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禧三年十一月初二这天很快就到了,晨光熹微,太阳似乎只是眨了眨眼。临安城内的百姓好像刚睡着梦只做了一半天就亮了,一个个打着哈欠起床,出门。御街上刚刚还静悄悄的,只有几条流浪的土狗在秋寒的风里瑟瑟发抖,一转眼行人游客就摩肩接踵了。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阴雨,城里干燥的连青砖的房子都掉土渣。街道上的尘土被脚步带起,地面以上半尺就飘着一层淡淡的灰黄色的尘雾。行人似乎在腾云驾雾一般。
御街两边的店铺的老板似乎也都起晚了,催促着伙计争先恐后的开门迎客。食铺窗前的汤锅蒸笼上冒出的雾气裹挟着香味在晨光里飘散,腹中饥饿的行人口舌生津,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无论如何,这一天和杭州成为临安至今八十多年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两样。
东华门外,官员们的小轿一字排开,家人和轿夫无精打采的守候着。不过今天权倾朝野的韩太师没来,皇帝也没来,据说是杨皇后身体不舒服。没多久官员们就三三两两的从大内缓步走出,上轿离开了。史弥远、钱象祖和王居安等人好似不相识一般远远的分开上轿,分别在城里绕了个圈子都汇集到史府。而史弥远却直奔国舅杨次山的府邸。但杨次山不在府内,他散了朝就进宫问候身体抱恙的杨皇后去了。史弥远泡在杨府的客厅里,其余的人又泡在史府的客厅里。所有人都在焦急的等待着。
接连几日没休息好的丁一品却睡过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刺眼的阳光斜斜的从窗口洒进来,照在脸上暖融融的,很是舒服。一度,他以为自己是在太行山义军的山寨里,躺在斜斜山坡上,轻风徐徐的掠过矮树青草,阳光灿烂……但只一会儿他就恍然醒悟,连忙起身,看到的是虚掩的窗子,灰白的窗纸,还有屋内简单的陈设。自己是身在异乡呀!
丁一品又徐徐躺下,异乡!这个词久久在脑海里萦绕。是呀,这里原本不属于我。或者说我不属于这里……下一刻,他做了一个决定,这就去三河村见夏百合,把一切的一切都原盘托出。然后血洗临安府衙门!之后呢?离开临安,回太行山去!
对!早就该这么办!想明白了心中豁然开朗,他纵身跃起,飞快的洗漱更衣。本来穿了那身白衣,但忽然想这是夏百合做给郑斌的!心里一片黯然,脱下了,犹豫再三,忽然想起上次自己没穿她那让自己心碎的失望表情,还是又穿上。这最后的一面他还是希望能做一会儿郑斌,让心爱的人快乐,哪怕只是一会儿!
他穿戴整齐,配上长剑,看看时辰已经时近中午。牵了大黄马沿着墙边的甬道,刚走到侧门,却见门边聚了许多盔明甲亮的兵士,正在和护卫们交割什么。走进了一看,是两小坛装在食盒中黄布封口的御酒。
送酒的正是御前司的兵士,王老虎带队。见了丁一品立即很亲近的招呼,“小师傅!我正要让这些兄弟给您带好呢!您老一向可好!”
丁一品啐了他一口,“我不老也让你说老了,功夫没放下吧,小心我考验!”王老虎唰的摆了个姿势,很像模像样。只是太突然倒把旁边的护卫吓了一跳。丁一品摆摆手,“回头再说!”看了看那两瓶御酒问,“这是干嘛的?”
“哦,太师府要宴请一些开战以来有功的义军和江湖人物的代表,这是皇上赐的御酒。”
丁一品哦了一声,心里却突然一寒,右眼皮铮铮的连跳了三下。他看了看那御酒,又看了看嬉笑的王老虎,某种不妥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他告别了王老虎出门恍惚的上了马转过街角,突然一勒马头。“义军!”他自言自语的说,就是这两个字刺激了自己。但那两瓶御酒还是在眼前晃,坛中荡漾的酒渐渐变成红色,一片血光一般。“义军!御酒!”猛然间古庙一幕冲进脑海!他暗叫了声不好,这里有问题,连忙调转马头。
史弥远府邸的客厅内,几个人百无聊赖的饮着茶,管家恭敬的走进来问道:“列位大人,已经到了中午,小的在侧厅备好了酒菜,请各位入座边吃边等。”张鎡大刺刺的起身去了,王居安和卫泾看了看钱象祖。钱象祖摆摆手:“你们去吧,我不饿。”
这时,钱象祖的跟班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钱象祖点点头,没说什么。
史弥远终于回来了,听到管家的一声高呼:“老爷回府了!”钱象祖猛然站起,袍袖不小心把茶杯扫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钱象祖看也不看,紧走几步到了大厅门口。史弥远正转过门口的掩蔽墙走到天井里。
“钱兄!”
