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米修不会到这个地方来,干活也好或者玩乐也好,虽然说实话这个地方其实是城中最适宜的地方,但同时它又是最不适宜的地方。
在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人,同时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钱币在丁丁作响——卑微的铜板散漫地一波儿撒泼打滚,浑身上下沾染着苦难的铜绿;而轻浮的银币则摞成了一叠故作矜持,无时无刻不炫耀着世俗的银光;至于那甚少露面的金币,则沉重无言地静默着,将光芒和声响都隐藏了,等待着最后出手的机会。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吆喝声一波接一波地如浪头此起彼伏,此时的房间内正如暗流汹涌的大海,所有那些在台上的人都像是一艘艘小船,几十上百艘或聚或离身处其中,虽然大部分都只是被一面机遇的风帆驱动着,随波逐流地乞求着上天给予好运气;而有的经验老道的舵手,知道如何掌控手中舵轮,从暴风骤雨中寻得一丝求生的空隙。
然而无论如何,船是无法战胜大海的,哪怕船再大再结实,操控船的人再有经验再无所畏惧也一样。对于这个道理,在这所房间里,在一张张赌桌前,杀红眼的赌徒来说,是不会明白的。
米修决意,不要成为那样的人,虽然他心里一直按耐不住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毕竟那种幸运之神瞬间降临,横财从天而降的感觉,是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米修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他猜想这大概会跟出海的时候,从拉上甲板的渔网里发现一条分量成色都出乎预料的大鱼的感觉类似,直到他有机会领略,在这里的那条鱼有多大。
他曾见过一个衣领光鲜的年轻人连续三天赌一种叫“二十一圣礼”的游戏,他记得那时三个月前的时候,那是个来自西恩菲尔的年青贵族,他三天里把身上带来的一百银币差不多全部输到对面的庄家的台面上去了,最后他的眼睛通红,把胳膊撑在台面上,又用印着家族纹章的地契书来要求庄家,赌最后一局。
好多人围着他们,在烛光下彻夜不离地观看这场赌局,好多人也都打赌,看到底最后谁会赢。庄家的影子投射在赌场的墙壁上,在烛光下,影子又大又黑,当风把烛光吹得摇晃的时候,两个人的影子也都在墙上不断摇摆。
两人彻夜对局,打了一整晚不分上下的平手,打赌的人们给年青贵族买甜汽酒喝,因为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钱了,又替他点起昂贵的从异国贩卖过来的,教会禁止流通的烟草。年青贵族有好几次差点失败,桌上的筹码在最少的时候只有三十铜板,但他接下来神奇地扳回来一局,把筹码翻了倍,最后到了天亮的时候,年轻人已经赢了差不多三百银币。
他还记得当时人们的欢呼声,还有就是年青贵族从人群头顶上方撒过去一把把的铜币,里面甚至还掺了几个银币。他当时几乎断定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的赢家了,所谓成功的标本,如果有的话,大概就是这样。他从此以后也在外围的浅水铺试过几次小赌,但他的运气一直出卖他,以至于到最后他也再信不过它,不认为自己能靠运气吃饭,加上他的钱并不多,不能乱花,所以他便没有再去赌场了。不过那次赌局给他带来的震撼还是很强烈的,他到现在还难以忘怀。
这次再次进入赌场,某部分原因是他的心情有些受到影响,确切地说,大概跟上午他跟那个高大的男人的对话不无关系。米修很少会对陌生人有好感,这次也是因为受到了格外对待,虽然对方可能只是想拿回自己钱包罢了,并不是那么一个如他之前所想的侠义人士,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可能是有些心血来潮了,他甚至对自己当时表露出来的正义感萌生了一股羞耻,想到这一点时差点儿无法行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了。
再次进赌场米修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他得忍住不往周围那些人下手。从客人口袋里里面偷一个银板,如果被发现得话就会永久被禁止进入;从赌场的口袋里偷一个铜板——几乎一定会被发现,则可能被打死。
米修连续转了几个台面,看了几桌不咸不淡的赌局,今天的水况好像不怎么样,没几个让人有兴致观摩的好局。偶尔有几声沾沾自喜的窃笑,他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家伙下一局便笑不出来,期间又有某个不幸的家伙输掉了裤衩,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样子真让人心烦,所以他看见他被赌场壮硕的打手架出去的时候觉得一股释然。
外围的一圈转下来,米修兴趣寥寥无,他想自己要不要也来一把,但考虑到他的钱全部拿出来也只能在最便宜的赌大小上买个两三局,他的经验和直接已告诉他这无异于自杀行为,而且今天也不觉得运气来了,所以他决定走人。
正当他想要迈出地下赌场后门的时候,他忽然好像听到了一句什么人的叫唤声,接着,他便看到有不少站着游手好闲的人似乎正朝着内围的场子移动过去。
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丝的什么,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某种紧张感,这一丝丝的紧张感在某处拧成了一股,又掺杂着兴奋和对抗。
他知道,这多半是有一个大局了。
他从费力一圈拥挤的人群里挤进去之后,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桌子,一个年轻人,赌场的庄家。
两个人面对面,单对单地坐在桌子的两头,手上的牌正是“二十一圣礼”。
桌上的筹码堆得很高,已经有相当一份分量了,然而大部分是在庄家那一方,年轻人的一边则寥寥无几,是要输了。
庄家摸了摸嘴唇,笑着说。
“您的筹码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年轻人弯着腰,头埋在摊在台子上的两双胳膊里。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庄家撇撇眉毛说,“不过在继续之前,我给你一点个人忠告——”
“出门之后,五十步,右拐,街旁有一家餐厅,叫尼蒂斯,坐下,点一杯甜汽酒,点一份烤鱼排。鱼排上来之后,吃一口鱼排,喝酒,或者喝一口酒,吃鱼排——当然,顺序完全取决于你个人喜好。”庄家闭着眼不紧不慢地说着,好像已经不是赌场荷官,而一名餐厅侍者了。
“然后您明天再来,如何?”
年轻人猛然地抬起头来,目光里充满了不忿。
“最后一局,我全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