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前面讲到旧词曲的音节,并不“全”是词曲自身的音节。然则有一部分是词曲自身的音节吗?是的,有一小部分。旧词曲所用的是“死文字”。(却也不全是的,词曲文字已渐趋语体了。)如今这种“死文字”中有些语助辞应该屏弃不用,有些文法也该屏弃不用。这两部分删去,于我们文字的声律(prosody)上当然有些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能及于词曲音节的全部。所以我们不好说因为其中有些语助辞同文法不当存在,词曲的音节便当完全推翻。总括一句,词曲的音节,在新诗的国境里并不全体是违禁物,不过要经过一番查验拣择罢了。
现在只要看在《冬夜》里这种查验拣择的手段做到家了没有。朱序里说道:“后来便就他们的腔调去短取长,重以己意熔铸一番,便成了他自己的独特的音律。”我倒有些怀疑这句话呢!像这样的句子——
“看云生远山,
听雨来远天。”——《孤山听雨》
“既然孤冷,因甚风颠?
仰头相问,你不会言!”——《仅有的伴侣》
“皴面开纹,活活水流不住。”——《春水船》
径直是生吞活剥了,那里见出得“熔铸”的功夫来呢?《忆游杂诗》几乎都是小令词。现在信手摘几段来做例——
“白象鼻,青狮头,
上垂袅袅青丝萝;
大鱼潭底游。”
“到夕阳楼上;
慢步上平冈,山头满夕阳。”
“野花染出紫春罗,
城郭江河都在画图;
霎眼千山云白了,
如何?如何?”
“瓜州一绿如裙带,
山色苍苍江色黄,
为什么金山躲了水中央。”
这些不过是几个极端的例子,还有那似熔半焙,半生不熟的篇作,不胜枚举了。《归路》《仅有的伴侣》可以作他们的代表。至于《冬夜》的音节好的一方面,朱序里论“精炼的词句和音律”一节内,已讲得很够了。除要我订正而已经在上面订正了的一点以外,我还要标出《凄然》一首,为全集最佳的音节的举隅。不滑,不涩,恰到好处,兼有自然与艺术之美的音节,再没有能超过这一首的了。
上面所讲的这一大堆话,才笼统的说明了一件事——《冬夜》与词曲的音节之关系。在词曲的音节之背地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衬住他,或是词曲的音节到底有些什么条件同限度,或是他同诗中别种元素有些什么相互的因果的关系同影响。——这些都是我要在下面详细地讨论的。
像《冬夜》里词曲音节的成分这样多,是他的优点,也便是他的劣点。优点是他音节上的赢获,劣点是他意境上的亏损。因为太拘泥于词曲的音节,便不得不承认词曲的音节之两大条件:中国式的词调及中国式的意象。
中国的词调和意象是怎样的粗率简单,或是怎样的不敷新文学的用,傅斯年君的《怎样作白话文》里已讲得很透彻了(《新潮》一卷二号)。我们知道那些,便容易了解《冬夜》该吃了多大一个亏。如今我们先论词调。傅君所说“横里伸张”,真当移作《冬夜》里一般作品的写照。让我从《仅有的伴侣》里抽一节出来作证——
“可东可西,飞的踪迹;
没晓没晚,滚的间歇;
无远无近,推的了结;
呆瞧人家忙忙碌碌。
只瞧忙碌!
不晓‘什么?为什么?’
