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母亲
父母亲大人膝下:
许久未奉手谕,不知家内均吉否?深念深念。男等近均无恙,祈勿虑。上月成绩已揭晓者四门:英读本中+,英作文上,历史上,代数中。此学期任新剧社事又《学报》中文编辑,虽稍忙,志乃在于服事、读书两全。暇时不能钻研经、史,稍稍读诗文期于不间断耳。读经、史终以暑假为宜,以时宽而志专也。陈仁先前辈在清华任教习,授男文学史,前偕八哥造谒,曾询问伯父也。节过驷弟当读书作文寄来。附上《周刊》三份,祈詧收为祷。肃此敬请福安!
男多叩
阳三月八日
父母亲大人膝下:
近来家内清吉否?念念。连接二哥、五哥来函,人事俱好,祈勿垂虑。山东交涉及北京学界之举动,迪纯兄闻一多的远房堂兄。归,当知原委。殴国贼时,清华不在内,三十二人被捕后,始加入北京学界联合会,要求释放被捕学生。此事目的达到后,各校仍逐日讨论进行,各省团体来电响应者纷纷不绝,目下声势甚盛。但傅总长傅增湘(1872—1950),时任教育总长。、蔡校长即蔡元培先生。之去亦颇受影响。现每日有游行演讲,有救国日刊,各举动积极进行,但取不越轨范以外,以稳健二字为宗旨。此次北京二十七校中,大学虽为首领,而一切进行之完密、敏捷,终推清华。国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强权、无公理,全国瞢然如梦,或则敢怒而不敢言。卖国贼罪大恶极、横行无忌,国人明知其恶,而视若无睹,独一般学生敢冒不韪,起而抗之。虽于事无大济,然而其心可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所以北京学界为全国所景仰,不亦宜乎?清华作事,有秩序,有精神,此次成效卓著,亦素所习练使然也。现校内办事机关曰学生代表团,分外务、推行、秘书、会计、干事、纠察六部。现定代表团暑假留校办事。男与八哥均在秘书部,而男责任尤重,万难分身“五四”运动爆发第二天,清华同学推选出“清华学生代表团”领导运动。闻一多被推选为代表团成员,担任文书工作。1919年6月,闻一多被选为清华学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学联成立大会。。又新剧社拟于假中编辑新剧,亦男之职务。该社并可津贴膳费十余元,今年暑假可以留堂住宿,费用二十六元,新剧社大约可出半数(前校中拟办暑假补习学校仅中等科,男拟谋一教习,于经费颇有补助。现此事未经外交部批准,所以作罢论),尚须洋十余元,男拟如二哥、五哥可以接济更好,不能,可在友人处通挪,不知两位大人以为何如?本年又拟稍有著作,校中图书馆可以参览,亦一便也。男每年辄有此意,非有他故,无非欲多读书,多作事,且得与朋友共处,稍得切磋之益也。一年未归家,且此年中家内又多变故,二哥久在外,非独二大人愿男等回家一集,即在男等亦何尝不愿回家稍尽温省之责。远客思家,人之情也,虽曰求学求名,特不得已耳。此年中与八哥共处,时谈家务,未尝不太息悲哽,不知忧来何自也。又男每岁回家一次,必得一番感想,因平日在学校与在家中景况不大同,在校中间或失于惰逸,一回想家中景况,必警心惕虑,益自发愤。故每归家,实无一日敢懈怠,非仅为家计问题,即乡村生计之难,风俗之坏,自治之不发达,何莫非作学生者之责任哉?今年不幸,有国家大事,责任所在,势有难逃,不得已也。五哥回家,自不待言,二哥如有福建之行,亦可回家。男在此多暇,时时奉禀述叙情况,又时时作诗歌奉上,以娱尊怀。
两大人虽不见男犹见男也。男在此为国作事,非谓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育养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忠孝二途,本非相悖,尽忠即所以尽孝也。且男在校中,颇称明大义,今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男昧于世故人情,不善与俗人交接,独知读书,每至古人忠义之事,辄为神往,尝自诩吕端大事不糊涂,不在此乎?或者人以为男此议论为大言空谈,如俗语曰“不落实”,或则曰“狂妄”,此诚不然。今日无人作爱国之事,亦无人出爱国之言,相习成风,至不知爱国为何物,有人稍言爱国,必私相惊异,以为不落实与狂妄,岂不可悲!此番议论,原为驷弟发。感于日寇欺忤中国,愤懑填膺,不觉累牍。驷弟年少,当知二十世纪少年当有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即爱国思想也。前托十哥转禀。
闻一多全家合影
两大人,新剧社赴汉演戏,男或可乘机回家,现此问题已打消,男必不能回家也。或者下年经济充足,寒假可回家一看。寒假正在阴历年。男未在家度岁已六七年,时常思想团年乐趣,下年必设法回家,即请假在家多住数日,亦不惜也。区区苦衷,务祈鉴宥,不胜惶恐之至!
