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术学院的成绩这个月更进步了,因为又多得了一个超等。但是我并不喜现在的功课。昨晚会着一位美国有名女诗人海德夫人。我将我的诗译了几首给他看,她颇称赞。她劝我多译几首给她送到这里一个著名杂志(《诗》)请他们登载。我的朋友们笑我还没有上中国诗台,倒先上了美国诗台。我不知国内的人将怎样承受我的将要出版的《红烛》,或者他们还不能鉴赏他。但我那儿管得了这些事呢?海德夫人到过中国,当过《诗》的编辑,著了两本诗集,在此邦文学界颇有声望。她的丈夫海德先生是一个戏曲家、医学家,我也会见了。他们当然在学问界是最上流的人物。在美国只有这些人我还不讨厌。
请驷弟转托十哥到亚东或泰东图书局,打听在他们那里印新诗有些什么办法,问他们能否同著者分任印费,或替著者完全担任印费,将来的收入少分几层给著者。如到亚东就问《草儿》《冬夜》《蕙的风》是什么办法;到泰东就问《女神》是什么办法。当然去调查时,须告诉他们我的历史。请十哥早点去访问,因我要立刻将《红烛》送出去,不然我以后的著作恐怕不容易叫响。我本想完全自己出印费,但现在看起来,力量实在不足,只好放松了吧。
钧天弟闻一多的嫡堂弟,名亦尊,字钧天,大排行第十四。听说有信来,是由五哥转寄的,怎么现在还没有收到呢?我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并愿跟他讨论些文学、美术的问题。
到如今只接到五哥一次信,远人的渴念可想而知。父亲大人的手谕倒都收到了,家内入冬都平安否?母亲大人请少出外劳顿,恐冬寒复触发老疾也。二哥近来有何安置否?二嫂仍在省否?父亲大人宜时时往省间住几天,借以察验侄辈的功课;家中细故不值得老年人的过虑也。十四、十六妹读书应渐有进步、渐有兴趣。确当多写信来,但不要说雷同的话。家中细事多少,都是写信的资料。写不出的字,有父亲,有先生,都可以问;如此,为什么不多写些好的长的信来呢?我不想说从前的信不好,(“家书抵万金”那有不好的呢?)但我还要看更好的信。孝贞计当近临盆之期矣,从此当脱去所有的孩子气,用心鞠育,用心读书。在家里一方面,如能多使她得一刻读书的时候,少负些鞠育的责任,那我们就感激不尽了。但是,这并不是说孝贞不当学习这些事。这些事她应处处留心观察,因为这是女人的正式的职分之一种。
闻一多在美国芝加哥艺术馆前
以下的话,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都当听者。你们看这次我的信里又提到一个美国的女诗人,因为她夸奖了我的诗,我就很以为得意。这样看来,女人并不是不能造大学问、大本事。我们美术学院的教员多半是女人。女人并不弱似男人。外国女人是这样,中国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像你们要我写信写楷字,实在办不到,第一桩,我太忙了;第二桩,我写楷字真写得不痛快,请你们原谅我。好在我写的都是行书,没有草字。行书你们也是要学的。
家中今年收成不好,但是我在美国读书的成绩是十足的收成。可见得“砚田无恶岁”了!家中应引为欣慰。
一多寄自美国
阳十二月二日
(五哥、驷弟转呈)
双亲大人暨全家公鉴:
五哥寄来宁字第二号信收到。于今家书真抵万金矣!
