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小意兀自伫立在石凳旁,她看到菠萝仔后便向这边缓步走来。
惊异于菠萝仔戛然而止的笑声,抬起头见他痴痴盯着的小意,唐小涵“我先去买菠萝咯,不很有礼貌地向前打一声招呼然后转回头来微笑着说:
然一会儿卖水果的都走掉了……”说完,她起身轻步向远处跑去。
菠萝仔眼看着小意走近,心里却分明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极力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不知该怎么来说,只听走到近旁的小意温婉低“昨天晚上……对不起。”
语:
这是两人第一次以这样客气的词汇开始一场并不一定能够持续的对话。菠萝仔知道,当一个与你熟识的人在你面前变得礼貌的时候,这说明你们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像从前一样亲密。
礼貌,终究仅适用于陌生人,而这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曾经熟悉的人变做了陌路。
泰戈尔说,生命犹如渡过一重大海,我们相遇在这一条狭船,未曾到达彼岸,却各自奔赴不同的方向。在那一段外人看来春风得意的轻狂岁月,我只是你如花生命里骑马而过的行人,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昨晚我和小熹通了一夜电话,我们……我们决定在一起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在胸口,菠萝仔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苦涩,他本想说一句“祝贺你得偿所愿”之类冷言指责的话,但转念一想,何必又要冷语中伤?三个人的纠结,没有谁会心里好受。感情的事,向来无从说清,自己所感触的伤痛,何尝不是像辜芳所说,只是因为付出的时间和无意识的期待。
“这样……很好……很好……”菠萝仔拼命挤出一丝微笑,这样使自“我先走了,你们……很好……”他说着,己看来或许不会显得那样慌张,装作轻松地绕过小意,在他们错身的一瞬,恍惚间,似乎旁边的一株夏花像是柳絮般飞散,凋零一世繁华。
之后的日子,时间平静像流水淌过,菠萝仔放肆地拉着唐小涵一起没心没肺地玩闹,两人在课堂上,有时偷画老师的肖像,有时写一张“我是大坏蛋”的字条,悄悄贴在前面同学背上,课堂之外,他们继续承担着“惩处逃课同学”的重任,在招惹了无数老师怒火攻心、愤怒点名之后,大教室里上课人数大幅提升,只是经常逃课如小宁者,常常在宿舍拍案而“妈的,哪个傻子脑子进了水,非要去惹老师点名?”
起,每当这时,正和唐小涵从教室里逃出,大摇大摆走在校园里的菠萝仔就会忍不住打一个喷嚏。
“‘坏事’做多了,会被人家骂的。”唐小涵在旁边笑着说道。她是这样一个聪慧过人但又傻傻的有一些天真的女孩,平日谈笑间,在表达一些美好愿望之前,她总会不自觉地以“等我长大了……”作为开场。
听到的次数多了,菠萝仔恍然了悟原来她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等我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去一个子!有时候想要逗她,他便认真地模仿:
很热闹的城市,那里有很多很多高楼,还有,东方明珠!”
然后两人低头在心里想着一些很遥远的事情,菠萝仔每次看到唐小涵“你不会是在想等你长大了,就绑架个UFO认真的表情,总是惊惧地疑问:
什么的,把我们都给送到外星球吧?”
“那样也好啊,我们去捉一只ET做宠物……”
就这样,一个月在不知不觉之间飞快溜走。一天晚上,菠萝仔安闲地躺在床上信手翻看《笑傲江湖》,读到令狐冲透过水中倒影见到“婆婆”
姣好面容时的劈面惊艳,他心里想,《道德经》里讲“大盈若冲”,单从名字来看,就知道陪在令狐冲身边的,一定会是任盈盈,而让人笑傲江湖的,不是全身而退、寄情山水,而是有一段守候着彼此的爱恋。
宿舍里其他人都在各自忙碌,一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惹得他心烦意乱,他从不像菠萝仔那样,一旦遭遇解不开的难题,那便索性不再去想,恣意忘情地玩闹,等到内心复归平静,当初苦苦纠结的事情也就忘记了纠结的理由这是如此自欺欺人的逃避,可又有多少人有意或是无意的选择这种方式来抚慰自己内心的伤痛?
