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夏天最后的一丝炎热伴随着良多雨水地消隐而逐渐止歇。在这一年的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菠萝仔拖上一个并不怎么沉重的行李箱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他带着录取通知乘上火车,在连续颠簸六七个小时之后,来到另一座城市。
大学开学这一天,校园里特别热闹,像是蓄谋已久,各个学院浓妆艳“欢迎新同学”
抹,以不同的形式打出“迎新”的旗号。校园里彩旗飘扬,的标语处处可见。
有趣的是,校园里的超市、食堂、打印店、理发店等场所似乎是根据以往经验,一致认定新生的到来将会诱导新一轮坑蒙拐骗的开始,于是它们纷纷慷慨解囊,赞助迎新,在公益的形象之下大肆宣传“新生报到期间,凡在本店购物(就餐、打印复印、理发)特享XX折”的优惠。
菠萝仔夹杂在喧嚷的人群之中,仔细寻找着文学院的新生报到处,可是绕来绕去,始终找寻不到。初来乍到的他,因为夹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并不如何流利,所以也就羞于开口向人问路,他焦急而无助地看着眼前的人群涌动,额头上汗水涔涔。
就在此时,像是为了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着好人的存在,伫立在对面柳树下像是在等人的间隙留意到他的一位学长径直走来,他不等菠萝仔“是不是要问路?”开口就率先问道:有些人就是这样,即使素未谋面,但初相识便一见如故。菠萝仔心存感激地看着面前目光澄澈如溪水静淌的学长,内心鼓起极大的勇气回答:“我……我在找文学院的报名处。”
陌生学长看看腕上的手表,又回望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满是温和“文学院?他们是在五教那边迎新,估计这边晚一些才会有人地回应:
过来……”
五教?“五毒教”的简称?菠萝仔心里开始丰富的联想,但他尚未来得及细问,就见从对面走来一个和陌生学长穿着相同款式上衣的女生,她隔“晨冰,晨冰,快走啊,又要迟到了……”
着马路冲这边挥手喊着:这位被叫作“晨冰”的学长听到催促后略带无奈地转身走向对面,末“你沿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临了,他又回头对菠萝仔指着前面的一条路说:
到尽头的时候右转就到了……”说罢,匆匆向女生走去。
菠萝仔默默地点头,他心里还在想着“五教”与“五毒教”的关系,“五教那边啊?我知道的,谢谢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甜美的声音说道:学姐。”
循着这灵动的声音,菠萝仔回头就见一个身穿碎花长裙的女孩正在向一个胸前佩戴着志愿者标志的学姐道谢。
那时,阳光透过枝叶刚好洒落在花裙女孩的脸上,她微微抿起的唇含着羞涩,背后如瀑布般低垂的长发散射出扑面而来的惊艳,阳光在发上起舞,光影晃动似水面的波光;她眼睛里盛满纯净,宛如风乍起时吹皱的一池春水,在她明净的镜片之后,映出大朵、大朵的云彩飞过,最后定格在一片淡远的高空之上。
花裙女孩道谢过后就拉起手边的行李箱,走向前面的长路。菠萝仔痴痴地定在原地这是他浅薄的生命里第一次如此直面上天精雕细琢的女孩身上所独有的刻意与细致,但随后像是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去五教报到的路(或是出于另一种甜蜜的想象),他拉起行李箱快步跟在后面。
女孩走在前面,步履轻盈,像是一只在花间翩跹轻吻花蕊的彩色蝴蝶,她的长发随迈出的每一步轻微抖动,散落了阳光。菠萝仔傻傻地跟在后面,心里什么也不想,只希望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世界上的路总会有尽头,可只要你愿意走,就算走到尽头,也可以回过头来再走一次。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不同于他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种感觉。女孩停步系鞋带,他也停下,相隔不远地望着,恍惚间像是回到年幼时站在海边,全世界在那一刻突然静止,只剩下海浪翻滚,远远地涌上来。
思绪柳花般飘摇,一路上像是行走在云端,当再次汇聚到熙攘的人群中时,菠萝仔发现已经到达目的地对面是两座高大的教学楼,右面的“第五教学楼”。
一座,上面一块蓝底白字的指示牌明确地标示:
感慨之余的菠萝仔抬头环顾,猛然惊觉不见了花裙女孩,而在前面不远处,就是文学院新生报到处。
“文学”已成为一个就像现实社会在渐趋物质化时所流露出的鄙夷,“挂着狗头卖羊肉”
十分尴尬的名词,有多少人假借它的名义,走秀炒作,“文学保姆”前仆后继,跳(但在本质上,还是无法涤除羊肉的腥膻);梁小丑般造就出一批又一批新的小丑这是一个速成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表面的浮夸与内在的寂寥更加凸显文学的落寞,它就像寒夜里的一星灯火,在现代社会的霓虹闪烁中如此脆弱。
或许是基于对这种现状的正确认识,文学院的迎新处很识趣地只摆出一架帐篷,下面是一张桌子和立在一旁表明是迎新的招牌,如此简陋以至于有些寒酸,气势上全然不同于旁边经济学院的铺排招摇,也不像是法学院的庄严阔大。
不见了花裙女孩,菠萝仔心里顿觉像是失落了什么,他匆匆走上前去报到,可是站在前面的一位同学似乎特别谨小慎微,只不过要在信息表上签字确认,他硬是啰唆了半天,最终好不容易落笔写定,菠萝仔刚要上前,却听在旁边作为志愿者的学姐看着表格突然“啊”的一声。
旁边的人都听出这一声惊叹并不是对那一位同学签名的认同,那位学“这是你的名字吗?怎么所有的信息都核对不上?”
