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起名叫作《梁祝黑色蝴蝶曲》的剧本主要讲述了两段发生在不同时代的爱情故事:一千多年前,梁山伯遇到祝英台,他们以生命为代价谱写出一段蝴蝶绝恋;四十多年前,一位才华横溢的有志青年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孩,他用尽长长的一生创作一曲《梁祝》,祭奠着一段苍白的爱恋。历史重复着历史,时间讲述着时间。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回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可究竟是怎样的望眼欲穿,才延续千年不断的翘首期待?佛说,三十年一纪轮回,可历经几世劫难,起伏沉沦,还只是此生的默默含泪,分离沧海天涯?
当时思想极不成熟还只在懵懂之中幻想着爱情的菠萝仔,显然抵挡不住这包裹着千年绝唱的糖衣炮弹的袭击,于是他在一阵略带着忐忑的兴奋之中,踏上了剧团这条贼船。下午没有课,被一帆诱拐而后突发奇想有志于参与演出的菠萝仔,就这样在一方长方形石台所构筑的场地前,耗费长长的一个下午,看别人演示一段历经千年的爱情。
下午排练的几场主要是梁祝长亭送别以及与之平行的青年与恋人的“祝离伤。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本是很惨淡的离别氛围,英台”泪眼迷蒙,依依惜别,可是这边出演恋人的小雨却迟迟未能进入状态,虽然强饰离愁,但眉目间仍遮掩不住笑意盈盈,对此相高听大为光“你都要分手了还这么高兴,难道真的就渴望火,他不断地喊停继而批评:着把分手当作节日?”
听着这样的训斥,小雨不停地致歉,可接下来还是笑意盈盈,那一种表情,分明是遇到了生命里极为珍重的人,没有早,亦没有迟,因此心满意足。
可这种不合时宜的满足在排练场上却惹得相高听十分不满,直到薄暮十分,他愤愤地宣布今天排练的结束,未了,他又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端正态度表扬了“祝英台”的认真投入,同时狠狠批评了小雨的敷衍了事。小雨学姐虚心接受并表示一定“深挖思想根源,挖不深刻重新再挖,力求改正错误,重新做人”,于是人群在一阵欢笑声中散开。小雨开心地和晨冰一起牵手离开。
走在后面的菠萝仔果断地回绝了相高听和一帆“一起去吃晚饭”的邀请,他刚亲历一个大好青年被一群有着热烈梦想的恐怖分子挟持,在一个本该十分美好的午后,观赏了几幕生动的表演这样的经历让人愉悦,但他深知,通往一个人内心最近的路途经过极容易叛变的胃,为了防止大快朵颐之后,自己再做出其他许诺,他大义凛然地坚决离开。
刚绕过教学楼转角,菠萝仔抬头就见到李小熹正从五教里走出,手里还拿着一份材料。
“小熹……”
听到叫声的李小熹抬头见是菠萝仔,顿时展颜一笑,报到时的奇特经历与一起偷录女生资料的班会让这两人成了极要好的朋友。这时他驻足等“呶,开着菠萝仔跑上前来,顺势将手里的表格递过,十分抑郁地说着:
学时的身份认证我们填错了,学院又要重新填写,我都写灰(废)了三支笔,这是你的,回去慢慢填吧。”
菠萝仔接过表格,随意对折一下塞入口袋,他对这种官僚主义注重形式的做法极为不满,但这种不满还未能破坏他内心的愉悦当一个人饥肠辘辘的时候恰能遇见好友一起共进晚餐,怎么说这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尤其是,当对方也在这么想着的时候。
于是这两人吹着口哨一起迈步走向邻近的食堂。
这所学校的布置格局很有意思。最初的时候规划南苑,大片的土地上矗立的全是男生宿舍楼,号称“南少林”,一次住在该处的某男夜饮,失足从二楼阳台跌落,其后人皆称“孔雀东南飞,西北有高楼,无奈楼高无佳人,相思人跳楼”,迫于舆论压力,校方在南苑开放两栋高楼为女生宿舍,从此南苑无事。