有一些人,你见他总是笑得那样开心,性情率真得像是长不大的小孩,惹人欣羡,可有谁知道:前一秒还在人后伤心哀恸,后一秒却旋即变出人前灿若春花的微笑。他们喜欢热闹,只是因为害怕孤单,夜深人静的时候,内心总像藏匿着一只小狼,对着明月,长啸失意的苦楚。他们就像向日葵,向着太阳的正面永远明媚鲜亮,在阳光照不到的背面却深藏着悲伤。
一帆不停地打开又合上手机。临床的小熹刚关上电脑,突然问一句:
“陆游当初写过《钗头凤》,好像有两首的,是为了什么事?”
对于这种没有指向特定回答人的提问,宿舍里一般当作抢答,嘎子和阿睿是争相回答的急先锋,有时他们旁征博引,涉及古文的部分也会在论述完毕后加一句“是吧”,然后抬头望向菠萝仔,好像担心自己“智者千虑”的缜密思考仍有遗漏,要他来佐证一般。
按照以往情况,如果听到双方明确提出“我赌两个三食堂的鸡腿”,菠萝仔就会翻身而起,大义凛然地把辩论双方横加斥责,继而在唾沫横飞间引起宿舍八方论战。
南美洲的一只蝴蝶轻轻挥动一下翅膀,这一挥之力,推及到日本沿海却会引起猛烈的风暴宿舍里的论战是“蝴蝶效应”理论的最佳证明大家热血沸腾地论争了半夜,结果往往忘记了最初讨论的只是“两个鸡腿”的问题。
可是经历了“曲阜归来夜谈事件”,菠萝仔和小熹之间生出了隔阂,两人待彼此变得越来越礼貌,曾经的欢闹变作生人一般的礼让,渐渐地,就连相视的微笑也开始变得多余,那一晚之后,对于小熹提到的问题,菠萝仔总是极力回避。
“那不就是宋代大诗人陆游和他表妹不顾计生协会的一再劝阻,执意近亲结婚,但作为极有科学思维的封建大家长陆母对此极力反对,最终棒打鸳鸯。两人从别后在沈园偶遇,可惜物是人非,于是写下了这两阕悲情的《钗头凤》。”阿睿运用现代眼光,粗略地复述了事件的经过。
“那里面都写啥了?”正在玩游戏的小帅摘下耳麦,很有兴趣地补问一句。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菠萝仔在心里回想起这一阙词句,在那一个繁花竞妍的春日的午后,沈园里依旧花木扶疏,石山叠翠,可是不期而遇的两人,早已是物是人非。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昨日的情梦化作了今日的痴怨,盈盈的红酥手端起满杯的遗恨无穷,三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分花拂柳的那个人终究远去了。唐婉依韵附和一首词,归去后抑郁而终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听完嘎子强装着有感情地朗诵出的下阕词句,小帅竟然唏嘘感慨地怅“难为了这样一个女子……”
叹:
在大家惊疑小帅“今晚是不是吃错了药”的慨叹声中,菠萝仔却听到小熹低低地吟咏着“错,错,错”。他合起手里的书,接着翻身向着墙壁,仿佛早已入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清晰地浮现那一个秋日的午后,远远地望见夕阳的余晖轻笼着一个临窗的倩影,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第二天醒来,上午没有课,嘎子、阿睿和林娃几个假装爱学习的舍友夹着几本笔记前去自习室偷窥“半老学姐”,小帅随行。一帆醒来后打了几通电话,满脸怒气冲冲,菠萝仔为了避免和小熹同处一室的尴尬,他跟王头儿打过一声招呼,翻身跳下床,跑去喊着王小宁一起到东南门品尝刚开张不久的灌汤包。
在这世上的任何一种关系之中,默契最为难得,但吃货之间的默契却总能在瞬间获得。当一个吃货跑去对另一个吃货喊着“快起来,我们一起去吃灌汤包”的时候,“我靠,另一个吃货猛地从床上跳起:我早就想去了”,那两双垂涎欲滴的眼睛闪闪发亮,紧接着两人疾跑出门外,骑上摩托风驰电掣驶向汤包店这场景的感人程度直堪比一场经历了生死患难之后的奢华婚礼。
吃过包子,小宁胡乱抹着满嘴油腻,他心满意足地走出店来,躬身正要去开锁,整个人却突然愣在原地,手里的钥匙不禁掉到地上,只听他喊着:
“菠萝仔,快过来看,那不是你舍友吗?也来吃包子啊,怎么还拿着刀?”
