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女生占据绝对优势的学院,男生是极为稀缺的资源,或许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学院里重要学生组织的负责人一般由男生当选,每当某些强势的女生对此深感不平的时候,总有同样强势的男生以“大男子主义”口吻从实际操作的角度做出回应:所谓负责人,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岗位,每逢学院活动,不必说艰辛的筹备,单就搬桌抬椅而论,女生怎么做得来?这种言论,在日后的实践中最终被推衍成“文学院里,女生当作男生用,男生当作牲口用”的流行语。不过仔细想来,很多事情男生能够主动担当,也是出于对女生的保护,这无关乎性别歧视,无关乎被曲解的“男尊女卑”。
周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出游的好日子。本来约好同去曲阜祭孔,无奈学校里举办春季运动会,同在学生会的小帅拉住菠萝仔,极有“这一次先不要去了,运动会是学生会下一届主席的竞选平远见地劝说:
台,你留下来,以后学生会就看我们的了。”
菠萝仔心里一颤,他感觉这情形就像千古之前的“青梅煮酒”,忽听曹操所言“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心里不由雷声大作。他看着小帅沉静的目光里隐藏着的刚毅,那其中,分明潜伏着一股“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锐利。
“在看着菠萝仔低头不语,小帅以为他不情愿,于是急切地接着说道: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你想去做的,另一些是你不愿意做的,可重要的不是你把想做的事情做好,而是不得不把不想做的事情做好,这就叫作责任。”
这是大学四年里菠萝仔所能记住的王小帅说过的最具震撼力的话,其效果绝不亚于当年乔布斯对着斯卡利讲出的“你是要卖一辈子糖水,还是去改变世界”?因为这句话,他与他默契地击掌成约,因为这个约定,两人在接下来的两年里,相互扶持着在学生会里齐头并进,遭遇并解决了很多极有意思的事情。
只是当时,菠萝仔只能目送小熹、小意和云儿乘车驶向孔子故里的方向,看着小意挥手作别时的波光流转,菠萝仔心里无端泛起一阵怅然若失。
两天之后,这种惆怅就凝聚在一把打开的折扇之上,是小熹带回的礼物,宿舍里每一个人都收到一把相同的折扇,不同的是,其他人的折扇背面题写着《论语》里章句,唯独他的那一把,后面是《诗经》里的诗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菠萝仔不解地看着小熹,两人站立在大操场的边缘。这样的季节,草长莺飞,大操场中央的草地重又焕发了活力。
“小波,你小熹看着菠萝仔疑惑地盯着手里打开的折扇,他率先问道:
是不是喜欢小意?”
这句话全不同于两人平日玩闹时惯用的句式,菠萝仔吃惊地看着小熹,稀薄的夜色在他忧伤的眼里像是浸开的淡墨。
“呃……”菠萝仔呆呆地站着,因为两人之间这种少见的认真而显得“有一些喜欢吧,好像我们能够明晰对方的感受,能够感触彼此的局促,疼痛,这算是心有灵犀吧……可是,在她的眼里,还是有一些事情我终究弄不清楚……”
“你就不要‘可是’了,告诉我,云儿和小意,你选择哪一个?”
