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雨仍没有一丝转小之势,雨滴和着风声打在枝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脑子里聂晟叫喊我的声音忽远忽近,此刻的我多么希望看到他,以前那个我讨厌的哥哥。
我想如果我不试着下山或者找到他们过夜的凉亭,今天晚上我不被野兽吃掉,也会被冻死。
我努力地想看清周围的环境,却是徒劳。闪电划过天际,有片刻的光亮,我吓得再次蜷缩起来,一边任泪水狂涌一边瑟缩地想着要怎么办。
忽然身后有沙沙的树叶响,我吓得不敢乱动,更不敢呼吸。但等了片刻,一切又归于死寂,随后是微弱的灯光和凌乱的脚步,滂沱的大雨里,却能听见急促的喘息声:“聂西屿!”
声音沙哑得都不像他的声音,我怔怔地转过头去,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聂晟像骑着白马的王子闯进了巫婆的城堡,给我带来的是比阳光还耀眼的光芒,我像等待了很久很久,连身上的疼痛都忘记了。
是聂晟,真的是聂晟。他拿着手电,浑身湿透地站在我的面前,脸上有被枝丫划出的血痕,血被落下的雨水反复冲刷着。
我愣愣地看着他,真是不可思议,原来我听到的不是脑中的幻觉,真的是他在喊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像这雨夜一般清冷,甚至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微微颤抖,他略有迟疑,手臂最终越过我的肩膀环在我的胸前,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大雨滂沱,我却似乎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回荡在我的耳边。我僵硬着身子任由他抱着,透过他湿透的衣衫,我能感觉到他规律又猛烈的心跳-他一定担心极了。
聂晟的鼻息夹杂着淅沥的雨水回荡在耳边,我听见他渐渐平复的呼吸。良久,他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聂西屿,你吓死我了。还好,我找到你了。”
一时间我像置身在他的房间里,推开门便有淡淡的梅香,也许是喝了酒,脑袋晕晕的不受控制,我竟反身抱住他的腰,把头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倚靠的地方,我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在我危难的时候及时出现。也许这是女生的通病,在没有经历过爱恨的时候,很轻易地就会讨厌一个人,也会很轻易地依赖一个人。就像此时此刻,聂晟成了我眼前唯一想抓紧的,仿佛一不留神,他便会消失在这山林里,任由我自生自灭。
这一刻,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哭着嘟哝道:“聂晟,我以为我会死在这里。”
“没事了。”
身体被更紧地抱住,前一刻我还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夜,之前的种种来不及回想,但现在想起来才发现那个时候的我是多么想见到聂晟。
现在他就真真切切地在我身边,那些令人不安的东西统统烟消云散。
可是不过数分钟,更大的悲哀却满溢上来。
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对他的感情有了变化。之前的种种不快也烟消云散,此时的他对我来说,就像小时候喜欢的玩具布偶,舍不得放手。
这种变化真是荒唐又无迹可寻。
那么,现在,我只能将这种转变藏在心底,成为最深的秘密,而这个拥抱,是哥哥给予妹妹的,别无他意。
我的这份转变也许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就像这里的万顷森林,会长年累月地经受风吹雨打,会始终危机重重,即使有雨过天晴,那也只是属于这片森林的光明,不会被世人知晓。那么,从此以后,我都将像这片森林一样生活,把最深沉的秘密藏在心底,即使你不懂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头发,最终停在我的脸上,手电的光恰到好处地让我看清他的眼睛,焦急、欣喜、心疼……饱含了太多的情绪。
“有没有伤到哪里?”他问。
我摇摇头,又想起背上火辣辣的疼,小声说:“背上。”
他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放下心来,声音是我从没听过的温和:“我听到你的叫声,等我赶来时已经没了你的踪影,我想你肯定是滑下了山,就拿了手电摸索着下来找你,我一直喊你的名字,却听不到你回应我,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他的手指动了动,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他好像意犹未尽:“下山的这条路我越走越害怕,我想我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又怎么办。”他停了停,嘴角露出一个笑来,“还好,我找到你了。”
他笑得像孩子一般满足,我有片刻的恍惚,我有没有说过他笑起来很好看?我低头浅笑,我想我一定是喝醉了,一向不苟言笑的聂晟竟然笑了。
我问聂晟现在要怎么办,他说大家已经分头在找我,不管结果怎样,天亮前都在山顶集合。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还要往上爬,爬上山顶。
我想,我真是倒霉透了。本想直接下山,但是转念一想,在这个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要怎么联系山顶的人呢?