二哥近在何处?有无活动余地?三哥的事能永久否?宁厂加工当时五哥闻家騄在南京造币厂工作。,寿命究竟长否?统祈示知为盼。驷弟成绩甚佳,殊可喜。课外有暇当多阅杂志,以得普通知识。阅杂志原不是做学问之目的,亦非做学问之本身。但驷弟目下所需者是一普通知识之根柢。根柢既成,思想通澈,然后谈得到做专门的学问。此非文科独然,实科亦莫不然。我嘱驷弟多写信来质疑问难。我虽远隔重洋,书信往来,节序已迁,但研究学问,真理不改,时间不足以囿之也。
美术学院已放寒假,于今一星期矣。我们除美术史一科外并无大考,只以平日成绩定等级耳。我上月成绩又进,七门功课已得六超等矣。此间学校每年多分三学期者。美院亦然。我们下学期应加新功课,但目下尚不知何种耳。
《红烛》已寄与梁君,请经理付印。到美后增加新作七十首左右。全集屡经删削,尚余百零三首。以首数言,除汪静之的《蕙的风》,无有多于此者。印费我不知究须多少。我现只存三十元美金,拟不日寄给十哥处,俟梁君与书局办妥交涉后,再转拨书局。我又想在这里再借数十元,以后寄回。如尚不敷,则请兄等设法补足。梁君信来讲可以代筹款项。但我想《冬夜草儿评论》印费系梁君独任者。此次不便再累之。《红烛》中我本想多用几张插画。但目下因经济的关系一张也不能用了。连封面上亦不能用画了。只好等出第二本集子时,再好好地印出一本书来罢。
芝加哥大学也在寒假之中。同居刘君已往威士康新游历(吴泽霖、罗隆基二君在彼处),现只我与钱君在此耳。昨日为耶稣圣诞节。此节在美国等于我国之新年。他们热闹起来,逼得我们无隙可钻了。作客者,作客于异国者,最怕的是这种时候了!
今早得梁实秋信称郭沫若君曾自日本来函与我们的《冬夜草儿评论》表同情。来函有云:“……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见两颗明星,如在蒸热的炎天得饮两杯清水……在海外得读两君评论,如逃荒者得闻人足音之跫然。”你们记得我在国时每每称道郭君为现代第一诗人。如今果然证明他是与我们同调者。我得此消息后惊喜欲狂。又有东南大学的一位胡梦华君也有函来表示同情。但北京胡适之主持的《努力周刊》同上海《时事新报》附张《文学旬刊》上都有反对的言论。这我并不奇怪,因这正是我们所攻击的一派人,我如何能望他们来赞成我们呢?总之假如全国人都反对我,只要郭沫若赞成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余容续闻。耑此敬候,全家安泰!
一多自美芝城寄。
十二月廿七日
(五哥、驷弟呈)
父母亲大人及门合家共鉴:
十哥寄来之书籍。至今只收到两包,相片与杜陆二家诗集是也,其余杂志想已失落矣,可恶已极。《创造》望驷弟补寄来,其余杂志以后永远停止寄阅,但驷弟若要看,买就亦好,不必寄美也。《创造》第一期闻有再版,亦望驷弟买一本存之,以便日后汇成全套也。以后凡寄物件,务挂号以备不虞。前已寄美金三十元至十哥处,不知收到否?此次寄钱,系夹在信内,盖此国邮章,五十元以下,可以夹信内封寄也。以后寄钱均仿此。
美校上课已两星期,此学期功课较为繁难,然亦较为有趣。故本学期时间,将必多用于美术上,而文学遂不能不稍受停顿也。但此亦不碍。《红烛》既出版,我于文学方面可以告一小段落。此时专攻美术,计亦不恶也。此间学校,每季为一学期,故一年得四学期,除暑假,则三学期。三学期乃正式期限,但有愿于暑假中继续修业者亦可能也。故若能连续三暑假,则可减省一年之光阴也。美院本三年毕业,我想连续两暑假。则两年之间已读完两年又两学期之功课。再读一学期,即两年又三个月,而三年之功课均毕矣。由此计算,后年年底(民国十三年)我当能归国。日前闻一教员云,在此校肄业两年,根底工夫已足矣,此后自己作功夫,可也。故我若欲早归,后年秋天亦可归来,但特来美一次,住个两年半,亦不算久,我当有此忍耐性以支持到底也。想家中得知我留美期限又由三年减至二年半,亦足惊喜矣。然而局外人或因别人求学四五或六年而我两年半即归,遂责我向学之心不切。噫!此岂可为俗人道哉!我未曾专门攻文学,而吾之文学成绩殊不多后人也。今在此学美术,吾之把握亦同然。吾敢信我真有美术之天才,学与不学无大关系也,且学岂必在课堂乎?且美利加非我能久留之地也。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俟后年年底我归家度岁时当与家人围炉絮谈,痛哭流涕,以泄余之积愤。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总之,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我归国后,吾宁提倡中日之亲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亲善以御日也。
信到时计在岁末,诸兄弟当已返家,故仍直接寄家中也。此候合室清吉,并贺新禧!