菠萝仔顺着小宁的眼光看去,只见一帆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正从东南门那边直向这边跑来,小熹和王头儿在后面紧紧追赶。
这样的场景,有了那把砍刀的修饰,活脱脱呈现出电影里古惑仔追着砍人的架势。菠萝仔猛然记起,昨天“江西太守”来访,现在辜芳正和他在汤包店里就餐。他迅速起身,向一帆跑去。
这时小熹和王头儿已经拦在一帆前面,三人停止奔跑,气喘吁吁地相互对峙,一帆低吼着“你们让开”,眼里闪过从未有过的凶狠,小熹一脸平静地挡在前面。
菠萝仔跑上前来,他拉一把王头儿,附身低语让他尽快去通知辜芳他们先行避开,自己上前一步,欺身挡在小熹前面。
“波儿,别拦着我……”一帆苦涩的言语近乎已是哀求。
“不要这样,一帆,刀子解决不了问题。”菠萝仔停顿一下,接着说“今天如果出了意外,你们都会受到处分,你可以不在乎,可是辜芳道:
呢?被学校开除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如果你下了决心要动手,那就先向着我来,受处分我也陪你一起。”
菠萝仔坚定地说完,因为在剧团的共同经历,使得他们两人之间不仅是一般的朋友情谊,切身经历过伤痛的菠萝仔深知,在劝说一个内心郁积着苦痛的人时,一定要让他知道,他不孤单。
听到这话,一帆渐渐冷静下来,他沉重地呼吸,胸口剧烈起伏,小熹趁此绕过菠萝仔,径自将一帆手里握着的砍刀顺势取下。
菠萝仔向前去握住一帆的手,对他坚定地点一下头,一帆像是受到了“我不会冲动,只是跟他们鼓励,他用力握一下菠萝仔的手,同时回应说:
去说清楚。”
说完,就见他迈步向汤包店走去。背后,菠萝仔和小熹充满理解与关切地看着。感情的事,终究还是要自己勇敢地面对。
“刚才你贸然挡到我前面,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当初在体育馆跟别人打架时的情形,那时候你也是这样挡过来。”听到小熹的话,菠萝仔回过头就看到他脸上绽出的苦涩微笑。
这样的笑容,让菠萝仔感到心上猛地抽搐一下,或许是刚才一帆握手太过用力,他隐隐感到右手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人用木棍击中一般。
“我最近一直在回想我们当初遇到时的样子,那时候多么单纯,我把名字签到本该由你签名的地方,结果你在我的那一栏里签名,说是两个名字对调一下就可以……后来那么多事情,如果可以对调一下,那该多好。”小熹说话的声音里有一些哽咽。
菠萝仔感到一滴泪在自己心上划过,他抬头看一眼远天的流云,微笑“我们真傻……”
着说:
“我真怕从此你“呵……”听到这样的回答,小熹绽出他帅气的微笑,再不跟我说话,我和小意分手了……”
“为什么?”菠萝仔急切地问道。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合适,爱情不仅是一个女朋友,而且是一种感觉和习惯,我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和小意就像你和云儿一样……”
“刚才一帆从卖西瓜的小贩那小熹轻松地喘一口气,他把手里的刀递过来,里夺了刀就跑,以后我们切西瓜就有家伙了。”
菠萝仔接过刀,又伸手握住小熹的手,两双手,就像第一次遇见时那样握在一起,两个人的微笑,一如初相识时的明朗清澈。
很久以后,王头儿在编纂“舍史”时提到这一段故事,他模仿着《春“零九年夏,波、熹夺帆刀于东南,二人修好。”
秋》微言大义的笔法写道:
他还在后面记录着,那一天一帆走进汤包店,几人围桌吃了三笼包子,叙谈很久,一帆终于从偏执之中走出,他知道了有一些事情勉强不来。
但是,辜芳最终也没有和“江西太守”在一起,两个人从两小无猜能够坚忍地走上最后的红地毯是一件无比艰辛的事情,就好像你下定决心要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徒步旅行,可在路途之上,总会有车子停下要载你一程,就算抵得住诱惑,也熬不过似水流年。
这些,都是以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