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场雨过后,天空一直放晴,北国的济南进入了寒冬前最后一段清爽的季候。菠萝仔开始感受到生活的美好,所有的一切都不似剧团里的排练那样循序渐进地安排好每一幕每一场,生命是一场华丽的演出,但从来没有彩排,生活是最好的导演,它精雕细琢了每一个情节。
菠萝仔来回穿梭在宿舍、课堂、排练场、图书馆之间,尽管每一天回到宿舍要面临“九座大山”的压迫,大段集中的空闲还要交付给剧团的排练,但他还是觉得开心,因为每一天总有一段时间能够跑到图书馆,而每一次,梦影总是等在那里,在一个两人心照不宣的角落,他第一眼就能看到她。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谈经论典,一起讲述各自不一样的生活。
“甄程跟我说,你家是书香门第,爸爸妈妈都是很有名的大学教授?”菠萝仔有一次吃惊地对着梦影疑问。
“书香门第”一直是“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的模在他印象里,糊图像,后来听说林娃家里祖居陕西,世代教书,爷爷曾是有名的校长,几个叔伯都是大学教授,跟林娃一辈的堂兄学历都是博士及以上,他们家里,家人齐聚吃年夜饭的时候,就连洗碗本科生都排不上号这是林娃心里深感自卑的地方。
“嗯,我爸爸教授经济学,妈妈潜心音律。”桑梦影像是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直至看到菠萝仔眼里升起的像是见了“你觉得,这样的家庭很让人羡慕吗?”
外星人一样的震惊,她这才反问:
“呃……至少,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是这样的吧。”菠萝仔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知道,提及自己出身的境况,有的人会很幸福,有的人却是敏感。
“一双漂亮的鞋子里落了沙子,走起路来的时候,磨脚的疼痛只有脚知道,旁人只看到鞋子的漂亮……”
听了这话,菠萝仔感到心里升起一阵酸涩,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桑梦“很多外人看来应该幸福的家庭,其实并不影悲伤的眼神,听她接着说道:
幸福,两个同样优秀的人结合在一起,也不一定美满。在我五岁的时候,妈妈要出国,他们最终离婚了……”
一大颗泪从梦影眼里溢出,她清秀的脸颊上现出两道悲伤的痕。菠萝仔心里一颤,只觉得眼前隐约浮现出列夫·托尔斯泰那个留着大胡子最应该去饰演邓布利多的俄国老头儿的肖像,当他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写下“幸福的家庭有着相似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却有着各自的不幸”时,一个悲情的世界,满目疮痍。
菠萝仔傻傻地看着桑梦影取出纸巾轻拭泪痕,他心里不觉讶然自己向来不忍见女孩的眼泪,但现在,他竟有些渴慕似的想看着梦影哭泣,那样一大颗一大颗饱满的泪珠,晶莹剔透,就像是凤凰的眼泪。
据说,凤凰的眼泪是能够治愈伤痛的。
生命里,总会遭遇数不清的心酸苦痛,只是经历过了,悲伤过了,只有在诉说的时候不再流泪,才能算走过。
桑梦影挥手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看着菠萝仔苦涩地微笑,继而续道:
“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到爸爸出生的城市,和那里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是一座经受过地震重创的城市,可是生活在里面的人却并没有灰心丧气,他们一如既往地坚强,所以整座城市又活过来了,而且比震前还要漂亮。爷爷奶奶很疼我,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地长大,生命里有很多东西我们没法拥有,可能是上天希望我们能够得到更好的,所以要我们去承受和等待。”她说着,眼里的笑意就像是在泪水里开放的花朵。