一多寄
阴历十一月廿八日书
父母亲大人暨全家合鉴:
又久未接家信,家中均好否?前上诸函谅都收到。近来身体甚佳,功课成绩亦有进步。人体写生从来只得上等,这回得了超等了。所以现在的分数是青一色的超了。我来此半年多,所学的实在不少,但是越学得多,越觉得那些东西不值得一学。我很惭愧我不能画我们本国的画,反而乞怜于不如己的邻人。我知道西洋画在中国一定可以值钱,但是论道理我不应拿新奇的东西冒了美术的名字来骗国人的钱。因此我将来回国当文学教员之志乃益坚。
家中望远人的信,却总不写信来,这亦不可解。十四、十六两妹及孝贞为何亦不写信来?难道我没有写信给她们,她们就不该写信给我吗?我有功课及自修,日夜忙碌,不能写信,犹可原谅。你们有何道理不写信来呢?你们读书间断否?孝贞分娩,家中也无信来,只到上回父亲才在信纸角上缀了几个小字说我女名某闻一多的长女闻立瑛,1922年12月生,此女不幸于1926年夭折。,这就完了。大约要是生了一个男孩,便是打电报来也值得罢?我老实讲,我得一女,正如我愿,我很得意。我将来要将我的女儿教育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我从前要雇乳母以免分孝贞读书之时。现在不以为然。孝贞当尽心鞠育她,同时也要用心读书。我的希望与快乐将来就在此女身上。
《红烛》的交涉实秋有信来否?钱若不够,请诸兄等暂筹垫还,我以后每月节省陆续寄回。我想到头总不会赔本。此上顺问全安!
男一多
二月十日
母亲大人膝下:
今日为此邦之母日,子女皆有礼物奉赠母亲。且各于衣襟攒上一鲜花,以示孝思。母在者花色红,母亡者花色白。今日居停主妇推户而入,笑容可掬,延男与钱君观其三女所遗之花朵及贺帖。是时男寸心怦动,而慈颜远隔感可知也!归而书此,恭祝母亲万福金安!然花不可寄,贺帖亦不适用。(贺帖书吉语或短诗数句,可由坊间购得,但皆为英文,故不适用。)居停知男为诗人,嘱男自为一诗,奉遗吾母。顾吾作诗即佳,能胜古人?爰录孟东野《游子吟》以表孺怀: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然男更有礼物丰于一切礼物者,则近日有两友见男,一曰“你长胖了”,一曰“这里几个人,只有你面多血色”。男以赤色书此此信闻一多是用粉色纸写红字。,一以表吾母之寿,犹美国人之佩赤花然,一以示男面之血色,庶吾母观此书,犹对男面耳。书毕复以俗语祝
吾母“寿比南山”!
男多自美国芝加哥叩禀。
五月十三日,即此邦之母日。
双亲大人膝下:
出发后寄上明信片数张,计已入览。三月一日自桃源县舍舟步行,至今日凡六日,始达沅陵(旧辰州府)。第一至第三日各行六十里,第四日行八十五里,第五日行六十里,第六日行二十余里,第四日最疲乏,路途亦最远,故颇感辛苦,此后则渐成习惯,不觉其难矣。如此继续步行六日之经验,以男等体力,在平时实不堪想象,然而竟能完成,今而后乃知“事非经过不知易”矣。至途中饮食起居,尤多此生从未尝过之滋味,每日六时起床(实则无床可起),时天未甚亮,草草盥漱,即进早餐,在不能不下咽之状况下必须吞干饭两碗,因在晚七时晚餐时间前,终日无饭吃,仅中途约正午前后打尖一次而已。所谓打尖者,行军者在中途作大休息,用干粮、饮水是也。至投宿经验,尤为别致,六日来惟今日至沅陵有旅馆可住,前五日旨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在沅陵或可休息三日,从此更西往芷江或有汽车可坐,然亦无十分把握。(以上六日所写,以下十二日补完)近因天雪汽车难行,留沅将及一周。现雪已解,定明日乘汽车至晃县,当日可到,过此则恐全须步行矣。家中老幼近皆安吉否,深以为念。到贵阳后当再有信归。肃此敬颂万福!
