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到达转折点。在此以前,庞培下赌而并未有任何特定的计划,受攻击处他便防守而已。这也并无可责备之处,因为战争的延长可以使他严加征兵,动用后备部队,并充分运用他优势的亚德里亚舰队。凯撒在战术与战略上已双重失败。不错,这项失败并未产生庞培所意料的后果:凯撒的老兵们的士气抵挡住了饥饿与兵变的压力,使他的军队未形溃散。但庞培能否收获其胜利的充分成果,似乎仍旧完全操在他自己手上。
这要靠庞培采取攻势,而他也决心这样做。他有三种方式可以取得胜利的成果:一、最简单的一条,攻击败军,后者若已撤退,追击之;二、庞培可以让凯撒与其最精锐部队留于希腊,自己亲率主力军至意大利(他早有如此之准备),意大利无疑是普遍倾向共和的,而凯撒的军队在精锐与统帅俱往希腊以后,已无足轻重;三、他可以转向内陆,跟麦提拉斯·西比奥的各军团会师,将凯撒留驻于内地的军队一网打尽。凯撒的这批内陆部队,在从意大利来的第二支护航部队到达之后,立即派遣了强大的分遣队,前往艾托利亚与帖萨利征集军援,并命令奈阿斯·多米提阿斯·卡尔文纳斯属下的两个军团沿艾格纳提亚大道向马其顿前进,拦截从帖萨隆尼卡沿同一道路前进的西比奥部,如可能,即击溃之。
卡尔文纳斯与西比奥在相距仅数英里之际,西比奥部突然转向南方。然后,快速渡过哈利亚克芒(英基·卡拉苏),把他的包袱交给马卡斯·法芳尼阿斯,自己率精兵穿入帖萨利,攻击鲁西阿斯·凯西阿斯;龙金纳斯所率的凯撒新兵部队,意在征服此乡野地区。然龙金纳斯越过山区退入安布拉西亚方向,与凯撒派往艾托利亚的奈阿斯·卡尔维西阿斯·萨宾奴斯部队会合;于是西比奥只得派其色雷斯骑兵追击,因为他留在哈利亚克芒的预备部队也遭到卡尔文纳斯吞噬的危险。因此,卡尔文纳斯与西比奥便在哈克亚克芒扎营对峙,颇有一段时间。
庞培可以在这些计划之间做一选择,而凯撒则无选择可言。在德利丘姆失利之后,他退往阿波罗尼亚,而庞培随之。从德拉丘姆到阿波岁尼亚道路险阻,被数条河流切断,在败军而言,撤退极为艰困,何况后有追兵。但将军的善于统率及士气的不泄,使庞培在四天追逐之后不得不予放弃。现在,他必须在远征与深入内陆之间做一选择。前者看似有利,而赞成者亦众,但庞培却不愿放弃西比奥的部队,尤其因为他希望这次将卡尔文纳斯的部队一举歼灭。
此时,卡尔文纳斯部队在艾格纳提亚路上,位置在庞培与西比奥之间的赫拉克利亚·林塞斯提斯,距凯撒较远,距庞培大军较近。再者,他可能并不知道德拉丘姆的败仗和他自己的危险处境,因为自从凯撒败后,整个乡野之地尽数倒向庞培,凯撒的使者可能到处遭受逮捕。直至敌军主力已到达几小时之内的距离,卡尔文纳斯才由敌军的前哨得知实况。他急向南转,开向帖萨利,免除了迫于眉梢的毁灭,而庞培也只得以解救西比奥的危急为足。
同时,凯撒则未受损伤地抵达阿波罗尼亚。在德拉丘姆的惨败之后,他下决心从海边移师内陆,以脱离敌人舰队的势力,因为他原先的失败最终的原因便是舰队。前往阿波罗尼亚,只是为了把受伤战士置于安全处所,并发军饷,因为他的补给站在此。之后,他向帖萨利进军,在阿波罗尼亚、奥瑞坎与利撒斯留下卫戍部队。卡尔文纳斯部则也启程前往帖萨利,此处凯撒也比较易与同来自意大利由昆塔斯·康尼菲西阿斯所率领的两个增援军团会合。这一次,康尼西阿斯的部队是从伊利利亚越陆路而来。
