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你在葱岭上巡狩。
醒呀!神圣的苏丹,醒呀!
(藏)我吩咐喇嘛日夜祷求,
我焚起麝香来欢迎你。
醒呀!庄严的活佛,醒呀!
(众)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醒你。
威严的大王呀,你可怜我们!
我们的灵魂儿如此的战栗!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吧。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吧!醒了吧!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杂志名叫《大江》的了。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这种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谅这番若衷。
作者
(本诗原载于1925年6月27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29期。)
爱国的心
我心头有一幅旌旆,
没有风时自然摇摆;
我这幅抖颤的心旌,
上面有五样的色彩。
这心腹里海棠叶形,
是中华版图的缩本;
谁能偷去伊的版图?
谁能偷得去我的心?
(本诗原载于1925年7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
南海之神
——中山先生颂
一、神之降生
炎风煽惑了龃龉的波浪;
海水熬成了一锅热油——
大波噬着小澜,惊涛扑着骇浪。
妖云在摇旗,迅雷在呐喊,
天是精铜的破镜一面;
世界要变成一场大血战。
贝阙里的老龙睡得不安,
仿佛听见了一阵隐约的哭声,
像是九霄外的哀鸿航过。
慈悲的泪在他脸上开成了珠花。
忽地他长啸一声——天昏地黑,
南海岸山一个婴儿坠地了!
婴儿醒了,呱呱的哭声,
载满了一个民族的悲哀。
婴儿又睡了,沉默笼罩着宇宙。
于是蔚蓝的高天是它的庄严,
葱绿的大地是母的慈爱。
于是畏惧坐镇在人之心上;
鸟儿的歌声涌到喉间又吞了下去,
花瓣儿浮在空中不敢坠落……
一切都敛息屏声,
护持着这新生命的睡眠,
倾听着这新脉搏的节奏。
一切的生命都要让开路来,
尽这一道新生命往前先走。
于是宇宙万物尽他们所有的,
都献给他作为庆贺的仪程了:
巍峨的五岳献给他庄严;
瞿塘滪滟的石壁献给他坚忍;
从深山峭谷里探出路径,
捣石成沙,撞断巫山十二峰,
奔流万里,百折不回的扬子江,
献给他寰球三大毅力之一。
浩荡的太平洋献给他度量,
轻身狎浪的海鸥又献给他冒险精神。
谁献给他慈蔼的美德?——
说苏了小草的春雨和吹着麦浪的熏风;
谁献给他先觉的智慧?——踞阜的晨鸡;
谁献给他决斗的精神?——负隅的困兽。
九月的雷霆献给他震怒;
日月星辰献给他洞察的眼光;
然后造物者又把创造的全能交付给他了。
于是全宇宙长在一个人的躯壳里了;
啊,一个宇宙在人间歌哭言笑!
一个宇宙在人间奔走呼号!——
于是赤县神州有一个圣人,
同北邻建树赤帜的圣人比肩,
同西邻的Mahatma圣雄。争衡,
同太平洋彼岸上为一个奴隶民族,
解脱了枷锁的圣人并驾齐驱!
二、纪元之创造
百尺的朱门关闭了五千年;
黑色的苔藓侵蚀了雕梁画栋,
野蜂在兽环的口里作了巢,
屋脊上的飞鱼、鸱吻、铜雀、宝瓶……
狼藉在臭秽的壕沟里。
宇宙乘除了五千个春秋,
积尘瘗没了浮钉,
百尺的朱门依然没有人来开启。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时候,
忽然来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巨人,
擎着一只熊熊的火把,
走上门前拍一拍门环,叫一声:
“开门呀!”
一阵蝙蝠从砖缝瓦罅里飞出来了:
失了胶粘力的灰泥垩粉,
纷纷的洒落在他头上。
他又叫一声,连叫几声……
他耳边但有危梁欹柱解体脱节的异响,
总听不见应门的人声。
滚滚的热泪流到喉咙里来了,
他将热泪咽下了,又大叫数声,
在门扇上拳推脚踢,
在门扇上拳推脚踢,
他吼声如雷,他洒泪如雨……
全宇宙的震怒在他身中烧着了。
他是一座洪炉——他是洪炉中的一条火龙,
每一颗鳞甲是一颗火星,
每一条须髯是一条火焰。
时期到了!时期到了!他不能再思了!
