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学曾是于八月二十三日只身到得北京,被统一安排在原燕王府中住下。在他之前已有些路途较近的人也同样被安排在这里。每人一间房,如带有仆从者,则要将仆从安排于客栈,不得随身侍候,府中自有丫环下人应付各位起居饮食。同时,锦衣卫或明或暗的也已将这燕王府看的紧紧的。这点倒不是我的安排,而是冯保的手段。他这么做也符合锦衣卫一直以来的作风。只有这样,京城中任何异动才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样的安排让所有人都摸不准皇上到底想怎么样?锦衣卫的存在更加让这些或从未为官者、或被罢黜、或被外派的官员们感到了无形的压迫感!
王国光在金学曾刚到的第一个傍晚就来到这燕王府拜会。他没准备躲开锦衣卫,堂而皇之的递上名贴交于燕王府门人。因为躲开燕王府前的,却是躲不开从自已府宅就一直跟着过来的锦衣卫“墙耳”。若是偷偷摸摸反而更加引人注意。
金学曾亲自出得门口相迎,将王国光迎入燕王府西首的一处配属他的厢房之中。两人一番寒喧,王国光向金学曾投去一个眼色,意思是此处是否隔墙有耳?
“放心吧,我留意过,这燕王府里锦衣卫还不敢进来!”
王国光不由的松了口气:“燕王府里安宁,可我来此却躺不过他们!”
“子鲁与大人本是故识,此番前来看我亦属平常。他们可是怀疑你了?”金学曾问道。
王国光摇摇头:“这样的朝局我自然一切小心,在冯党眼里我只是一个急于归老之人而已”王国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哎,你真不该来趟此浑水啊!”
金学曾洒脱一笑:“水不趟不清,既来之则安之嘛!”
王国光陪笑一声:“只怕是越趟越浑,你可知此次除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奉旨进京?”
金学曾摇摇头。
“海瑞,海刚峰!”王国光有意的加重语气。
金学曾稍一思考回道:“海瑞此人刚正清廉,享有清名一身,最忤结党。但此人刚直有余而圆润不足。朝局之事不比沙场撕杀,刀光剑影往往藏于无形之中。海瑞乃一利剑!剑虽为双刃,除却异已也可能伤已自身,但以冯保之能,趟若早做安排,此剑不难被其所利用”
王国光点点头:“这也正是我的担心,你我与海瑞并无交情,若是相劝与他,怕是会适得其反啊!”
“这点倒不必担心,海瑞此人还是明断是非的。在他进京之前,我们尚有些时日做下准备。而且这些都是你我之猜测,若不是冯保之意呢?”金学曾问道。
王国光听摆摇摇头:“若单是海瑞一人,与冯保确也难说干系。但此番进京之人中,还有因贪默暴敛而被张阁老驱往南都任户部侍郎的沈一贯,以及上次进京入阁而不得的潘晟。此二人与冯保之关系,你应当明白!”
听到王国光的话,金学曾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当初沈一贯和潘晟同时被赶到南京去,而行使人就是他金学曾。这也正是张居正只所以用金学曾的原因,不讨好人的事就全交给他去办,把人得罪完了,为了保住与冯保内外廷的联盟关系,采用弃卒保帅的方法,将金学曾赶回老家,以平冯保之不满。
此番若说召来海瑞是皇上自己英明的举动,而潘晟之前已被赶过一回,皇上再将此人召入京来,要说不是冯保授意,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此二人是否已到京中?”金学曾问道。
王国光摇摇头:“我有意将此二人急递晚了两日发出,本想叫人再参潘晟一本,四日前收你来信,暂时置罢!”
金学曾点点头:“大人做的是,让此二人入京也不是坏事,或能以此铲除冯党!”
王国光听着又是一声长叹:“子鲁真不该来啊,你我退去,享清平日子,何苦于此朝中苦苦相斗呢?”
金学曾自然不会说王国光不清白,冯保不会让其好过的话。“大人万莫如此灰心,张阁老故去,我等还要仰仗大人为首。不为一已之得失,亦应为酬张阁老之志,为我大明万世江山,为了天下百姓,我辈亦当一争。若让冯党得势,为树其威,张阁老数年血汗也就东流啦!”
“子鲁既有意一争,我自当相助”王国光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但为首一说还是不提也罢。就算清除冯党,还有张四维一系。我朝开国至今,党争之祸,代代提,年年禁,却是屡禁不止。争的是一已之私,伤的是国体啊!此番你我若能涉险而过,我将归老,子鲁亦不可再结党相争。朝中诸臣若能合心匡助皇上,或能成就我朝万世!”