肃此敬请
福安。
此次各界佩服北京学生者,以其作事稳健。男在此帮忙,绝不至有何危险,两大人务放心!
男骅闻一多族名家骅。
五月十七日下午
父母亲大人:
取消留级部令已下1921年6月,清华学生参加支援北京八校的索薪斗争,举行“同情罢考”。闻一多所在的1921级和1922级同学的斗争尤为坚决,因而闻一多等29名学生被校方勒令开除。在同学们的据理力争之下,校方被迫做出让步,但仍给29名学生以不悔过即“留级一年,推迟出洋”的处罚。闻一多等学生坚持认为“无过可悔”,宁愿留级,而不愿出卖自己的原则。直至1922年4月,外交部(当时清华属于外交部管辖)迫于校内外舆论的谴责,发布了一个通令,决定“将留级办法暂缓执行,以观后效”。对此,闻一多等4名学生当即联名在《清华周刊》上发表了《取消留级部令之研究》一文,对部令予以痛斥。这就是这封家书的背景。。内容想八哥已有信详述,兹不复赘。该令于大二清华于1921年改高等科四年级为大学一年级,闻一多等29名学生是1921级毕业班的,因罢课受罚而留级一年,于是名之为“大二”。(即廿九人)全未顾及。幸而全未顾及大二,因为令中措词,污辱学生人格已至格端,未及大二,则大二之人格当不污也。从前我在家时,大二曾有人要求早出洋及津贴等权利,未成。今此令出后,如大二坚持前请,或可稍得小补。但部令说我们“罢课避考”,说我们“事后深知改悔”,叫我们“务希自爱,以励前修”。试问如去年罢课一事,全校都未受影响,只我廿九人作真正的牺牲;我们“求仁得仁”,何“悔”之有?我们这样的人,是不知自爱吗?他又说“予以自新”,“以观后效”。试问我们自始至终光明正大,有何“自新”之必要?有何“后效”之必观?所以我们都以为这种部令“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我们若受他的好处,那便无形承认部令。此种行为,良心之不许也。且从去年不肯赴考,已经光明磊落到现在,何必贪此小利,而贻“功亏一篑”之讥哉?且早出洋实无利益,尤为我个人之不愿;津贴亦甚有限。贪此小惠而遗玷终身,君子不为也。所以我现在决定仍旧做我因罢课自愿受罚而多留一年之学生,并不因别人卖人格的机会,占一丝毫便宜,得一丝毫好处。并且八哥等八人不愿写悔过书自甘多留一年,此本可嘉之举,而万恶的外部竟强迫彼等服从多数,绝不通融,以陷彼等于险难之域(完全牺牲出洋机会或屈伏于部令下,承认已经悔过)。此为有血性者之所共愤者也。现在我愿抵死力争,甘冒不韪,以触当局之羞恼而致罚于我。更有一可痛心之事,则此八人前已申明无论如何,绝不卖人格以早出洋。今多数人见威压过甚,仍将出洋,置前言于不顾。独光旦君潘光旦(1899—1967),清华1922级毕业生。则愿力争,不得,则完全牺牲出洋。圣哉光旦,令我五体投地,私心狂喜,不可名状!圣哉!圣哉!我的朋友光旦!我虽为局外人,但若不尽我最高度之力量以为公理战,我有负我所信奉之上帝及基督,我有负教我“当仁不让”之孔子,我尤负以身作则的我的朋友光旦!余容续禀。肃此敬请金安!