于是他挥起巨斧,巨斧在他手中抖颤——
摩天的巨斧像山岳一般倒下来了,
的一声——阊阖洞开了!
的一声——飞昂折倒了!
的一声——黄阙丹墀变成齑粉了!
于是在第二个盘古的神斧之下,
五千年的金龙宝殿一扫而空——
前五千年的盘据地禅让给后五千年了。
于是中华的圣人创造了一个新纪元,
这圣人是我们中华历史上的赤道,
他的前面是一个半球,
他的后面又是一个半球,
他是中华文化的总枢纽,
他转了四万万生灵的命运!
三、祈祷
神通广大的救星啊!请你听!
请将神光辐射的炬火照着我们;
勇武聪睿的主将啊!请你听!
请将你的大纛掩覆我们战栗的灵魂,
仓公扁鹊——起死回生的国手啊!
请用神灵的刀圭铲除了这遍体的疮痍;
仁爱的牧者啊!我们是亡告的关群,
豺狼当道,请你保护我们的生命!
我们虽是不肖的儿女,背恩的奴隶——
我们自身鄙吝反而猜疑你的恩惠,
自身愚蠢因之妒嫉你的聪明;
但是神明宽厚的主将啊!
请你宽赦我们,请你饶恕我们,
让我们流出忏悔的泪洗你心上的伤痕,
让这四万万颗赤心都焚起一瓣自新的心香,
让心香的馥郁薰灭了你的悲酸的记忆。
广大无边,海函地负的精神啊,
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我们祸孽深重,我们万死不容,
你本不当赐给我们非分的原宥。
我们是龌龊的虮蚤一群,
我闪嘬饮你的血汗来滋养自身的肌肉。
你的神炬作了我们夜劫的火把,
你的战旗是我们行凶时护身的符箓。
你的名字在我们脚下踩成笑柄。
我们都是你的罪人!
你是行天的赤日,光明的输送者,
我们是蜀山中的村犬,
我们在黯谷中生活,反而狂吠你的光明。
我们是饕餮的鸱剥啄着腐鼠,
你是高洁的鹓从我们头上飞过,
我们的猜忌便迸作毒狠的诅骂。
我们是商受不懂圣人的心如何构造,
便将你的心剜了出来查验他的孔窍。
我们戏谑你到了不堪的程度。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让洞庭的波涛涤祛我们的罪恶!
让九天的黑云掩着我们的羞耻!
让十八层地狱的火烧着我们的心脏!
让峨嵋、剑阁和青泥的四万八千哀猿
同声叫着,叫出我们的酸悲!
哦,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哦,神秘伟大的灵魂啊!
你戴着痛苦如同戴着荣华一般——
荆棘之冠在你头上变成璀璨的玉冕;
悲哀之泪像倒流的弱水,
流到你心中潴成了仁爱的仙海……
你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伟大!
你定让我们忏悔,让我们忏悔。
神秘伟大的神灵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膜拜你!
让我们从你身上支取力量,
因为你是四万万华胄的力量之结晶。
让我们从你身上看到中华昨日的伟大,
从你身上望到中华明日的光荣——
让我们的希望从你身上发生。
伟大的神!仁爱的神!勇武的神啊!
让我们赞美你!让我们礼拜你!
但是先让我们忏悔,先让我们忏悔!
(本诗原载于1925年10月15日《大江季刊》第1卷第2期。)
秦始皇帝
荆轲的匕首,张良的大铁椎,
是两只苍蝇从我眼前飞过。
我肋骨槛里囚着一只黑狼,
这一只黑狼他终于杀了我。
我吞噬了六国来喂这黑狼,
黑狼喂肥了,反来吞噬了我;
我筑起阿房来让黑狼游戏,
他游倦了,我们一齐都睡着。
如今什么也惊不醒我们了,
钜鹿的干戈和咸阳城的火……
多情的刺猬抱着我的骷髅,
十丈来的青蛇缠着我的脚。
(本诗原载于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大暑
今天是大暑节,我要回家了!