“大人肺言震荡人心,子鲁惭愧!”金学曾听罢起身做揖说道。
王国光摆摆手继续说道:“今早,皇上颁下谕诏,要将太仓库银悉数提出,用于京军屯田收购之资,张阁老十年心血积存而成的六百余万两银就此一空。但此数还远不够填此所需,纵是加上太仆寺四百万两,亦有所缺。皇榜即出,自不能改,最终累的还是我等臣子啊!”
“子鲁进京时,一过河间就听闻京军整顿之事,初以为此事乃是冯党掀起,为的是搅混京城局面。此举虽不利于国库,还是有利于民的。只不过京军向由内廷阉宦监军,此次耗尽国库是否也是冯党授意,以求补偿他们在京军屯田上的损失?”金学曾说着皱起眉头。
王国光却是摇摇头说道:“此事与冯党应无关联,据宫里眼线所报,自从宫里给吏部下旨着你等进京后,皇上这些天来甚少单独召见过冯保。只在内阁票拟交与司礼监批红时,冯保方能向皇上请奏,且,留侍时间并不长。另外,宫里内臣在京军中只收例钱,收罢便走,他们是绝不敢持留京军屯田的。皇上改强收为购卖,与其等应无直接利害。皇上年少心性,一意而行,事多不与下臣相商。此次重整京军,皆出其手,莫说相关兵部、户部,就是戚元敬也只是领旨办差。子鲁若有意官场,逢此刚愎君父,行事三思才是!”
金学曾再次行揖手礼说道:“大人对子鲁尽述肺腑,子鲁感激。为臣者应正君侧,只要皇上为国为民,刚愎又如何?从之便是!”
王国光一笑言道:“子鲁坦荡”
金学曾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事既与冯党无关,我们倒是失去一机。与之相比,我等手中可用之棋太少。必须寻其缺而攻之,可其缺在何处呢?”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都在想着有什么办法方参倒冯保,过了一会,王国光终于开口了:“此前我手中倒握有些冯党罪证.....”
“大人!”金学曾阻住道:“以前所得之证,万不可用。就算能以此铲去冯党,我等也难脱干系”
王国光叹了口气:“我又岂会不知。不瞒子鲁,几年来我送与冯保之物,计之也有三千余两,纵是不吃不喝,二十年俸禄亦不足此数,当中自有不义所得。但子鲁却是与之清白无干,若以此等罪证参赅冯党,或能成你我心愿!”
金学曾听至此,明白王国光这是准备牺牲自己成全于他,赶紧正色直言:“大人如此诚心待我,子鲁亦非沽名之人,此等两败俱伤之法,绝不可行!”
王国光接道:“子鲁先莫着急,皇上或不会怪罪于我呢?”
金学曾摇摇手说道:“单以大人之举赅,尚不足以翻了冯保,须积之方能成事,可这势必累及他人。朝中同僚真是清者又有几许?如张学颜、王篆两位大人等皆难幸免。若让张阁老再牵连其中,岂不让小人得势?我们有何颜面与阁老泉下相见?而且,皇上纵是不怪罪,亦当从此不信我等,就算倒了冯党,最终也只是成就张四维一系得利渔翁而已”
王国光有些着急的说道:“子鲁所言虽实,可若让冯党先行出招,我等尽无反手之力了”
“不然,沈、潘二人未到京之前,冯党应不会有所举动。而且,他们既未怀疑大人,只要传话同僚,对之小心应付,任其施为,或可引其先攻张四维一系,我等再从中寻机铲了冯党!”
王国光想了想说道:“现就有一事或可利用”
金学曾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于是,王国光将大名真定二府灾情一事与金学曾粗略说了,最后说道:“二府犯官已被押解京中,当即三司会审,但犯官只认瞒报之罪,却未供出任何人等。东厂监审却无彻查之意,当即拍板以欺君大罪议,交与内阁票拟呈上书房,交皇上决。二犯官上次押来京中,几经周折亦是从东厂被放回,其中不难看出与冯党有些干系。只是,犯官之口极严,难以审得。再者,皇上自从将此事愤而朝上议后,就再未提及,此番内阁呈上票拟也已数日,亦未有相关旨意下达。只是不知皇上到底是何心意啊”
“皇上既然托而不决,也就表明圣意尚无所定,托之对我等反而有利。只是犯官被押在镇抚司诏狱中,我们不易接确啊!”金学曾说道。
王国光解释道:“这倒不是,犯官是关押在刑部大牢中,此乃皇上圣意”
金学曾一听不由喜形于色,高兴的说道:“大人,圣意与我们不谋而合啊!”