男多
阳,四月十三日
双亲大人膝下:
离家三月,尚未接家中只字,试思远游万里之人将何以为情乎!美术学院开课两星期矣,男之成绩颇佳,屡蒙教员之奖许。美国人于此道诚不足畏也。男每日早入学,晚回寓,尚有时间研究文学。昨结识一位浦西夫人。伊有中国画幅古瓷多种而不识其年代,特约男午餐,借代为移译。此妇人甚有学问,认识此处美术文学界有名人甚多。伊已与男两封介绍信,一致美国最有名诗人山得北Carl Sandburg(1878—1967)。先生,又一致《诗》(美国有名杂志)总编辑并著名批评家孟禄女士Harriet Monroe(1860—1936)。。此后可以与此邦第一流文人游,此极可贵之机会也。
现与男同居者钱君而外又有刘君聪强刘聪强,字中慧,清华1922级毕业生。。吴君泽霖木在芝城,现已往威士康新大学。然清华同学在此者仍不下二十人也。敬请金安!
男一多本信原无时间,根据内容推测为10月9日前后。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门合家钧览:
前寄上一函不知收到否?入秋气候渐冷,家中都康健否?母亲大人旧疾未发否?诸惟切念。今接十哥来函孝缉免职,二哥亦相随下台,不胜惊诧。想以孝缉闻一多长兄闻展民的同学,当时在湖北省实业厅任职。的局面,二哥亦不致全无他方发展之机会。目下不知有何消息否?念甚念甚。今年二哥初移家眷,诸侄甫入校,诸事将有头绪,翼此或可作长久之计,不料忽遇此一打击,真大不幸也。三哥事有影响否?苟三哥尚能支持下去,二哥宽以时日,缓图他道,亦可差强人意也。
两侄晋省后各种情形,我尚未接家中只字之报告。此亦属切念,请示之为盼。
驷弟已入正途之学校,自属大可安心之事。但我不怕他不知用功,而怕他过于用功,致妨康健。请五哥时写信嘱咐。
我近日功课进行如常,经验愈久,兴趣愈深,不患没有心得也。此校确系美国之首屈一指,我毕业于此后,纵欲继续研究,在此邦亦无处可去也。故三年之后,我决即归国。当然学问无穷境,美术亦然。我若欲求更进,只有往欧洲而已。但此在目下,诚属望外。目下我所日夜切望者,毕业回国,将来作过三四年事后,再设法往日本一游。因为此次出国,道经此邦,对于其美术,深表敬仰也。我急欲归国更有一理由,则研究文学是也。恐怕我对于文学的兴味比美术还深。我在文学中已得的成就比美术亦大。此一层别人恐不深悉,但我确有把握。清华的文学社现拟出杂志与丛书。我的《冬夜评》即将与梁实秋的《草儿评》合印一册,为丛书第一集。我如今又在作《女神》的评论。我想以此与《冬夜评》合为一册单独出版,不知文学社肯否。我现在极想从著作中找点经济的发展,一桩我想这是我对于家中应尽的义务,二桩我的程度如今可算很够了。舒天弟的成绩我很羡慕,但我并不怀疑我自己的造诣很属殊特,《红烛》我期于明春出版。我希望定有点收入,虽是我的希望并不很大。
近来的日子并不算苦,但说起来似乎有点寒酸。为省钱起见,我们三人每天只上饭馆吃一次饭。其余一顿饭就买块面包同一盒干鱼,再加上一杯凉水,塞上肚子便完了。这样顶多有两毛钱就够了;若在饭馆,至少也要三毛钱。但是无论怎样苦,我决定每月不多不少要省下五块钱。若有多的钱剩,我就送给书店的老板罢,因为阔的饭我吃不起,阔的书我非看不可。大概在《红烛》未能出版以前,我省下的钱不能寄回。《红烛》卖的钱同他种著作的收入,统归家中子弟教育费之用。请家中不要着急,书呆子快要收利钱了!孝贞即高孝贞(1903—1983),闻一多的妻子。计应分娩矣。千万须为伊雇乳母,以免分伊读书之工。
一多
十月廿八日
(五哥转呈)
双亲大人暨门合家钧鉴:
五哥寄来的杂志都收到了。父亲大人手谕及孝贞、十六妹书各一封亦收到。我到芝加哥来比别人都侥幸些,别人整天在家无法与此邦人士接交,而我独不然。今日同学名卡普其者接我到他家里去。他的母亲待我好极了。伊说伊的儿子出门时曾遇着一位太太待他好极了。伊要还债。所以今日见我,要用那位太太待他儿子的方法待我,使我远在万里之外,如在家中一样。这时我向伊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话,我说,我的母亲不久也要还债了,今天伊办了很好的中饭给我吃。下午又留我过夜,我因道远了要早回寓。伊又办了很多的点心迫着我吃。我从未遇着一个外国人待我这样亲热的。这便使我想起我自己的母亲了,想起我自己的家了。这个卡家里有祖父,有母亲,有父亲,有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有女儿(出嫁了)。今天是礼拜日,这一家人都在家。其外女婿也来了。外甥儿、外甥女也来了。还有一位女子(或是我的同学的意中人)。这位卡太太问我中国的风俗人情,问我我家里有多少人,我都告诉伊了。我又告诉了伊八九年前我的祖父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庭的盛况。他们都称赞不置,他们也有四代人,但不是一家。我们那时是四世同堂,而且人数之多,简直是钟鸣鼎食之家了。他们外国人儿子娶了亲就搬出去了,所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家庭。他们听我讲,都奇怪极了。卡太太又问我:“中国人吃饭是真用筷子吗?”我说:“还有假的吗?”伊又问道,“你们吃面也用筷子?”我说:“我们吃面的时候比你们还多呢。”啊,原来伊闹了半天还是以为我们一只手拿一枝筷子,好像他们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拿叉似的呢!你们想想你们若一只手拿一枝筷子,你们会扒得动饭、捎得动面吗?下礼拜我又要拜访一位教员温德(Winter),1922年为芝加哥大学法文副教授,1923年来中国。1925年受聘于清华,全国解放后任北京大学教授。(芝加哥大学的),这位先生要知道中国东西,清华同学张君景钺便介绍我与他谈话。家里一定都喜欢知道我在这里人家都认我有中国学问的人。所以若有外国人要知道中国古时的东西,他们就介绍我去了。所以这样我本不善交际也不喜交际,但是我想今年新来芝城的人中没有比我的交际更广的。当然我所谓的交际不是那种虚伪的无事忙,我所结交的都是有学问有道德的人。
但是讲来讲去我不喜欢美国。美国的学生没有中国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处的学生的善于思想、勤于思想。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年轻的老腐败。美国工人没有中国工人勤苦,他们得钱多,做事少。别人以为美国好极了,其实美国好本好,坏处也不少。
我的字现在写得坏极了,一半也因笔不好。我要回来练字。哈哈,这又是要回家的一个理由。父亲写字不便,十四、十六两妹同孝贞要写信来。耑问门合家安好!
一多
十一月六日
(五哥、驷弟转呈)
父母亲大人膝下:
《小说月报》及《诗》请继续寄来,因现方从事于文学批评,须时时参阅也。我与梁实秋合著的《冬夜草儿评论》已由实秋经理出版,不知驷弟已见到否?我们的意见差不多都包括在此。驷弟久不写信何故?我望你读书发生疑问时,确告我,我定能回答你。《小说月报》与《诗》可先看,再寄给我。《冬夜草儿评论》驷弟如在沪买不到,就请舒弟寄一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