我和聂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看见了山顶的凉亭,而这个时候,天色也已经微微泛白。我觉得自己的荒唐经历真是可笑,原本是次快乐的游玩,不想却弄到如此地步。
但好在,有惊无险。
姜念念看到我的第一眼,脸上是我辨认不出的表情,想笑又想哭的样子。倒是杜菲,一见到我们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来,我想她的眼泪是流给聂晟的吧。
姜念念一把抱住我,声音是颤抖的,她说:“你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就是脏了点儿。”
一个晚上而已,两个人对我说我吓到他们了,劫后余生的放松被一种庆幸所代替,我很庆幸自己没事。
我顺着姜念念的话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果然很脏,白色的T恤已经肮脏不堪,混着泥水、血水,还有枯树叶,要不是因为晚上看不见,我想我肯定会收拾干净了再爬上来。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把她本就凌乱的头发摸得更加凌乱,她气恼地用力拍打在我的肩上,我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了,怎么了,哪里疼?”姜念念吓得赶紧收回手,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此时,李哥已经拿出了药和纱布、剪刀之类的东西,到底是有经验的人,我赞叹。
“我来吧。”聂晟接过李哥手中的纱布,还没来得及动手已经被一旁的姜念念夺了过去。
她很理直气壮地说:“虽然你是她哥哥,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两个男人转过去,交给我吧。”
聂晟看看我,迟疑了一会儿,问:“你确定你能行?”
“当然,别小看人。”
事实上,姜念念真的行,只是我被她折腾得痛不欲生,惨叫声不绝于耳。
等帮我包扎好已经将近中午,原本打算一早下山的,这样看来不得不在山顶再逗留一晚了。
姜念念见我除了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又恢复了姜氏本色,她想起什么似的冲我贼笑:“在山下的时候不知道是谁不让我吃东西,说是会因为体重摔下山,结果某人自己吃那么多,哈哈,真是老天爷都帮我呢。”
我瞪她一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只能用‘知道’或者‘不知道’来回答。”
“你问。”
“你爸妈知道你这么没良心吗?”
……
下午的时候,聂晟和李哥说要去找点儿野果子。
想起昨晚的经历,我赶紧拉住聂晟:“不要去了,吃的东西不多,我少吃点儿就是了,这山上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危险。”
聂晟笑笑:“没事儿,我们会小心的。”
我松开他的手,看着他走进林子里,真想跟着他一起去。经历了昨夜之事,我发觉自己竟对聂晟这么依赖,也许我本不是独立的人,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罢了。
我看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森林,青翠欲滴。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会担心一个人,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吸取了昨夜的教训,这个晚上我睡得非常老实,甚至尿意汹涌的时候都是憋着继续睡。天一亮,我们就收拾了东西准备下山。
又在农妇家里住了一晚,我仍然没有吃到野山菌炖野鸡。带着这样的遗憾,我们踏上了回去的火车。
火车一路疾驰,将短暂的美好甩在了身后,时光亦是如此,我能感觉到它流逝的速度,擦着指缝,在每一个旅人的心里。我握紧双手,回忆着这两天的经历,这样的美好只能成为一个永恒的回忆。
回到家,几乎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翻着日历算着和聂晟的分别之期,心里多少有点儿落寞,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有些患得患失,却在父母问起时装模作样地说还好。
聂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A大,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他走的那天又下了一场大雨,爸妈难得在家,我们一起吃了个团圆饭,老妈吃完饭就出门去找她的牌友了,老爸窝在书房里算计着他的生意。对他们来说,这似乎是再平常不过的分离,但对于藏有小心事的我,似乎是什么世界末日。
我送聂晟去的车站。
站台上,我紧紧盯着他看,生怕忘记了他的样子。
他笑着问我:“干吗老看着我?”
我撒谎:“感觉你变丑了。”
“是吗?”他并不生气,反倒很愉快地笑起来。
“别动,头发上有东西。”我靠近一步,看着飘落在他头发上的梧桐絮,生硬地抬起手,从小到大,我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从我记事起就觉得他不太近人情,总是冷冷的,我也就不爱跟他玩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他其实不那么讨厌。
我踮起脚尖,聂晟配合地低下头,我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垂下眼睑,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都是触手可及的。有雨滴沿着他的发际落下,滴落在我的指尖。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最后隔空划出一个弧度,经过他的眼角眉梢,停在他的额发上。
天气热,我的手心有细密的汗水,但他的额头却十分清爽。
我的手指不敢乱动,生怕被他觉察到什么,有风吹过,我竟然开始怀念起和他斗嘴的日子。
他微微偏头,慢慢抬眼:“聂西屿?”