王国光许是老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金学曾忙接着说道:“按前例,事至此多由镇抚司派人彻查,此番皇上为何有意跳过东厂,将此事交与刑部、吏部及通政司负责?这表明皇上已然不信于东厂!”
王国光听着有所领悟:“子鲁的意思是,皇上也有意除冯?可为何还要让东厂监审呢?只需一道谕旨,自有言官参赅,何须如此周折!”
金学曾摇摇头说明道:“铲除冯党须的有据,要不宫里皇母太后一关就难说服。再者,若是简单处之,言官参奏必会言及张阁老,皇上如此做法是为保阁老名声啊。此次二府灾情一事与阁老无甚关联,内阁议罪票拟皇上托而不决,意在我等能从中挖出罪证,以此除了冯保。一可稳太后心,二可避去伤及阁老!”
说罢金学曾不由的长出一口气“皇上圣明啊!”
王国光也觉有理:“子鲁猜之有理。只怕,冯党亦是猜得皇上心思了!”
“不错,此番东厂急于结案,一为掩去实情,二为试探圣意。现在皇上已托数日”金学曾说到此忽感不妙:“不好!大人要尽快给严大人捎话,让其看紧犯官,万莫让冯党灭了口!”
看王国光似有所虑,金学曾补充道:“严大人虽与我们不合,同样与冯党亦是”
王国光听罢站起身来:“那我这就给他捎话去!”
金学曾叫住道:“大人请稍等,若我们所猜为实,冯党必会严加监视,大人就此前往岂不让其察觉,他们若是先行参我等一本,如何应付?”
“那如何是好?纵是暗里捎了话去,也无法审犯官啊”
金学曾想了想说道:“不如就由严大人审吧”
“他。。。他会应下吗?”王国光对严清擢甚是不信。
“他在河南道任按察使时曾欠我一情,不若由我修书一封,痛陈利害,其乃明大理之人,估会应下”
金学曾说着站了起来,走向桌案。看王国光一脸疑惑,于是一边摆开纸笔,一边解释道:“他在河南时,我刚好也在那里监察清丈。有一乡民觉得当地府衙所用量弓比之朝廷标弓要短上寸许,致使其家中本为五亩之地变为七亩,如此一来他家每年所缴税银也就加重。乡民不服纠众联名上告,却是屡屡被拒,最终到了河南道按察司。严清擢接了状纸,到当地实查,而此时,当地官府已将量弓换回,因他并无重新量地之权,听了当地官员欲加之言,未加详查之下,就治了那乡民污告上官并纠众闹事之罪,一家五口发配肃宁卫充军。边荒之地,如何待得。等我获知此事,查清确是属实,并将此事告之与他,他大惊之下忙改了判纸,着乡民一家回乡,可那乡民已然克死异乡。严清擢悔恨不已,此事终成憾事一件,成其心病。我亦未将此事上呈,只以官员弄假为由,请奏革了当地官员之职。现在乡民遗下的孤儿寡母四人,皆养在张家府中”
“严清擢倒也算是性情中人!”王国光说罢叹道。
金学曾轻轻一笑:“这也是我说其明大理的由来!对了,将当地官员革职还是由大人下文准的呢,呵呵!”
“你说的是汝宁府的事?”
金学曾笑着回道:“大人好记性,渊源之事甚是难料吧?呵呵”
“呵呵,有理!”
不管是何年代,能听到他人秘闻闲事也算是趣事一件。说笑间,金学曾已然将信写就,折好交与王国光问道:“大人准备如何交给严大人?”
“他严清擢有一家人要养,我也是啊!巧的是我与他都是吃李记肉铺的肉,而这肉铺的掌柜却是我同乡,明日李掌柜送肉来时,让其带往张府,应不会引人注意!”王国光许是早就想好办法了,说的极为顺溜。
金学曾点点头。
“子鲁,过几日邹元标、魏允贞一流应也到京啦,你可想好如何应付?”王国光关心的问道。
“不管此次召我进京授意者是皇上还是冯党,我都只能采兵来将挡式,呵呵,子鲁现是客居人檐,未得皇上召见之前,不宜离开燕王府,我就送大人到大门口吧,大人一切小心!请!”说着金学曾做了个请礼。
送至大门口,两人就此分开!
真是:王尚书归老意切失了主见,金府台睿智过人猜得圣意。横批:老少皆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