凯撒艰困通过艾乌斯山谷,越过横隔艾比拉斯与帖萨利的山脉,到达潘尼阿斯。卡尔文纳斯也赶往此地,因之两军由最短、最不暴露的路线会师于潘尼阿斯河源头不远的艾金尼阿。两军会师后抵达的第一座帖萨利城镇将城门关起,但猛攻之下不久陷落,惨遭劫掠,其他帖萨利城镇望风而降。经过如此数度进军及争战,再加上该地区军需品的供应——虽然不甚充分——过去的惨败才逐渐淡忘。
如此,庞培在德拉丘姆的胜利并未得到多大成果。他指挥不灵的陆军与为数颇多的骑兵竟未能追歼遁入山区的薄弱敌军。凯撒与卡尔文纳斯两部均脱险而会师于帖萨利。如果庞培现在直驱意大利或许更佳,因为此处的成功几乎无可置疑。然派往西西里与意大利的却只有一支分遣舰队。在联盟营地中,已将德拉丘姆的战役视为完全胜利,以致认为只需搜捕败军即可。他们原先的过分谨慎现在随之以不当的疏忽。他们忘记,严格说来,在追击上他们是失败的。在帖萨利他们将必然与重新整备的敌军遭遇;离开海岸,放弃舰队的支持,追踪敌人至后者所选择的战场,乃是大险。但庞培不计一切要与凯撒一战,以尽快、尽方便的途径将他俘虏。伽图指挥德拉丘姆的十八队步兵队及科西拉之战的三百艘战船。庞培与西比奥则由不同路线至潘尼阿斯河下游,于拉瑞撒相会。
拉瑞撒之南是一片平原,平原上有潘尼阿斯河的支流安尼比阿斯河横切;凯撒的部队扎营在此支流左岸,接近法萨利亚镇的地方,庞培则在右岸的缓坡上。庞培的部队已悉数会聚,而凯撒则尚有将近四个军团未曾抵达,即在希腊由昆塔斯·孚菲阿斯·卡林纳斯率领的将近两个军团和在康尼菲西阿斯统率下正从意大利经伊利利亚赶来的两个军团。庞培部队有十一个军团(计四万七千人),骑兵七千,是凯撒步兵的两倍,骑兵的七倍。凯撒在人困马乏的情况下,八个军团的总数,可以执兵器作战者不超过两万两千人——仅及正常人数的一半。庞培的胜利军,有无以数计的马匹,充足的供应;凯撒则维生困难,惟一的期望是收成季节的来临。庞培的军队,在上次战役中尝过了胜利的滋味,对他们的领袖又具有信心,乃处于最佳心境。
各方面的情势都有利于庞培尽速发动决战,因为他们现在已在帖萨利与凯撒对峙:绅士军官等人久居国外的不耐无疑在战事会议中使速战之议占绝对优势。这些大人物已认为他们的胜利是不争之事,他们已在辩论凯撒的任期之事了,已发信回罗马,在广场附近租房屋以备下次的选举。当庞培犹豫不渡那介于两军之间、而凯撒因兵弱不敢渡过的溪流时,群情为之鼎沸。传言谓,庞培之所以拖延,只是为了把阿格曼侬的角色扮得更久一些,以享受统领那么多执政官级人物的乐趣。
庞培让步,本以为没有战况的凯撒,正计划攻击敌人侧翼,并为此要向斯科突撒前进。但当他看出庞培要准备发动之际,他也布阵以待了。
如此,法萨拉斯之战发生于公元前48年8月9日,战场几乎就在150年前击败马其顿的莽立浦之处,而那一次战争奠定了罗马对东方的统治权。庞培将右翼置于安尼比阿斯河边,凯撒则将其左翼置于河前的起伏地。其他两翼则置于平野,一方以骑兵掩护,另一方则以轻武装部队。庞培的计划是以步兵做防卫攻势,而以骑兵击溃敌军弱势骑兵与轻甲步兵之混编,再于背后攻取凯撒左翼。庞培的步兵交兵之下甚为勇猛,撑起初局。赖宾奴斯的骑兵虽遭勇猛抵抗,但甚短暂,即驱散凯撒骑兵,将兵力转向左方,准备攻击步兵。