南苑安枕后,文学院的男生像是接收到缪斯女神给予的灵感,他们从法学院男生强烈要求改变“南少林”现状的奔走呼号中,察觉到发动人民群众斗争的伟大力量,于是他们积极组织,四处宣讲,竭力要求文学院男生宿舍搬离西门,挺进东南(文学院女生宿舍临近五教,靠近东南门),与女生宿舍并临。
这样为广大男同胞谋福利的有益争取最后却惨遭校方镇压。据说校方为此召开五次会议,各学院领导相互表态,在喝完一杯又一杯茶水之后,终于决定,鉴于文学院男生一向展露出的异乎其他学院男生的吃苦耐劳精神,以及作为祖国未来栋梁要在艰苦环境下刻苦磨砺的现实需要,对于其更换宿舍的要求,不予通过。
“经济基这一结局再次证明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的远见卓识础决定上层建筑”。
男生的抗争在屈辱之中挣扎,这样波澜壮阔、传奇一样的事迹发生在菠萝仔入学前的三年里,而当菠萝仔入住西门时,先前的学长们早已含恨“日后定要来炸掉西门宿舍,为文学院男女毕业,据闻临行前还曾放言:
的聚合扫除这最后的壁垒。”可惜像是许多英雄故事的最终结局一样“出师未捷已毕业,长使学弟泪满襟”。
后来的学弟,擦干泪眼,在现实之中认清形势,再没有接过学长手中的大旗,而是安然自得地居住在这里,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闲来无事的时候,在宿舍里捉捉老鼠,赶赶蟑螂,聊作消遣,而另一些壮志未酬的热血青年,也只能“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
此时菠萝仔和李小熹刚好走过文学院女生宿舍楼前,或许因为正是晚饭时间,只见偶尔有女生进进出出,楼前的花圃处还有几个貌似西门庆的男生,假装痴情,傻傻地在傍晚的微风里等待。
“小波,快看……”只见李小熹像是见到出水的阿芙洛狄忒一样瞪大了眼睛,菠萝仔顺着他伸手指出的方向看去,顿时感到一阵眩晕。
只见小意静坐在宿舍的阳台处低头看书,她新洗的发轻柔地披落到肩上,秋日傍晚的余晖从西天慵懒地散落,在她身后的一扇窗上泛起光彩,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纤细的手指翻过一页薄薄的纸张,是一本《庄子》。
菠萝仔只感觉春日的清新,夏日的浓翠,秋日温柔的斜晖,冬日清冷的寒雪,四季的宁静汇聚在一起,只在她指下,像是指出书里的某一处字句。那一刻,他什么也想不出,只是任由熟悉而陌生的诗句在脑中盘旋,它们交织成语句,流淌成溪水,勾勒出意象: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 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你看傻了呀?”小熹从背后推一把待在原地的菠萝仔。
他像是被从一幅水墨画中强行拉出,心上还有着未曾凝结的墨迹,他恋恋不舍地抬头遥望依旧静坐在水墨之中的人物,小意倦倦地放下手里的书,刚好抬头向他们这边看来。
“藐姑射之这一道清澈的目光瞬时让菠萝仔记起《逍遥游》里的记述:
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那一个脱离于俗世的“神人”,一定也有着这样清澈的目光。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菠萝仔傻傻地沉浸在一片遐想之中。
置心在何处,无何有之乡,藐姑射山上,望之在近旁,泛若不系舟,御风而逍遥。《庄子》汪洋恣肆,浩渺如海,菠萝仔从小就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欢畅。此时他回转到现实之中,挥手对着阳台上站起身的小意微笑致意,她有着如花绽放一般的笑容,一切如此宁静与美好。
小熹在旁没心没肺地欢笑不止,突然,他像是被雷电击中,笑容在刹那定格,整个人呆若木鸡。菠萝仔抬头再看,才发现是云儿走到阳台,与小意并肩沐浴在一片柔软如丝带的光泽之中。
“你们呀,是在偷看美女吧?”