菠萝仔恍然明了他在见到她第一眼时的心动,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喜欢看着希望在心里蔚然成林。他呆呆地盯住桑梦影,在她眼角,有一滴泪兀自低垂,尚未干去。有那么一刻,他真想把那一滴泪轻轻吻去,但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只是静静地听梦影继续说话。
“爷爷喜欢翻阅古书,极为推崇诸子百家,小时候我经常到他书房里玩,见我围着书桌打转,他就抱起我给我讲那些诗词歌赋里的故事,潜移默化,我也就开始喜欢那些被冷落了很久的四书五经。”桑梦影看着菠萝“那天听你解释‘天地不仁’,真像是回到小时候,仔,狡黠地眨一下眼:
你外公和我爷爷真像,他们,一定是一样的人。”
菠萝仔听着,内心里不禁充满对两位老人的崇敬与感激是他们在冥冥之中为这两个孩子制造了能够交流的话题。想起外公,菠萝仔不禁又想起那样冷清的月夜,月光穿透薄如蝉翼的云层与时空的阻隔,洒落在他此刻的眼里。
他正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见甄程急匆匆地走来,还未站定,就听他对“小波,小波……上次……上次和你一起……搬被褥的……胖菠萝仔喊着:
同学在外面……和……和人家打……打起来了……”
“小宁?”菠萝仔不等甄程说完,慌忙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梦影起身“甄程,帮我们把书收好。”随后疾步跟上前来。
跟在后面,她回头说一句:
菠萝仔从略显拥挤的桌椅间穿过,将到门口的时候,冷不防脚下被什么一绊,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他起身回头,这才见居和收回刚刚伸出的腿,同时起身向他迈近一步,在他后面,路小任冷冷地看着。
桑梦影赶上前来扶住菠萝仔,低头为他拍打着衣服上沾染的尘土,菠萝仔咳嗽几声,吐出一口带血唾沫,他将梦影拥在身后,又将自己的两只手紧紧的互握在一起,而后轻柔地放在唇上随后猛地挥出一记重拳,刚好打在走上前来的居和脸上,居和一个趔趄,向后退出几步,菠萝仔接着顺势向前,打算补充几拳算作额外的赠送,这时突然一个人影闪过,只见路小任已闪身站在两人中间,她挺着头,瞪起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菠萝仔。
“如果你不是女生,我今天绝对让你后悔站在这里。”菠萝仔恨恨地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怒气冲冲的路小任却像是怒极的小狗,她跑上前来一把抓住菠萝仔的手臂,低下头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啊”随着一声痛喊,菠萝仔出于本能地甩手,一下将路小任甩倒在地上,本来被路小任挡在身后的居和此时冲上前来,他一拳打在菠萝“咚咚”又补上两拳。
仔胸口,趁其不能还手,菠萝仔哪里受过这样的欺负,他闪过居和的一拳攻击,一把拉住他的衣领,乘势将他上身向下带去,居和被迫躬身,胸口刚好撞在菠萝仔屈起的右膝,菠萝仔拽住他的头发,在他肚子上完整地施展了一套“天马流星拳”。
居和被打倒在地上,菠萝仔转身走向倒在地上的路小任。或许是看多了言情故事,居和居然强忍着想要抱住菠萝仔向前迈进的腿,如果不是阅读室“小任,快走……”
里早已人声鼎沸,音响效果不佳,估计他还会喊一句:
“你菠萝仔见他如此维护路小任的样子,不禁动容,他弯身对他说道:
放心,我不会对女生动手的。”
居和呆坐在那里,菠萝仔转身看着路小任,恶狠狠地却什么也说不“你……”
出,只是指着她:
“你打我……路小任又开始抑扬顿挫地哭泣,这一次在哭声里大声喊着:
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打我……你打我……我哥一定会揍你的……”
桑梦影在背后拉一下菠萝仔的衣角,菠萝仔转回身,拉起她向门口走去,刚走到大门外,就见不远处的绿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男生,小宁正“几个小喽喽还坐在一人身上,他看着走近的菠萝仔,伸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想玩群攻?奶奶的,不揍你们,你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突然凝结在空气里,小宁那一双深褐色的瞳孔慢慢放大,他看着站在菠萝仔身边的桑梦影,一道凌厉的目光锁定在菠萝仔“你小子,这两个月就躲在图书馆呢?书中自有颜如脸上,他嘿嘿地笑着:
玉啊?”
