从。吴非从健康的弟兄中挑了十人,告别戚震东与徐鉴,跟着报信人一起去了。
途中路过两个被血洗的村庄,男女尸首在村口被堆成小山,地下是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虽只一驰而过,吴非心中悲愤交加,紧抽坐下黄骠马。六十里路在快马奔驰下,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远处旌旗招展,一个大大的“越”字直欲跳出旗外,想来是军营驻地。海岸边官兵与倭寇正在忘我厮杀。这队官兵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四十来人正在围攻五个倭寇。只是这几个倭寇悍勇无比,全身上下已经挂满了彩,额头流下的鲜血甚至糊住了眼睛,仍是挥舞手中倭刀,直往人群中钻去。
吴非问报信人:“你们这里的头领是哪位将军,武功如何?”
报信人支支吾吾道:“我们将军姓刘名灿,此时不在这里,恐怕在营里等着捷报。”
吴非面色变幻,强自压住怒气,挥手道:“弟兄们,你们先跟这位兄弟去军营,我去解决了场中的残局,再来找你们。”
场中一个倭寇倒下,却要了三个普通军士的性命为他陪葬。临死前,他挣扎着面朝东方,嘴中一阵叽里咕噜,不甘倒下。其余倭寇见状更是疯狂,他们本来有十人,此时只剩下了四人。而大明官军倒在地上的尸体少说也有二十来具,伤亡惨重。
吴非已经看出官军与倭寇的实力差得太远,只能以人海战术以命换命,当下再不迟疑,飞身杀入战团。乾天剑黑影闪过,已是强弩之末的四颗头颅滚落,污血溅射了他一身。
倭寇尽数伏诛,幸存的四十来个官军以刀剑拄地,疲惫不堪,更有人搂住地上的尸体嚎啕大哭。这一幕吴非见过太多次,他的眼里流不出泪来了,只是把对倭寇的血债又加上一笔。
“你们将军为什么不亲自出战,而是让你们过来迎击倭寇,难道他不知道现在倭寇的实力已经不是往日可比了吗?”
吴非胸中难平,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恶感大增,怜惜自己的性命,竟让那么多军士无谓送死。
“将军……咱们将军,就是阿农怀中那个啊!”
吴非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人在不管不顾地哭号,而他怀中的尸体早已变得僵硬冰冷。
“你们……不是绍兴参将府的官兵?”
“我们是本地驻军,听闻将军身亡,才倾巢出动,要与倭寇同归于尽,为将军报仇!”
“原来是这样,你们并不知道绍兴参将府的官军已经过来驰援了。那么……那人,实在太过可恶!”
吴非睚眦欲裂,那批人恐怕在此地把总尚未战死时已经来了,居然见死不救,还遣人到六十里外搬援军。激愤下,就要上门去讨个公道。
“这位……少侠?将军?你怎么来了这里?”
吴非发觉有一丝不对劲,但就是找不到在哪。
一听吴非大名,军士们一阵欢呼,他的光辉事迹这个月来传遍了整个浙江的军营,甚至流向了民间。欢喜过后,军士们就地掩埋了伙伴的遗体,就要带吴非回营。
“咻”的一声厉啸,空气暴鸣声刺人耳膜。吴非飞身侧过,一支精钢箭横空出现,穿透了他身后的一个军士,狠狠钉入十丈外的树干中,没有一寸留在外面。
所有人拾起兵刃,严阵以待,却没有箭再射来。吴非眼尖,看到了海面上影影绰绰的船帆,大喊道:“快撤!驻地不要了,叫里面的人快撤离!倭寇大军要登陆了!”
军士们慌张下丢盔弃甲,纷纷奔逃,吴非看了一阵叹息,有情有义,但军事素养太差了。见他们都已经退去,吴非断后,也要离去。
“你不能走!”
一张银胎大弓熠熠生辉,出现在吴非眼前,向他横扫过来。
“原来是你!”
吴非想起刚才那一箭,使一个铁板桥,长剑出鞘挡住大弓。
缠斗中匆匆几瞥,这个中土官话说得极为流利的竟是个日本人,作着武士的打扮,只是腰间没有佩刀,所用兵器是一张大弓,可远攻可近战。
“你就是吴非吧!今天,叫你绝不能活着离开!”
那人说出这话,脸上却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杀一只鸡晚上下酒,手上大弓舞动,就像刀剑一样自如,自有一套章法。
吴非并不动容,嘴角微微扬起,左颊刀疤跳动,脸上现出一抹邪邪的微笑。
“就凭你,恐怕不行。不幸的是,一个月前,我学会了杀人。后来,杀了许多人。手上的血腥味再也洗不掉了。”
乾天剑纵横交错,淡淡紫光从剑身褪去,替之以明亮的白芒。
日本武士大弓连连挥动,左支右绌,明显不支,喘着粗气道:“一个我不是你的对手,但如果是十个我呢?”