姐接着问道:
前一位同学低头细看,白皙的脸面“刷”地红了一片,他连声说着:“扫雷,扫雷(sorry,sorry),是我写错了地方。”
菠萝仔跻身向前去看,这才发现那位同学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的情况下把名字写到了本该由他签名的一栏里,这在当时许多高校纷纷查处“伪学生”冒名顶替的情况下,可是极为严重的罪过,虽然上层领导在百忙之中并未表示要如何地严肃惩处,但作为下层积极热情的志愿人员,“这下全错学姐很负责任地意识到自己任重道远,她近乎是喊着般指责:
了,你自己看,有哪些信息是一致的?”
“性别好像是一样的。”菠萝仔很诚实地小声说着。
学姐灵敏的耳朵在人声嘈杂中精确地捕捉到了这句话,就像战争是转嫁经济危机的最佳形式,愤怒已极的学姐迅速做好了迁怒的准备,她杏眼“跟你无关,你当然说得轻巧。”
圆瞪,直视着菠萝仔,怒斥道:
一直严格遵循着“来而不往非礼也”原则的菠萝仔听到这话后很有礼“好像跟我有关”
貌地回视了学姐,他怯怯地纠正:,说完伸手指着刚才被签“这一栏是我的。”
上“李小熹”的那一栏,学姐严厉的神情现出崩溃的裂痕,她无奈地检查两人的各种证件,最“那现在该终证实的确是签写错误,接下来,她问了一句本应是被问的话:怎么办?”
作为答复,菠萝仔豁达地执笔在“李小熹”那一栏的最后签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用箭头将两个名字对调,并在后面的空格里备注“因填写错误,现纠正”,最后要学姐一起,三人签名确认。
所谓因缘,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做下不经意的事情,而当日后回头来看,不禁讶异,原来最初的每一件事都像是早已安排,只是当时,似是寻常。
学姐拿着被修改过的表格,以无可奈何的苦笑结束了他们的报到,而因为这样的阴差阳错,菠萝仔认识了自己大学生涯里的第一个同学,他们同一专业同一班级甚至同一宿舍。这位叫作“小熹”的同学在听完学姐的“我叫李宣判之后,不胜感激地伸出右手,用独属于他自己的普通话说道:
小熹,来自福兰(湖南),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菠萝仔此时像脸上所展露出的表情一样,高兴地伸出右手,两只手第一次握到一起,与此同时,出于对家乡的极度热爱,菠萝仔在脑海里迅速查找“福兰”究竟是山东的哪一座城市,但最终的结果却让他重又发现自己的浅薄无知。不过,小熹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发音倒让他对自己的说话有了很大的信心。
他满心欢喜地看着眼前新结识的朋友,内心里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但这种美好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见了花裙女孩的茫然若失旋即卷土重袭,似是无法填补,于是他拒绝了小熹“一起去找宿舍楼”的提议,独自拖起行李箱走进人群,四处张望与找寻。
也不知走了多久,当踏上一座石桥的时候,菠萝仔只感觉内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开始变得渺茫,石桥变得漫长,似乎再没有力气走过,可就在这时,他猛然惊觉身后一个陌生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开始一直如影随形他疾行的时候他也加快脚步,他停下来,对方也停下假装整理鞋带。
菠萝仔心头一紧:不会是遇到坏人了吧?虽然他愿意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较多,但也并不排除有坏人的可能。
他驻足回望,仔细打量一番背后那位貌似有着跟踪癖好的同学:虽然他眼睛里散射着精光,形迹可疑如同出洞寻找食物的老鼠,可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一个坏人敢于得出这一结论的最有力支持是菠萝仔根据多年打架经验,一眼断定,就算今日动起手来对方也不是对手,当然,有了以前因为错误估计形势而挨揍的宝贵经验,他不忘谨慎检阅周边环境,最终确认方圆百米之内绝没有对方的帮手。
于是菠萝仔安然等在桥上,见到对方反生迟疑,他便索性招手,来人见状这才一路小跑赶来,还未到跟前就见他率先展露出满口并不如何洁白的牙齿,嘿嘿傻笑。
出于礼貌,菠萝仔微笑着还礼,这一举止反倒让对方极不适应,像是“你……你要……要干什么?”