梦影听了这话,羞涩地将手从菠萝仔手里挣脱出来,菠萝仔这才发现,他们是一直牵着手,从阅读室走到图书馆外面。天气晴好,阳光直接洒落在心上,他右手悄悄地握起,似乎想要留住刚才的温存。
小宁还在说着什么,突然见图书馆的值班老师连同保卫处的保安一起向“你们先撤,我来断后。”说罢抬头挺胸,一抹这边走来,他匆忙做出安排:
大义凛然的色彩明显闪耀在脸上这情形让菠萝仔不禁联想到当年刺秦的荆轲应该就是这样的气魄,仗义每多屠狗辈,可我也不是杀驴的呀。
“一起走。”
菠萝仔同样义气浩荡地昂首:
“你们快走,没事儿,白鹏和保卫处的老师都认识,你回去帮我写一份检查就行。快走,为打架保存有生力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样的情形如若演化下去,必定变成杀身成仁前的革命烈士的诀别,菠萝仔不愿啰唆,他拉起桑梦影转身就走,未了,又回过头来,很严肃地“小宁同志,你的党费还没交……”
喊着:
“你给我滚……”
王小宁焦急地回答一句:
桑梦影一路微笑着和菠萝仔跑到六教前的甲子湖。
说是湖,其实原来只是一条防洪沟,学校里夏季用作排水使用,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发挥过作用,沟底都长满了野草。后来适逢教育部教学评估,这样从上而下的活动,往往因中间环节的某些不能明说的过程而使得结果背离了初衷。不过这一次的教学评估对这所大学还是产生了一些积极的影响,甲子湖的修建就是这影响的最直接体现。这条防洪沟,经过了人工打磨,用平石铺砌,又用造型古怪的奇石装饰,大把、大把投入的人民币活生生砸出一番景致,宛若原来的刘姥姥摇身变成为大观园里的老祖宗。
湖就这样修好了,夏秋时节,雨水充沛,下过雨后浑浊的流水从上游奔腾而下,经过一道又一道沟渠,最终汇聚成一处大潭,伫立桥上,可见烟波浩渺的情势。走下桥,沿河道两岸,是碎石铺就的小径,婉转曲折,小径上遍植柳木花草,微风徐来,除了吹皱一池碧水,还拂动两岸的垂柳依依。设计者规划精细,在沿河小路,多树立几杆灯柱,每当夜晚时,昏黄的灯光亮起,幽暗而不明晰,若赶上月色朦胧的时刻,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这样的场景,最能吸引热恋中的男女,所以甲子湖建成后,校园里很多老牌恋爱场所顿时“门前冷落鞍马稀”。
此时正是深秋,浑浊了一个夏季的雨水沉寂下来,沉淀出满湖的碧绿幽深。菠萝仔和桑梦影站在桥上,远远地望去,一道沟渠从脚下蜿蜒曲折而去,横桥卧波,未云何龙。两人走下桥来,沿着河边的碎石路走着,身边不时有一对对情侣走过。
“快过来啊,从这里来看,桑梦影爬上河岸的一处大石,她回头招呼:
湖水更美。”菠萝仔纵身跳上。
这块大石久立河畔,水多的时候能够漫过石面,在水里浸润得久了,石边生出绿苔,人踩上去,极为顺滑,菠萝仔一脚踩上,差点儿滑到水里,他急忙定住,旁边的梦影正低身去捞河里的水草,脚尖点在绿苔,突然整个人向下滑去。
“啊”花容失色。
菠萝仔眼疾手快,他从后面一把拉住梦影的胳膊,顺势将她拥到怀里。
“要是惊魂甫歇,梦影惊惧地握拳轻拍胸口,她喘一口气,调皮地问:
刚才我掉到河里,你怎么办?”
“呃……那我就一个人去吃饭。”菠萝仔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的确到了晚饭的时间。
“不许瞎说,说真话。”桑梦影含羞带怒地说。
“如果你真的掉下水,那我也会掉下去。”菠萝仔很认真地回答,他看着梦影的眼睛,晚霞在西天燃烧,映红了她白皙的脸颊,他伸出右手,“如果有一天桑梦影掉到河里,我一定会跳下去,不论何做出立誓的姿势:
时,绝不让她一人独面苦难和恐惧……”
桑梦影抬头看着一脸严肃的菠萝仔,她的眼里,飘来一朵积雨云,满含无语的忧伤。菠萝仔低头看着她,两人就这样,彼此凝望着伫立在薄暮的凉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