今天的日历他劝我回家了。
他说家乡的大暑节
是斑鸠唤雨的时候
大暑到了,湖上飘满紫鸡头。
大暑正是我回家的时候。
我要回家了,今天是大暑;
我园里的丝瓜爬上了树,
几多银丝的小葫芦,
吊在藤须上巍巍颤,
初结实的黄瓜儿小得像橄榄……
呵!今年不回家,更待哪一年?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了!
燕儿坐在桥梁上讲话了;
斜头赤脚的村家女,
门前叫道卖莲蓬:
青蛙闹在画堂西,闹在画堂东……
今天不回家辜负了稻香风。
今天是大暑,我要回家去!
家乡的黄昏里尽是盐老鼠指蝙蝠。,
月下乘凉听打稻,
卧看星斗坐吹箫;
鸬鹚偷着踏上海船来睡觉,
我也要回家了,我要回家了!
(本诗原载于1925年4月1日《京报》副刊第106号。)
故乡
先生,先生,你到底要上哪里去?
你这样的匆忙,你可有什么事?
我要看还有没有我的家乡在;
我要走了,我要回到望天湖边去。
我要访问如今那里还有没有
白波翻在湖中心,绿波翻在秧田里,
有没有麻雀在水竹枝头耍武艺?
先生,先生,世界是这样的新奇,
你不在这里遨游,偏要哪里去?
我要探访我的家乡,我有我的心事;
我要看孵卵的秧鸡可在秧林里,
泥上可还有鸽子的脚儿印“个”字,
神山上的白云一分钟里变几次,
可还有燕儿飞到人家堂上来报喜。
先生,先生,我劝你不要回家去;
世间只有远游的生活是自由的。
游子的心是风霜剥蚀的残碑,
碑上已经漶漫了家乡的字迹,
哦,我要回家去,我要赶紧回家去,
我要听门外的水车终日作鼋鸣,
再将家乡的音乐收入心房里。
先生,先生,你为什么要回家去?
世上有的是荣华,有的是智慧。
你不知道故乡有一个可爱的湖,
常年总有半边青天浸在湖水里,
湖岸上有兔儿在黄昏里觅粮食,
还有见了兔儿不要追的狗子——
我要看如今还有没有这种事。
先生,先生,我越加不能懂你了,
你到底,到底为什么要回家去?
我要看家乡的菱角还长几根刺,
我要看那里一根藕里还有几根丝,
我要看家乡还认识不认识我,
我要看坟山上添了几块新碑石,
我家后园里可还有开花的竹子俗称竹子开花是凶事的兆朕(作者原注)。。
(本诗原载于1925年8月29日《晨报副刊》第1260号。)
唁词
——纪念三月十八日的惨剧
没有什么!父母们都不要号咷!
兄弟们,姊妹们也都用不着悲恸!
这青春的赤血再宝贵没有了,
盛着他固然是好,泼掉了更有用。
要血是要他红,要血是要他热;
那脏完了,冷透了的东西谁要他?
不要愤嫉,父母,兄弟和姊妹们!
等着看这红热的开成绚烂的花。
感谢你们,这么样丰厚的仪程!
这多年的宠爱,矜怜,辛苦和希望。
如今请将这一切的交给我们,
我们要永远悬他在日月的边旁。
这最末的哀痛请也不要吝惜。
(这一阵哀痛可磔碎了你们的心!)
但是这哀痛的波动却没有完,
他要在四万万颗心上永远翻腾。
哀恸要永远咬住四万万颗心,
那么这哀痛便是忏悔,便是惕警。
还要把馨香缭绕,俎豆来供奉!
哀痛是我们的启示,我们的光明。
(本诗原载于1926年3月25日《国魂周刊》第10期。)
比较
别人的春光歌舞着来,
鸟啼花发鼓舞别人的爱。
我们只有一春苦雨与凄风!
总是桐花暗淡柳惺忪——
我们和别人同不同?
我的人儿她不爱说话,
书斋里夜夜给我送烟茶,
别人家里灯光像是泼溶银,
吴歌楚舞不肯放天明——
我们怎能够比别人?
别人睡向青山去休息,
我们也一同走入黄泉里。
别人堂上的燕子找不着家,
飞到我们的檐前骂落花——
我们比别人差不差?
(本诗原载于1926年4月8日《晨报副镌·诗镌》第2号。)
鸟语
——送友人南归
他们把我关在囚笼里,
可是这囚笼没有墙壁:
削瘦的栏杆围在四旁,
一根根都像白骨一样。
这些栏杆中间的隙缝,
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
为他们看我的羽翰,
还是让我好望见青天?