陡然增加了他的紧张,只听他结巴着问道:刚说出这句话,见了菠萝仔一愣,对方恍然察觉原属于他的跟踪者身“你是新来的吧?”
份,于是他挺直腰杆,清一清喉咙问道:菠萝仔迟疑地点点头,喉咙里那一声“嗯”的回答还未讲出,就见对方嘿嘿向前,眯起的眼睛更像是一对鼠眼,他以温柔地近乎谄媚的语气,“那……那……那你需要帮问出一句令人感动的“为人民服务”式的话语:助不?”
一般来说,能够自己解决的事情,菠萝仔从来不愿劳烦他人,但此时他没有忘记自己作为刚入学报到的新生身份,于是装出初到陌生环境时应“需要,那是肯定需要。”
该产生的恐惧,惶恐不安而又急切地回答:
对方听后又一次挺了挺腰,整个人似乎在瞬间变得高大起来,他真诚“没事,我来。”接着不由分说地拉起旁边的行李箱,问明宿舍方地表示:
向,大步走去,恍惚间很有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英雄气概。
随后起步的菠萝仔早已在心里盘算,一个装满书和衣服的行李箱,虽然不是很重,但任凭是谁拖着,他就算跑出二十米,自己也有把握赶上,因此他悠闲而放心地跟在后面,时不时询问前面拖着行李箱的同学一些有关学校的事情,交谈中得知,对方叫作甄程,是经济学院刚入学的新生。
一路走到宿舍楼前,菠萝仔好似闲庭信步,但对于甄程,却是一场跋涉,到达后看他气喘吁吁挥袖擦汗的模样,菠萝仔从心底生出一丝歉疚与感动,但这感动尚未升华成眼里的泪水,甄程接下来的问话就让他不觉心生戒备。
“小波,那你还需要被褥不?”
甄程问:菠萝仔听后,心底戒备状态下的问号逐渐扭转为叹号,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确没带被褥原本以为学校会有提供,结果不知从何时开始学校免除了这一义务,但同时出于对“校园市场经济建设中经济收益要与市场保持一致”的考虑,对于被褥问题,在官方未明确表态的情况下,现行存在两种情况:宿舍管理中心作为官方代表出售,校内较有经济头脑的同学以个人名义出售。
“现在从学校买一套被褥要三百六,我有个同学刚好也甄程接着说道:在卖,从那里买的话只要二百八。”
菠萝仔微笑着并未答话,只是心里暗想这小子怎么转眼头脑就变得这么灵活,甄程却并不明晰那一抹微笑的含义,按照他此时所具备的商人逻“你是不是嫌贵啊?要不这样,我帮他卖一套可辑,禁不住急切地追问:以提取三十块钱的分红,这……我……我不要了,你……二百五……拿着吧……”
他有些急了,说话又开始结巴,菠萝仔望着甄程凸起的喉结上下抖“我不是动,心里忍不住好笑,但又像是想到什么,于是真诚地回应:
二百五,让你同学把被褥送来吧,还是二百八。”
甄程吃惊地看着眼前的菠萝仔,眼睛里充满疑惑,这时只听菠萝仔解“因为是你,就算再贵我也会买,我不是买被子,是买你这个朋友,释说:
甄程,你是学经济的,一定知道,所谓销售,推销的其实是自己。”
听到这话,甄程低下头,一瞬间燃烧了全身的小宇宙,顷刻间将感动“你很棒,加油。”
升华为泪水,菠萝仔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他一早就发现甄程脚下的鞋子破了很大的洞,而他身上简朴的衣服分明诉说着生活的拮据。天助自助者,对于那些在贫困之中仍然自强不息的人,上天都会眷顾,谁又可以对他们肆意欺虐?
两分钟以后,有人不知从哪里将一整套被褥送到面前,菠萝仔低头看看手表,心里不觉诧异:这么快?多亏不是打架,要不然今天又要挨揍了。
震惊之余,他第一次知道,大学里的学生,是可以骑摩托车的。
甄程收起钱,十分感激地向菠萝仔道别,菠萝仔看着摩托远去的影子,他刚要抱起被褥、拖着箱子走进宿舍,这时突然听到背后的树丛里传来一声呼喊“菠萝仔”。
满树渐黄的叶在这一声呼喊中震颤不止,只见一个长相酷似弥勒佛的同学从树丛后面窜出,菠萝仔顿时一怔,扔下行李,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