我的手一颤,赶紧收回来。伴着一声火车的长鸣我松了一口气,不禁催促起他来:“车来了,赶紧上车吧。”
他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提着行李朝车厢走去。
“聂晟。”我终是忍不住叫住他,他回头,深深地看我,“一路顺风。”
他笑:“保重,小丫头。”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的秘密似乎比我还多,但或许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而我和他截然不同。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自己想什么就好。
看着火车渐渐远去,我沉在心底的一口气终于缓缓吐出。
春去春来,燕子不归,现在的我坐在高三的课堂里,听着老师在讲台上讲课,索然无味。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我和姜念念毅然选择了文科,将来也没打算学理,光是一科数学就差不多要了我大半条命。
以前聂晟在家的时候还好,虽然总是吵吵闹闹,但他好歹也会偶尔给我辅导一下,甚至我贪玩忘记了写作业也是让他代笔。现在想想,那时候聂晟虽然话不多,却也给我做了不少事,果然是踏实务实型的好人。
只是此时想起他多少有些变味,而“聂晟”这个名字也似乎成了我心底的禁忌。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好像除了过年就没见过他,两年里,我总共见了他两次。
我随手翻开语文书,找到干净的一角,用不太好看的字写道:聂西屿,你是一个笨蛋。
如果回忆会说话,我觉得它一定会这样骂我,这也是我对自己最深刻的评价。
我懊恼地觉得聂晟不回来是因为之前我总跟他吵架,况且爸妈很少在家,他也没必要总是来回跑。但是天知道,我有多想他。
我看看一边躲在书后面睡得昏天暗地的姜念念,觉得她真是幸福,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得这么没心没肺。
我抬眼看了看老师,趁他不注意从抽屉里拿出信纸。这沓信纸是我专门从精品店买的,有薰衣草的香味。我小心翼翼地铺开信纸,努力想着开头。
这是我写给聂晟的第一百封信。
前面的九十九封信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每次他打电话回来,我会很生气地质问他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他总是很好笑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写信啊?”
但他不知道,我用不太好看的字给他写信是多么认真的一件事,一笔一画都是思念。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单相思。
聂晟:
数学课依旧这么无聊,姜念念又睡着了,我睡不着,想想还是给你写信。
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在约会呢?听说大学里约会的学生很多,你是不是又被女生追得到处躲啊?哈哈,一定很狼狈。
上次模拟考,我数学又没及格,老师估计也放弃我了,哎,我挺想你的,因为你在的话我数学作业就不用愁了。
对了,还记得我高一的班主任许安之吗?她调走了,好像也是去了无锡,又跟你在同一个城市了,如果你在街上碰到她是不是还会多看两眼呢?
好了,不写了,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愿你开心。
我看着写完的寥寥几句话,实在找不到好借口问一些我关心的话题,比如他想不想我。我把信折了又折,最终折成了许愿树的形状,原本打算折成心形的,但是又觉得不妥,那是小女生给心仪的男生写信时才会做的傻事。
我才不傻。
甚至在信的末尾连我的署名都没有。
我想,反正会和以前一样,他一定嘲笑我老土,我才不写上自己的名字让他嘲笑呢。
“聂西屿,你来解一下这道题。”我正小心翼翼地把信塞进信封,老师却点了我的名。我在全班幸灾乐祸又庆幸的眼光下愣在座位上。
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黑板,是一道几何题,毫无疑问,不会。
我低下头假装思考,其实是在拿眼睛猛瞟同桌。我的同桌是一个胖胖的女生,平时话不多,但是成绩很好,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我的求救信号愣是没半点儿反应。
我终于瞟累了,索性放弃。
但我不能放弃答题,不然回去又要抄写十遍。我硬着头皮口齿不清地哼哼哈哈了半天,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大声点儿。”老师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吐吐舌头,头又情不自禁地往下垂,视线扫过老师的裤子,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快答题。”
“老师。”我强忍住笑,指了指老师的裤子,“拉链……拉链掉下来了。”
话音刚落,全班哄堂大笑,老师的脸色不太好,闪身躲到讲台后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回去抄写二十遍!”
我颓丧地坐下,姜念念恰在这个时候醒来,迷蒙着双眼四处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下课了?”
“姜念念,你也抄二十遍!”老师的声音再次从讲台上爆发出来。
底下众人窃笑,我却有些恍惚。
这时已经是十二月,圣诞节的气氛渐渐浓烈。街道两旁的树上挂满了各色的霓虹灯,商场的玻璃上喷着五颜六色的祝福话语,不知道是哪里挂的风铃,风一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一种空灵的乐曲,滴在清脆的琉璃上。
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那二十遍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抄得最快。
想着想着就走了神,不知道聂晟现在在干吗,他走了之后我似乎就找不到斗嘴玩乐的对象了,整个人也不复以前的神气。
原来一个神经大条的人遇到万年冰山也是自有乐趣的。
明年,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我要考A大,即使我知道这对我来说着实太困难了。
路过街尾的音像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李哥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讶,虽然聂晟跟我说过李哥店的位置,但是我从没有来过。
“西屿?外面冷,快进来。”他替我打开门,门上挂着的小狗拟声说着“欢迎光临”。
“圣诞快乐。”我笑。
“圣诞快乐。”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算大的店面装修却很精致,店中间的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唱片。我笑着问他:“《男才女貌》,有吗?”
李哥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最后一套昨天借出去了,你急吗?”
我魂不守舍地摇摇头。
“那还回来了我通知你。”
我笑着说:“好,那我也不打扰了。”
“喝杯热茶再走吧。”他试图拦我。
我笑着看他:“大叔,我才十七岁呢,不喜欢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