但凯撒预料到骑兵的败退,在后部以两千最精锐步兵支撑。当敌人骑兵追赶凯撒骑兵之际,突遭精锐步兵勇猛无畏的攻击,阵势大乱,全速逃离战场。凯撒步兵乘胜粉碎敌军现已无防卫之箭手,然后冲向庞培左翼,开始攻击。这时,凯撒的预备部队全线进攻。庞培精英部队的败北不但使敌方土气大振,也使本军士气崩溃,将军尤甚。一向不信任自己步兵的庞培,现见自己骑兵奔散,不待凯撒全面攻势之结果,即骑返营地。他的军团也随之动摇,未久即渡河回营,而撤退之际遭受严重损失。
如此,该日之战大败,许多强兵勇将伤亡,但庞培的军旅本质上并未受损,他的处境比德拉丘姆之役败退的凯撒还安全得多。但凯撒与庞培不同。凯撒知道运气喜欢在某些时刻撤退,为的是要你以坚持的努力再把它重新召回,但庞培却认为运气是有恒的女神,而一旦女神撤退,他就陷于绝望。在逆境下,凯撒的恢宏天性只会变得更为强大;而庞培的卑小灵魂则在相同的压力下沉入沮丧的深渊。塞托利亚之役,庞培就曾在优势敌军之下意欲弃职而逃,这一次,当他看到自己的军团渡河而退时亦复如是,他把将军的绶带一抛,寻捷径骑奔海岸。
被挫败而失去领袖的部队——因为庞培虽承认西比奥跟他一样有最高指挥权,却只徒有总司令之名而已——希望在营区的墙后寻得庇护,但凯撒不予喘息机会。罗马与色雷斯军营的抵抗固然顽强,不久即遭击溃,乱军被迫撤至营地背后高地。他们意图沿此等小山至拉瑞撒,但凯撒部队既不顾战利品又不顾疲乏,由更佳途径抢至平原,切断逃军退路。事实上,当晚在庞培部已停止前进后,追击者竟仍有余力布下壕沟防线,将他们与附近惟一的水域切断。
法萨拉斯这一日的战役于此告终。敌军不仅败退,而且被消灭了。伤亡于战场上的敌军约一万五千人,而凯撒却只折兵两百。仍聚在一起的庞培部,总计仍近两万,于第二天早晨投降。只有孤立的几单位(不错,包括一些最著名的军官)逃往山区,十一支敌军鹰旗中有九支交到凯撒手中。当日仍告诫本军要切记敌军为同胞兄弟的凯撒,当然未像毕布拉斯与赖宾奴斯那样对待俘虏,然则他现在认为必须采取某些严厉措施。一般士兵编入军旅,阶级略高者处以罚款或充公其物品,而被俘的元老和军官,则除少数外,处以死刑。宽厚态度的时期已过,内战越久,越翻脸无情了。
公元前48年8月9日的战果需得时日始可充分辨识。原先那些只因庞培军力强而在法萨拉斯之役中支持庞培的人,现在一概倒向凯撒了;庞培的失败如此彻底,以致凡不愿为已失败的立场而战或被迫参战的人,一律加入胜利者行列。各城镇,各王,各民族,原先为庞培附庸的,现在均召回其海陆军分遣队,并拒绝庇护败部。几乎惟一的例外是小镇麦格拉——此镇任自己被凯撒军团攻击,而那曾经战胜过丘利欧的国王纽米底亚的朱巴,越来越相信他的国土会被凯撒并吞,因之决心与败部共生死。
受保护国固然都倒向法萨拉斯的胜利者,立宪派的尾巴分子——那些以敷衍的态度加入该派的,或像马卡斯·西塞罗之流,只像巫师围着布鲁肯那样围着贵族政体舞蹈的分子,——也急忙向新的君主妥协了,而后者,则以不屑的宽大,立即有礼地惠允了他们的恳求。但败军的精英却不肯屈降。贵族政体瓦解了,但贵族们却永不可能变为君主政体的拥护者。人类的最高启示可以散之如烟云:曾经真实的宗教可以变为谎言,曾经至福的政治体系可以变成诅咒之源。但即使垂死的福音亦可找到虔信者。如果这样的信仰不能移山,则它也会有其始终,必至将其最后的教士与教友拖下黄土始退场而去,而新的一代,在摆脱了已死的往日之阴影后,乃君临一个富于新春的世界。