“我没有喜欢又是这样毫无意义的选择。菠萝仔不耐烦地叹一口气,云儿。”
“可是她喜欢你,从军训后的那一次班会就开始喜欢。”小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已久的纸张丢来。
菠萝仔伸手接住,打开一看,不禁愣在原地,那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在陌生的人群里,只能够看到你,或许这就叫作缘分。”他记起那一迹:
次班会临近结束时,云儿从背后递过一张纸条,她看着他,纸条却被小熹接在手里。
“她是喜欢你的……小波,你不要总是这样优柔寡断,如果你喜欢小意,现在就打电话告诉她。你心里想着什么,一定要大声说出来,不要傻等对方去猜测,她猜不到,因为她不是你,有些事情千万不能只凭想象,你要说出来,尤其是感情。”小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示意菠萝仔拨打电话。
这样的举止让菠萝仔心里生出抵触,他一直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习惯的表达方式,而这种方式,无分对错,即使在别人看来是那样不合情理,可它于自己依然是像私有财产一样神圣不容侵犯,这是人性的自私,也是虚荣,但当自己的表达方式遭到责难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勃然作色。
此时的菠萝仔,深感自己像是遭受了某种侵犯,而这种侵犯,竟源于“谢谢你的礼物,我想我自己向来交好的手足,他愤愤地将折扇递给小熹,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最后一个字落到地上的时候,菠萝仔早已转身走出大操场。空旷的草地上,只余小熹一人,暗自聆听着晚风的吟唱。
初夏的燥热纠结着一丝莫名的烦躁萦绕在心上,这一次在曲阜究竟发生了什么?小熹归来后变得这样奇怪?散漫走着的菠萝仔心里胡乱想着,这时突然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声响,他取出打开来看,是小意发来的短信:
我在甲子湖边,你来。
匆匆赶至,只见小意斜倚着一方大石,眼看昏黄的灯光投影在因风而泛起微波的水面,湖畔的青石小径,偶尔走过一两对情侣。夏天,是一个适于热恋的季节。
“你自己开一罐吧。”抬头看一眼走到近旁的菠萝仔,才两天不见的小意无限憔悴地伸手指一下地上散乱的放着的几听罐装啤酒。脚下,两个空罐被弃在一旁,小意醉意微醺地仰头又喝下一大口,啤酒的泡沫兀自残留在她的嘴角。
“你干什么?”一向对女生喝酒极为反感的菠萝仔伸手去夺小意手里的酒罐,不经意间,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薄薄的酒罐被按得瘪了下去,小意用力一挣,罐里剩下的啤酒如长虹贯日一般溅得菠萝仔满身都是。
小意愣一下,她看着菠萝仔,眼里忍不住流下泪来,只听她哭泣着说“我是喜欢他的,可他只喜欢云儿,云儿却总是刁难他;我喜欢他,我道:
们每一次放假与开学都乘坐同一班列车,他说要提前回校,所以我来了,可他没有;这一次在曲阜,就在孔府里的那一株香树下,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他;云儿多么幸福,可她不懂得珍惜,是不是太容易得到,就惹人无端的轻视?”小意零零散散地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一下、一下翕动的鼻翼滚落,远天的云层间升起一弯新月,月色却在她波涛汹涌的泪眼之中沉沦。
菠萝仔只感到心上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吹过,平湖狂澜。他记起小意说过,她喜欢的人喜欢着别人,他记起小熹因为买不到票不能提前赶来,他记起云儿说的“自己不喜欢,好朋友却在喜欢”他终于明白小意眼里自己始终无法理解的东西,同时了悟小熹刚才奇怪的言谈举止。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心里盈满一股在劫难逃的苦涩,整颗心在狂风暴雨之后像被抽空一样,聊无所寄。
“别喝了,我送你回宿舍。”对于这样一个迷乱的夜晚,菠萝仔只想远远地逃离,尽快投奔到有好朋友聚集的地方。
在感情上遇挫的人,友情往往是他最强硬的靠山。
“我不要你管,你走啊……”小意一把推开菠萝仔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她在悲泣之中说出的话禁不住让人哀怜,也让人心伤,因为这样的话抹杀了所有曾经有过的爱恋和眷顾,不管是如何的唇齿相依,此时都不顾念。
像是害怕前一句话未能发挥足够的威力,僵持着的小意又补充似的喊“我恨你们。”喊完,她径自转身向女生宿舍的方向跑去。
出一句:
菠萝仔愣在原地,他想起《射雕英雄传》里心思机敏的黄蓉初见到华筝与郭靖相遇时的欢喜,不禁在心里想着“他二人原本是大漠苍穹中的两只白雕,而自己却只是江南烟柳下的一只飞燕”,这时了悟此中曲折原委“小熹和小意是白玉雕刻般的人物,他二人原本的菠萝仔刚好反过来想着:
如此般配,自己也没必要平添感怀。”
可是,虽然这样想着,心里还是有一番难言的滋味,迎受着刚才话语里的刺痛,他又想着“今晚是她太难过,所以口不择言”,菠萝仔倚靠着湖边的大石,远远看着小意跑到灯光明亮处,没有危险地跑向宿舍。
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昏黄的路灯下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前赴后继的扑向灯源,流光飞舞。
“菠萝仔?”听到这一声夹带着疑问的呼喊,菠萝仔回头就见到不知何时走到身后的钟离,他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购物袋,里面鼓鼓囊囊盛放了好多东西。
钟离仔细端详着菠萝仔,在确认自己未曾错认之后,他脸上那一抹惊疑渐变成欣喜。在他依照常理不能免俗地追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之前,“这么晚,你不会是模仿贾谊行道湘水垂泪吊屈原菠萝仔赶忙提前问道:
吧?”他说着,伸手指一下从购物袋里露出的酒瓶,按情形,应该是两瓶红酒。
“钟离将手里的物什放下,他冲菠萝仔谦和地一笑,缓缓说道:‘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贾谊想喝酒的时候如果也能遇到菠萝仔,那他也不会自伤自弃跑去写什么《吊屈原赋》了。”他说着,将袋里的酒取出放在石上,又陆续取出一些零食以佐佳酿。
“一起来吧,本来我想偷溜进五教,到六楼自己痛饮一场,刚才见到你们吵架……不要管了,我们来喝酒,第一次见你,我就欣赏你的洒脱。”这句话的前半段证实了钟离隔岸观火般目击了刚才的纠葛,这在他天马行空的艺术思维里,还不一定会演化出什么样的悲剧情节,而后一段话,怎么听都像是包裹着安抚的糖衣炮弹,但即便如此,菠萝仔还是和钟离对坐在石上。
“嘟嘟”钟离麻利地将封住酒瓶的软木塞取出,他随手拿起一瓶递给菠萝仔,因为只有一只高脚杯,两人索性弃之不用,只是貌似意兴湍飞而不合规矩地举瓶邀月,相坐对饮这样的情形,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诡异,就像是光着膀子打领带,很有一股暴发户的味道。
两人却顾不得许多,只是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口酒,来不及咽下的酒就顺着脖颈流下,濡湿了胸前一大片衣服。
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垒平。酒入愁肠,那大段的心事就在意识混沌的状态下发酵成絮絮不止的话语。
“菠萝仔,够爽快,骨头够硬,心肠够软,这才是好男儿,这才能做好朋友……”钟离含混不清地说着,他手里挥舞着酒瓶。
其实,感情是相互的,你愿意对别人打开心门,别人才会与你倾心交谈,对于钟离,菠萝仔也极喜慕他身上所独有的不加修饰的率直,他举起“那一天在校医院里见你往自己酒瓶,又是一口畅饮,只听钟离接着说道:
胳膊上扎针,你都猜不到旁观的人有多么震撼,我想,你一定特别喜欢那个女孩,所以才愿意一起忍受疼痛……可是,刚才你们为什么吵架呢?我远远的看见你们,不欢而散……”
原来钟离把小意当作了小涵,菠萝仔苦笑一下却也不想解释,他只是“那一天,你不也在陪着一个女生打吊针,怎么,你们也看着钟离反问道:
吵架了?”当天女生耳钉上折射的光亮在他心里隐隐闪过。
“吵架?”钟离愣了一下。每个人,在说起别人的事情时总是恣意挥“我们永远不会吵架,因为吵洒,而一旦牵扯自己身上,也就难以挣脱,架是相互关心的人太过在乎对方才会生出争执,她有自己关心的人,而我呢,我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菠萝仔听出话里的苦涩,他不忍再问。情伤难愈,每多复述一次,便是在伤口重又划出一刀,自己又不是未曾经历,怎么忍心看别人鲜血淋漓的凄惨?
可此时的钟离像是极享受创口崩裂鲜血恣肆的快感,或许是压抑了太“她说过喜欢我,我也久,只见他放下酒瓶,空手掩面,涕泪俱下地倾诉:
相信,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可是,她喜欢的却是我的好兄弟,我只是她接近他的方式……后来他们在一起,天天在画室自习,我又算什么?”
爱在回忆边缘232画室?电光火石之间,菠萝仔记起那一天在五教六楼,他和唐小涵遇到的“无头影子”和那一枚亮的刺眼的耳钉;我们只是一种借以接近别人的方式,菠萝仔想着小意,心口像是遭到一锤重击,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
“那一天,和你一起打针的女孩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不行,我们已经走得太远,早已找不到,来时的路,爱到深处是盲目,盲目地不给自己留出退路……”钟离说着又举起酒瓶,仰天直饮,看着他哭泣的样子,菠萝仔像是看到灵魂里的自己。
爱如美酒,不醉不归,两人像是喝水一样大口饮下瓶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