看着满面春风的史弥远,钱象祖心底一亮,激动的眼睛一酸淌下了几滴眼泪:“史贤弟!”史弥远也紧走几步,一把握了他的手,似乎是久未见面的老友,就差深情相拥了。
两人携手走进大厅,卫泾等也都叽里咕噜的跑进来,焦急的问:“史大人!怎么样?”史弥远神秘的一笑,轻抖袍袖,手里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小卷黄色的绢布。
“圣旨!”所有人都是一惊。史弥远缓缓打开,只见上面写着:“韩侂胄已与在外宫观,日下出国门。殿前司差兵士防护,不许疏失。”后面加盖了玉玺。卫泾王居安都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连张鎡都紧闭双唇。钱象祖看了看史弥远,史弥远点点头,“不瞒各位说,这是皇后娘娘的亲笔。”
卫泾吓得咕咚一声瘫坐在椅子上。其余几人也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斤两,只是心理素质稍好些。不过心里都暗自嘀咕,这大宋朝到底有多少人可以写圣旨啊!昨天还大呼小叫的张鎡事到临头也紧张的大气儿都不敢出。钱象祖长吸了口气,“幸好她老人家没写侍卫司。”向史弥远伸出右手。
“是我让娘娘这么写的!”史弥远郑重的把圣旨卷好放在钱象祖手上。
钱象祖就感觉似乎有块千斤巨石压在了胸口,呼吸都有些苦难。而且心底一惊,暗道:原来史弥远不哼不哈的一惊把自己的底细都摸透了,幸好平时没小瞧这小子。“哦!史大人好眼光呀!不过也许这个还用不着了呢!”
史弥远疑惑的看着他,“怎么讲?”
钱象祖浮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史弥远眉头深皱,又慢慢的舒展,紧咬了牙一字一顿的说:“钱兄!佩服!那我们就先静候佳音吧。”
钱象祖却摇了摇头,“双管齐下,以备万一。何况这只是个也许,当朝太师可未必会亲自接见江湖草莽!”他收起圣旨,向众人一抱拳,转身离去。
丁一品回了太师府,急急的来到银安殿东侧的会客厅。和门前值班的护卫打了声招呼,来到侧面墙边,从敞开的窗口看进去。只见厅内摆了张大大的圆桌,大约十余人团团围坐。其中有两个乞丐,后背上都背着厚厚的一打破袋子,丁一品无心细数个数,但估计至少是八袋弟子。另外有个和尚,大光头明晃晃的很是扎眼。其余高矮胖瘦各种装束的还有六七个。
丁一品突然眼前一亮,在右面中间坐着一个一身黑衣满脸虬髯的大汉,瞪着一双骇人的大眼睛。那不是河北好汉十一路义军头领郭天宝么?自己在太行山时和他所辖的义军经常有来往。他怎么也在这?
这时,一声高高的喊喝:“太师驾到!”韩太师在管家韩老六的陪伴下出了内宅,由银安殿门前的台阶穿过进了会客厅。厅内正襟危坐的众人连忙站起来,等候韩太师。韩太师隔了一夜神情更加憔悴,他也在等候,王柟刚走两日是不可能有消息的,除非半路被金兵截杀了。他等候的是襄阳的战报,已经到了十一月,完颜宗浩是不是真的攻下了襄阳。若不是他对时局的苦无良策又心慌意乱恐怕还真的如钱象祖所说不会有心情接待这些江湖草莽。
韩太师安稳的坐在上首,众人连忙倒身施礼。他摆摆手,“都请坐吧!”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各位……各位……”连忙渴了几声掩饰掩饰。
韩老六适时的说:“太师今日身体不适,还请各位英雄谅解。”众人一听感激的差点落泪,由那个和尚代表说了几句客套话,什么百忙之中、身体不适、太师的身体牵涉国家的安危之类。韩太师听了到很有些安慰,“多谢各位,各位英雄身无官职也没拿国家的一分银两,依然为国为民出力报效实在让老夫钦佩,今日备此薄酒,聊表寸心。各位要开怀畅饮,不要客气!”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摆摆手,韩老六会意的上前拿起摆在他面前的御酒,依次给众人满满的倒了一杯。也包括太师韩侂胄。韩侂胄端起酒杯,“这是皇上为了嘉奖各位的忠勇钦此的御酒,请!”
请字出口,端着酒杯的手不知怎么颤了颤,看来是老了!心里更加悲凉,但众人都端着酒杯等着他,连忙尴尬的一笑,酒杯送到唇边。厅内一片寂静,包括门前的护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