这一分神,话音未落,他已经中了一剑,左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滴下。
吴非背对大海,耳中传来大船泊岸抛锚的声音,接着是嘈杂的叽里咕噜声。他知道眼前这人所言非虚,自己要尽快脱身。
放眼一看,黄骠马不知何时被牵走了,一番缠斗下来,体力消耗不少,吴非割伤对手,此时得空,就要退走。那人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箭来,只在瞬间就弯起弓搭好箭,吴非只能闪身避过。那只箭射出没有两丈,“吧嗒”一声落在地上,原来是根青竹枝,并无威力。
这一停顿,那人又缠了上来,吴非不得不挺剑迎战。而他的背后,七八个身穿黑色武士服的人已经渐渐靠近了。
持弓的那人紧逼不舍,完全放弃了防御,都是不要命的进攻路子。吴非知道他心中所想,既然脱身不得,那就迅速毙敌。那人左臂不断淌血,面色苍白,激战之中更是汗如雨下,步法有些乱了。吴非一声低吼,内力尽敛,乾天剑虽暗淡无光,却一下挑飞了银胎大弓。
大弓脱手而去,日本武士面如死灰,如今胸前门户大开,避无可避,而长剑只差两寸就要刺入心脏了。生死一瞬间,他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
吴非出剑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极尽,他担心登陆的倭寇中有神通者,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制造意外。意外真的发生了,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面前的那人居然迎着剑尖扑了上来,乾天穿透了他的左胸。伤口很细,但鲜血喷涌,那人的心脏被洞穿了。
吴非惊诧的同时是恐惧,那人临死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使他动弹不得,这份视死如归、为同胞创造机会的勇气太过震撼。后来他才知道,这是日本武士道的精神。
经此变故,刚刚登陆的八人已经逼了上来。吴非脚下一软,已经陷入了土坑中。最不愿碰到的情况出现了,遭遇围攻,当中还有神通者。
死去的那人生前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双手死死握在一起,环在吴非脖子上。一挣之下没有震开,吴非已经受到了神通攻击,头顶还有武士刀劈落。情急之下,吴非脚下猛蹬,仰天跃起,同时内力集中到肩背,猛力震动。
“噗噗”连响,五六把武士刀插入了他们同胞的尸体中,再往下是却戳了个空。吴非在电光石火间崩开了两条死臂,下落到坑底。坑底却不安全,火苗窜动,寒光闪闪,藤蔓从坑壁伸出,唯一的希望在坑顶。坑顶之上就是实地,现在却有五六个人在守株待兔。
不容细想,吴非在空中变换姿势,长剑朝下,贯入内力使之柔韧无比。剑尖触到坑底的利刃,借作支点,剑身弯成弧形,将吴非向上弹射出去。武士刀插在尸体中,一时无法拔出,坑顶几人不愿毁坏舍生取义的同胞遗体,将尸体合力拎出。空中又一个翻腾,借此机会,吴非已经站在了地上,并立即发动了狂风骤雨般的攻击。
剑气狂暴凌厉,朝着六名倭国武士扫荡过去。这些人情急之下就拿同胞遗体当作挡箭牌,一时间血肉横飞。可怜这死前还忘我为众的忠诚武士,霎时间尸骨无存,尽皆化为飞灰。这群人见此情景哇哇大叫,吴非只从叽里咕噜里听懂了“八格牙路”,嘴上冷笑,手下不停,不给对方拿刀出招的机会。
以一敌六,兀自不落下风。这六人都是实力达到了绝顶高手级的武者,仅比戚震东弱上一些。吴非此时虽处于此阶段极尽,但与他们属于同阶武者,有此战绩,足以傲人。对面六人面露惊色,但并不慌张,因为他们来的不止六个人。
吴非知道,所以他不敢放松。在暗中窥伺的两个神通者犹如毒蛇,要在关键时刻一击得手。吴非一边战,一边找,却没有收获。苦战的消耗太大,如今的局势只能再一次借乾天剑来逆天改命了。
当暗钝的剑身亮起白光的时候,对面的几人以为不过是吴非的回光返照、拼死一搏,没有当作一回事,各自打出了最强一击,以攻对攻。
这确实是吴非的拼死一搏,但绝非回光返照,而是灭世魔光。吴非第一次在深井石室外见到乾天剑散发出滔天杀气,可以用肉眼看到的杀气。即使是对决花中,吴非满腹悲怨,也只是激发出乾天剑的自卫功能。而现在,他复活了乾天剑。
白光一闪而过,场中只有吴非一人迎风站立,他身周是六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两名神通者借机出手了,吴非站立处一阵爆鸣,尘土卷成了气旋,肉体凡胎绝对难以幸免。
但吴非快,比神通更快。他直奔一棵树下,挥剑横扫,带起一片血雾,两条断腿掉了出来;接着毫不拖泥带水,长剑已经飞出,长虹贯日,深深没入土中,一具尸体在地上浮了出来,而他正是来自日出扶桑之国。
须臾间连灭八名强敌,吴非提不起一点欣喜之意,身体和精神的疲惫已经达到了极点。他没有察觉到,还有第十个人。
第十个人没有现身,只有一把刀,东洋武士刀。一刀东来,在空中不断旋转,却没有带起一丝风声,看似缓,实则疾,狠狠地扫在了吴非背部。两寸宽的刀刃没入了他的背脊,带着狂霸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撞到空中,落入了二十丈外的东海中。
武学宗师,吴非忍住口中的鲜血,四个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一刀斜斜嵌入后背,吴非肌肉厚实,也还是伤到了骨头,他只觉自己已经被切成了两半。
海水流进了伤口,雪上加霜,吴非难忍疼痛,张开了嘴,口中鲜血融入海中,海水大口大口地灌了进来。一时间,他失去了知觉。昏迷前,他隐约听到岸上有人在说话,却没有听清讲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