云儿看着这边很是高兴地挥手质询:
菠萝仔静立着远看小意微微的笑意初绽,小熹却很亢奋地回答着云儿:
“是啊,我们在看你嘞。”
彼此寒暄一场,也不顾及小熹此时可能有的心理感受,菠萝仔拉起他快步从楼前走过。西天的晚霞交替着变幻出明媚与晦暗,愉悦的情绪使人神清气爽。两人吃过晚饭,径直向宿舍走去。
“波仔,我看你是喜欢上小意了,我可跟你小熹沿途一路絮絮不止:
说,你可别因为人家长得漂亮就去盲目追求……”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自己心里还没有着落的事情,被别人在理论上推演至近乎真实,自己竟也不免怯怯地对这种推演生出向往。不过当时菠萝仔并不真正了解这种感情,在他十九年的成长之中,这样的向往是模糊而不真切的。
他心里并不想回应什么,可是嘴巴却对耳朵经受的折磨一时不忿,出“我觉得喜欢一朵花于“五官结义,同气连枝”的义气干云,它即刻回复:
并不一定要将它折下,喜欢跟拥有是不一样的吧?”
小熹听到后微一发愣,他咀嚼出这句话里的意味,紧接着装出一副凶“呵,我看你是很有柴(采)花大盗的潜质,狠的样子,张牙舞爪地说道:
你觉得,有花不柴(采)难道不是罪大恶极的浪灰(费)资源吗?”随后,就听他详细论述当前中国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调,满满一副专家的口气,“就在我们现在说话的时间,就在这个时间,你知道有多少无产阶级兄弟苦苦挣扎在单身的边缘吗?他们,他们是多么向往着恋爱的温暖……”说完,他还伸展出一个向往的手势。
“我觉得你是太可惜了,这要是出生在“文革”时代,活脱脱就是一个实力派加偶像派红卫兵,你小子在世,还不知要祸害多少无辜的劳苦大众……”菠萝仔十分中肯地对小熹刚才的演说做出评价。
听到这话的李小熹无辜地眨动着那一双极具国际人道主义关怀的眼睛,在他面前,仿佛展开一幅恐怖的画面,画面里,大学里的男生就像亚非拉美的阶级兄弟,他们苦苦挣扎,只为在大学期间找到一个女朋友,但最终还是难以逃脱命定的悲剧,那一个个受苦的灵魂重重地堕入深不见底的渊壑。
“熹仔,我看你对云菠萝仔见他痴痴发呆,换成自己没心没肺地大笑:
儿是有一种别样的情谊,你可不能因为人家长得漂亮就去盲目追求啊!我听说恋爱这东西就像是喝咖啡,两人之间没有惺惺相惜就像是忘了加糖,滋味很苦,但太过亲密,又像是加多了糖,也让人没法忍受,所以,像你这么怕苦,又像我这样不喜欢太甜,那还是不要喝了。”
“滚……”
小熹缓过神来,温柔地从牙缝挤出一句:
就这样,两人一路嬉闹着走回宿舍,可就在推开房门的一瞬突然惊觉里面的氛围不对:偌大的空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全然不同于往日的热闹,只见地上散落着几张宣传单页,林娃的床上一片狼藉。
小熹“刷”地跳过一条横在中间的竹凳,他灵敏地打开柜子查看是否丢失贵重物品,菠萝仔仔细巡视,发现其他东西并未被动过,王头儿床头的书还是整整齐齐地摆放,阿睿床上还有一本《现代汉语》打开了一半……这时门外响起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两人迅速躲在门后,菠萝仔小声念“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贼胆儿大的,还回来收拾残局不成?”
叨:
小熹一把握住近旁的扫帚,摆出挥刀欲砍的架势。
“咚”房门被一把推开,外面赶来的人刚迈进一只脚,就被菠萝仔迅疾出手擒住手腕,小熹跳出,两人将来人一下摁倒在一帆床上,正要“干啥嘞,是额(我)……”
严刑逼供,却听那人喊着:
两人定睛一看,原来身下摁着的,正是从外面急匆匆跑进的林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