男多叩
三月十二日
双亲大人膝下:
沅陵奉上一禀,想已达览。十七日自晃县出发,步行三十日抵贵阳。贵州境内遍地皆山,故此半月中较为劳苦,加之天时多雨,地方贫瘠,旅行益形困难。本地谚云“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盖得其实矣。贵阳遇熟人甚多,清华方面目前校长周寄梅先生以下逮旧同学不下数十人,同班中有吴泽霖、聂鸿逵二兄,聂系本地人,吴任大夏大学文法学院长,随校迁此。据近悉昆明校舍不敷,文法二院决设蒙自,以意揣之,昆明新房屋造成后,文法二院恐仍当迁回。蒙自距昆明铁道一日路程,地近安南,此行本如投荒,今则愈投愈远矣。近日前方捷报频传,殊堪欣慰,然武汉敌机轰炸亦因此益亟。二哥不知已迁动否?乡间谅安谧如常,但不知家中老幼清吉否?鹤、雕二儿读书有进益否?通信仍暂寄昆明临时大学,如欲速达,可用航空邮递。余容续禀,敬颂万福!
男多叩头
四月二日自贵阳
双亲大人膝下:
鹤雕两儿来函云现方从大人读书,甚感兴趣,雕儿写信较前尤有进步,殊可喜也。男意目前既不能学算术,则专心致力中文,亦是一策。惟欲求中文打下切实根底,则非读旧书不可。在平时同事中如孔云卿、刘寿民二君皆令其少君读四书,殊有见地。男意鹤雕亦当仿效。曾见坊间有白话注解本,可购来参考,以助彼等之了解。纵使书中义理不能真实领会,但能背诵经文,将来亦可终身受用不已。驷弟方致力国学,经史理宜并治,倘能同时读四书,遇有新解时,亦不妨对两儿随时加以指示,如此两儿受益,诚不待言,对驷弟或亦可增加读经之兴趣也。校中情形,详另函及五月二日云南日报。敬颂万福!
男多叩禀
五月五日
致闻家驷
驷弟如面:
昨日为清华第七周年纪念会,园内陈设布置,极精丽华之至。有各种成绩展览,有各种演操,有音乐会,有教育研究会,有化装游戏,有活动电影。惜是日大雨,道涂泥泞,清华去城又远,来宾绝少,殊为不幸之至!校中暑假自阴历五月初九日起。兄与舒弟闻一多的嫡堂弟,名亦奇,字舒天。大排行第十五,清华1925级毕业生,留学美国,学医。放假后即可回家。来函所需诸件,当随身带归。寄来作文二篇均已改就,并附评语,当详细参阅。兄近作二篇亦附寄归。又评注司马温公《谏院题名记》,文法甚明显,可仔细揣摩。昨日二哥、五哥均有信来,二哥称俟政局稍平定,即返京另谋他法。我家究欠舒天款若干,兄并不知确定数目。展兄闻一多长兄闻展民。曾偿伊拾元,兄前后共偿伊十四元(头次贰元,二次壹元,三次拾元,四次壹元),又取回叁元,共偿伊(兄经手)拾壹元。余应偿款若干,请三哥示知,由兄处设法还清。兄暑假回家盘程及他应用费,已函请二、五哥两处接济。
闻家驷(1905—1997),原名闻籍,湖北浠水人,著名法国文学专家、翻译家。著名诗人、学者、民主斗士闻一多先生的胞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