也许是仙鹤似的白云,
驶过了蓝宝石的天心;
也许是白云似的仙鹤,
从赤日的轮盘边儿晃过。
天上既有飞动的东西,
我怎能辜负我的羽翼?
你看我也打破了监牢;
我原是一只能飞的鸟!
于今回到了我的家乡,
我也该晾晾我的翅膀……
吓,这根柳条真个轻软,
这满塘春水明镜一般。
江南的山林幽深得很,
山上的白云分外氤氲;
明朝你听见歌声如锤,
你怎知道我身在何处!
(本诗原载于1926年5月6日《晨报副镌·诗镌》第6号。)
长城下之哀歌
啊!五千年文化的纪念碑哟!
伟大的民族的伟大的标帜!……
哦,哪里是赛可罗坡的石城?
哪里是贝比楼?哪里是伽勒寺?
这都是被时间蠹蚀了的名词;
长城!肃杀的时间还伤不了你。
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的墓碑,
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
可才能找见旧中华的灵魂,
并同我自己的灵魂之所在?……
长城啊!你原是旧中华的墓碑!
长城啊!老而不死的长城啊!
你还守着那九曲的黄河吗?
你可听见他那消沉的脉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虽守不住他的山河,
长城啊!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条长万里的苍龙,
你送帝轩辕升天去回来了,
偃卧在这里,头枕沧海,尾榻昆仑,
你偃卧在这里看护他的子孙。
长城啊!你可尽了你的责任?
怎么黄帝的子孙终于“披发左衽”披头散发,衣襟左开,借指沦陷为异族统治。!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绣屏:
我们在屏后的华堂上宴饮——
日月是我们的两柱纱灯,
海水天风和着我们高咏,
直到时间也为我们驻辔流连,
我们便挽住了时间放怀酣寝。
长城啊!你为我们的睡眠担当保障;
待我们睡锈了我们的筋骨,
待我们睡忘了我们的理想,
盗贼们忽都爬过我们的围屏,
我们哪能御抗?我们只得投降,
我们只得归附了狐群狗党。
长城啊!你何曾隔阂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阻了辽、金、元、满?……
古来只有塞下的雪没马蹄,
古来只有塞上的烽烟云卷,
古来还有胡骢载着一个佳人,
抱着琵琶饮泣,驰出了玉关!……
唉!何须追忆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数?
昨日的敌人是可汗,是单于,
都幸而闯入了我们的门庭,
洗尽腥膻,攀上了文明的坛府——
昨日的敌人还是我们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
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
哦,铜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
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
哦,怕不要扑灭了我们的日月,
怕不要捣毁了我们乾坤!
啊!从今哪有珠帘半卷的高楼,
镇日里睡鸭焚香,龙头泻酒,
自然歌稳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从今哪有石坛丹灶的道院,
一树的碧荫,满庭的红日——
童子煎茶,烧着了枯藤一束?
哪有窗外的一树寒梅,万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抚着焦桐独奏?
再哪有荷锄的农夫踏着夕阳,
歌声响在山前,人影没入山后?
又哪有柳荫下系着的渔舟,
和细雨斜风催不回去的渔叟?
哦,从今只有暗无天日的绝壑,
装满了幺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蚁一般的,东西驰骋——
从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鹄面鸠形,
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
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
从今只有数不清的烟突,
仿佛昂头的毒蟒在天边等候,
又像是无数惊恐的恶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从今瞥着万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啊!你们夸道未来的中华,
就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
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宝钻;
夸道我们铁路络绎的版图,
就像是网脉式的楮叶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的白浪之间。
又夸道,麇载归来的战舰商轮,
载着金的,银的,形形色色的货币,
镌着英皇乔治,美总统林肯,
各国元首的肖像,各国的国名;
夸道西欧的海狮,北美的苍隼,
俯道锻翮,都在上国之前请命。
你们夸道东方的日耳曼,
你们夸道又一个黄种的英伦——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俯首帖耳的堕入狗党狐群!
啊!新的中华吗?假的中华哟!
同胞啊!你们才是自欺欺人!
哦,鸿荒的远祖——神农,黄帝!
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