罗马便是如此。贵族统治现在不论沉沦到何等深渊,它都曾是伟大的政治体制。那曾经征服意大利,曾经消灭汉尼拔的圣火,现在继续在罗马的贵族心中燃烧,而只要贵族存在一天,这圣火就继续燃烧一天,因之也使旧朝的人无法与新朝的人产生至诚的了解。立宪派很多人外表上屈服了,承认了君主政体,为的是获得凯撒的原谅,以便尽可能隐退——当然,照例也是抱着希望,准备有朝一日再重新得势。比较不著名的党员们采取这条途径的特别多,但那干练的,曾与凯撒决裂的马卡斯·马西洛斯,却明智而自动的放逐于勒斯波斯岛。然而,泛言之,在真正贵族之间,激动之情要大于冷静的反省——无疑,其中自我蒙骗的心态有很大的作用,因为他们不敢面对自己前途的晦暗,又惧怕胜利者的报复。
对于这情势的判断,恐怕没有人比马卡斯·伽围更苦痛而清明的了,他既免于希望,又免于恐惧。在伊乐达与法萨拉斯之役以后,君主政体已成不可避免之事,伽图乃有足够的勇气以接受这痛苦事实,并起而对应。立宪派是否仍应继续作战,他都有所犹豫,因为这场已经失据的战争必定还要牺牲许多不知何以作战的人。他决心继续反对君主政体,但并不是为了可以胜利,而是求光荣的速亡;为此,凡不愿与共和政体共碎,而愿接受君主政体诞生的人,他一律不拖入争战。他相信,如果共和政体只是受到威胁,那便有权利与义务去强迫那些温吞分子加入争战。但现在,他觉得强迫他人与共和派共毁是无理而残酷之事。凡愿意返回意大利的,他一律遣返;不仅如此,当该派最狂热的分子小奈阿斯·庞培要把这些人——尤其是西塞罗——处死时,伽图独力以自己的道德权威阻止之。
庞培也无意和平。设若他配得上他所占据的地位,他可能会明了,一个期望为王的人是不可能返回寻常旧路的,而一个人既怀抱了这个希望,便退无死所。庞培若求凯撒手下留情,凯撒可能有足够的胸襟惠允,但庞培没有;这与其说是心灵过于高贵,恐怕不如说是过于卑屑。也许是他不敢信赖凯撒,也许是他在法萨拉斯的惨败以后,又以他模模糊糊的头脑抱起或可得胜的新希望来,他决定把战争延后,寻求另一战场。
如此,凯撒虽努力平服反对者的怒气,并减低愤怒者的人数,战争却继续下去。所有的重要人物均参加了法萨拉斯之战,虽除鲁西阿斯·多米西阿斯·阿汉诺巴布斯之外无人被杀,却已四分五裂,无法参加战斗会议。这些人大部分寻路来到马卡斯·伽图率领预备部队的科西拉,有些是越过马其顿与伊利利亚的荒山,有些则由舰队之助。
在科西拉,在伽图主持下,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参加者有麦提拉斯,西比奥,提塔斯·赖宾奴斯,鲁西阿斯·阿夫兰尼阿斯·小奈阿斯·庞培及其他等人。但在主帅缺席、遭遇不明的情况下,加上党内意见分歧,任何共同的协义均未达成,最后各人自行其是,各选其以为最有益于共同宗旨的方式。既然有许多稻草可以让人抓取,则就难说究竟哪一片浮在水上最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