飞——飞他的;
滚——滚他的;
推——推他们的。
有从来,有处去,
来去有个所以。
尽飞,尽滚,尽推;
自有飞不去,滚不到,推不动的时候。
伙伴散了——分头,
他们悠悠,
我何啾啾,
况——踪迹,间歇,了结,
是他们,是我的,
怎生分别。”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山东聊城人,祖籍江西永丰。历史学家、学术领导人、“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创办者。
我不知道十九行里到底讲了些什么话。只听见“推推”“滚滚”,啰嗦了半天,故求曲折,其实还是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但是不把他同好的例来比照,还不容易觉得他的浅薄。
我们再看下面郭沫若君的两行字里包括了多少意思——
“云衣灿烂的夕阳,
照过街坊上的屋顶来笑向着我。”(《无烟煤》)
我们还要记着《冬夜》里不只《仅有的伴侣》一首有这种松浅平泛的风格,且是全集有十之六七是这样的。我们试想想看:读起来那是怎样的令人生厌啊!固然我们得承认,这种风格有时用的得当,可以变得极绵密极委婉,如本集中《无名的哀诗》便是,但是到“言之无物”时,便成魔道了。
以上是讲他的章的构造;次论句的构造。《冬夜》里句法的简单,只看他们的长度就可证明了。一个主词,一个谓词,结连上几个“用言”——或竟一个也没有——凑起多不过十几个字。少才两个字的也有。例如,《起来》《别后的初夜》《最后的洪炉》《客》《夜月》,等等,不计其数。像《女神》这种曲折精密层出不穷的欧化的句法,那里是《冬夜》梦想得到的啊!——
“啊!我与其学做个泪珠的鲛人
返向那沉黑的海底流泪偷生,
宁在这缥缈的银辉之中,
就好像那个堕落了的星辰,
曳着带幻灭的美光,
向着‘无穷’长殒!”(《密桑索罗普之夜歌》)
傅斯年君讲中国词调的粗率是“中国人思想简单的表现。”我可不知道是先有简单的思想然后表现成《冬夜》这样的粗率的词调呢?还是因为太执著于词曲的音节——一种限于粗率的词凋的音节——就是有了繁密的思想,也无从表现得圆满。我想末一种揣度是对些。或说两说都不对。根据作者的“诗的进化的还原论”的原则,这种限于粗率的词调的词曲的音节,或如朱自清所云“易为我们领解,采用,”所以就更近于平民的精神;因为这样,作者或许就宁肯牺牲其繁密的思想而不予以自由的表现,以玉成其作品的平民的风格罢。只是得了平民的精神,而失了诗的艺术,恐怕有些得不偿失哟!
现今诗人,除了极少数的——郭沫若君同几位“豹隐”的诗人梁实秋君等——以外,都有一种极沈痼的通病,那就是弱于或竟完全缺乏幻想力,因此他们诗中很少浓丽繁密而且具体的意象。关于幻想的本身,在后面我还要另论。这里我只将他影响或受影响于词曲的音节者讲一讲。音节繁促则词句必短简,词句短简则无以载浓丽繁密而且具体的意象。——这便是在词曲的音节之势力范围里,意象之所以不能发展的根由。词句短简,便不能不只将一个意思的模样略略的勾勒一下,至于那些枝枝叶叶的装饰同雕镂,都得牺牲了。因为这样,《冬夜》所呈于我们的心眼之前的些图画不是些——
“疏疏的星,
疏疏的树林,
疏林外,疏疏的灯。”(二四二页)
同——
“几笔淡淡的老树影,”(二四二页)
便是些——
“在迷迷蒙蒙里。
离开,依依接着,
才来翩翩忽去。”(四三页)
同——
“乱丝一球为蓬蓬松松着”(一○二页)的东西。
换言之,他所遗的印象是没有廓线的,或只有廓线的,假使《冬夜》有香有色,他的
“香只悠悠着,
色只渺渺着。”(七四页)
我们试拿一本词或曲来看看,我们所得的印象,大体也同这差不多,不过那些古人的艺术比我们高些,就绘出那——
“一春梦雨常飘瓦,
尽日灵风不满旗。”
的仙境,
“一个绮丽的蓬莱的世界,
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锁着在,”
但是我总觉得作者若能摆脱词曲的记忆,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游,然后大着胆引噪高歌,他一定能拈得更加开扩的艺术。
西诗中有一种长的复杂的Homeric simile。在中国旧诗里找不出的;在词曲里,因为他们的篇幅同音节的关系,更难梦见。这种写法是大模范的叙事诗(epic)中用以减煞叙事的单调之感效的伎俩。中国旧文学里找不出这种例子,也正是中国没有真正的叙事诗的结果。假若新诗的责任中含有取人的长以补己的短之一义,这种地方不应该不特加注意。
三
我们若再将《冬夜》的音节分析下去,还可发现些更为《冬夜》之累的更抽象更琐碎的特质,他们依然是跟着词曲的音节一块走的些质素。
破碎是他的一个明显的特质,零零碎碎,杂杂拉拉,像裂了缝的破衣裳,又像脱了榫的烂器具,——看啊!——
“一所村庄我们远远望到了。
‘我很认得!
那小河,那些店铺,
我实在认得!’
‘什么名儿呢?’
‘我知道呢!’
‘既叫不出如何认得?’
‘也不妨认得,
认得了却依然叫不出。’
‘你不怕人家笑话你?’
‘笑什么!要笑便笑你!’
走着,笑着。
我们已到了!”(七五页)
再看——
“仔细的瞅去,再想去,
可瞅够了?可想够了?
可来了吗?……什么?
想想!……又什么?”(—四八页)
《冬夜》里多半的作品,不独意思散漫,造句破碎,而且标点也用的过度的多;所以结果便越加现着象——
“零零落落的各三两堆,
……
碎瓦片,小石头,
都精赤的露着。”(一二六页)
标点当然是新文学的一个新工具——很宝贵的工具。但是小孩子从来没使过刀子,忽然给了他一把,裁纸也是它,削水果也是它,雕桌面也是它,砍了指头也是它。可怜没有一种工具不被滥用的,更没有一种锐利的工具不被滥用以致招祸的!《冬夜》里用标点用得好的作品固有,但是这几处竟是小孩子拿着刀子砍指头了——
“一切啊,……
牲口,车子,——走。”(一四七页)
同
“一阵麻雀子(?)惊起了。”(一○七页)
“你!你!!……”(一八一页)
同
“‘我忍不得了,
实在眷恋那人世的花。’
……
‘然则——你去吧!’”(一九五页)
我总觉得一个作者若常靠标点去表示他的情感或概念,他定缺少一点力量——“笔力”。当然在上面最末的两个例里,作者用双惊叹号(!!)同删节号(……)所要表现的意义是比寻常的有些不同。在别的地方,哭就说哭,笑就说笑,痛苦激昂就说痛苦激昂;但在这里的,似乎是一种逸于感觉的疆域之外的——
“Thoughte hardly to be packed
Into a narrow act
Fancies that broke throlanguage and escaped”
在一个艺术幼稚的作家,遇着这种境地,当然迫于不得已就玩一点滑头用几个符号去混过他,但是一个
“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
的健将,偏认这些险隘的关头为摆弄他的神技最快意的地方。因为艺术,诚如白尔(Clive Bell)所云,是“一个观念的整体的实现,一个问题的全部的解决。”艺术家喜给自己难题作,如同数学家解决数学的问题,都是同自己为难以取乐。这种嗜好起源于他幼时的一种自虐本能(masochistic instinct,见莫德尔‘Mordell’的《文学中爱的动机》)。在诗的艺术,我们所用以解决这个问题的工具是文字,好像在绘画中是油彩和帆布,在音乐是某一种乐器一般。当然,在艺术的本体同他的现象——艺术品的中间,还有很深的永难填满的一个坑谷,换言之,任何一种艺术的工具,最多不过能表现艺术家当时的美感三昧(aesthetic Ecstasy)之一半。这样看来,工具实是有碍于全体的艺术之物;正同肉体有碍于灵魂,因为灵魂是绝对地依赖着肉体,以为表现其自身的唯一的方便。
“无端的被着这囚笼,
闷损了心头的快乐,——
哇的一声要吐出来了,
终于脱不了皮肉的枷锁!”
但是艺术的工具又同肉体一样,是个必须的祸孽;所以话又说回来了,若是没有他,艺术还无处寄托呢!
“Spite of this flesh today
I strove,made head,gained ground upon the whole”
文字之于诗也正是这样,诗人应该感谢文字,因为文字作了他的“用力的焦点”,他的职务(也是他的权利)是依然用白尔的话“征服一种工具的困难”,——这种工具就是文字。所以真正的诗家,正如韩信囊沙背水,邓艾缒兵入蜀,偏要从险处见奇。下面是克慈(Keats)的一段神奇的战绩——
“Obstinate,Silence came heavily again,
Feeling about for its old couch of space,
And airy cradle”
在这个场合,给《冬夜》的作者恐怕又是一行“……”就完了。临阵脱逃的怯懦者哟!
再一特质是啰嗦。本是一个很简单的意思,要反复地尽“耍”半天;故作风态,反得拙笨,强求深蕴,实露浅俗。——这都由于“言之无物”,所以成为貌实神虚。《哭声》的第二节正是这样;但因篇幅太长,不便征引。现在引几个短的——
“不信他,还信什么?
信了他,我还浮游着;
信他又为什么?”(二八页)
“这关着些什么?
且正远着呢!
是的,原不关些什么!”(五九页)
“……
错是错了,
不解只是不解了!
不解所以错了,
不解就是错了,
这或然是啊。
我错了!
我将终于不解了!”(二二三页)
还有一首《愿你》同《尝试集》里的《应该》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不过徒弟比师父还要变本加厉罢了。——
“原你不再爱我,
愿你学着自爱罢。
自爱方是爱我了,
自爱更胜于爱我了!
我愿去躲着你
碎了我的心,
但却不愿意你心为我碎呵!
好不宽恕的我,
你能宽恕我吗?
我可以请求你的宽恕吗?
你心里如有我,
你心里如有我心里的你;
不应把我怎样待你的心待我,
应把我愿意你怎样待我的心去待我。”
作者或许以这堆“俏皮话”很能表现情人的衷曲;其实是同东施效颦一样,扭腰瘪嘴地故作媚妩,只是令人作呕罢了!新诗的先锋者啊!“始作佣者,其无后乎!”
又一个特质是重复。这也可说是从啰嗦旁出的一种毛病,他在《冬夜》里是再普遍没有了。篇幅只许我稍举一两个例——
“虽怪可思的,也怪可爱的;
但在那里呢?
但在那里呢?”(二二七页)
“这算什么,成个什么呢!
唉!已前的,已前的幻梦,
都该抛弃,都该抛弃。”(一七页)
这是句的重复,还有字的重复,更多极了。什么“来来往往”,“迷迷蒙蒙”,“慢慢慢慢的”,“远远远远地”,——这类的字样散满全集。还有这样一类的句子,——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三页)
“推推挤挤往往行行,越去越远。”(二三页)
“唠唠叨叨,颠颠倒倒的咕噜着。”(一七八页)
“随随便便歪歪斜斜积着,铺着,岂不更好!”(一五八页)
叠句叠字法,一经滥用到这样,他的结果是单调。
关于《冬夜》的音节,我已经讲得很多了,太多了。诗的真精神其实不在音节上。音节究属外在的质素,外在的质素是具质成形的,所以有分析,比量的余地,偏是可以分析比量的东西,是最不值得分析比量的,幻想,情感——诗的其余的两个更重要的素质——最有分析比量的价值的两部分,例不容分析比量了;因为他们是不可思议,同佛法一般的。最多我们只可定夺他的成分的有无,再多许可揣测他的度量的多少;其余的便很难像前面论音节论的那样详殚了。但是可惜得很,正因为他们这样的玄秘性,他们遂被一般徒具肉眼——或竟是瞎眼的诗人——诗的罪人——所忽视,他们偿了玄秘性的代价。不幸的诗神啊!他们争道替你解放,“把从前一切束缚‘你的’自由的枷锁镣铐……打破”;谁知在打破枷锁镣铐时,他们竟连你的灵魂也一齐打破了呢!不论有意无意,他们总是罪大恶极啊!
四
在这里我们没有工夫讨论情感同幻想为什么那样重要。天经地义的道理的本身光明正大有什么可笑的呢?不过正因为他们是天经地义,人人应该已经习知,谁若还来讲他,足见他缺乏常识,所以可笑了。我们现在要研究的是《冬夜》里这两种成分到底有多少。先讲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