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浓睡不消残酒,菠萝仔晃一晃仍有些头晕的脑袋,抬头看着窗外大朵的阴云下依旧飘落的小雨。
已是清秋,一阵秋风一阵凉,蒙蒙的雨丝里裹满了渐浓的寒意意识到秋寒的时候,菠萝仔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同时发现,自己盖在身上的薄被已不知去向。
“我被子呢?”
“昨晚见你睡着了脑袋上热出一层汗,怕你热着,我特意给你抱了下来,嘿嘿,你被子还挺暖和……”只见小帅从斜下铺伸出头,一脸无耻的笑。
“后来半夜开始下雨,我怕你冻着,就把王头儿的被子给你盖上,结果你小子不领情,一下把被子踢翻……”听到声音醒来的小熹指着一角着落在地上的被子说道。
“你大爷的,你们就不怕冻着王头儿?”菠萝仔摸摸发烫的额头,声音沙哑地斥责。
“嘿嘿,没事儿,我冻不着,昨晚刚给你把被子盖上,你就给踢了下来,为了避免浪费,我顺手捡起就自己盖上了……不过,听这声音,你是感冒了吧?”王头儿从下铺探出头,貌似憨厚与很是关切地笑问。
“你们大爷的……”菠萝仔慷慨地用复数形式将本来的问候均匀地分发给三人,他同时恹恹地穿好衣服跳下床来。
今天周六,本来是外出的好日子,不想却逢上阴雨天气,原本精心预备的好心情也像敲打在窗上的雨滴,一瞬间摔的七零八落。众舍友懒散地躺在床上,各自在心里想着什么。
“只要思想在路上,不怕身体在床上。”阿睿翻一下身,梦呓一般说着。
菠萝仔可不愿被困在狭小的空间,他吃下几粒小帅扔过来的药片,头脑昏沉地拿过一把雨伞走出宿舍,在雨丝低垂里撑伞走向图书馆上一次的借书好像就要到期。过期不还可不是他的风格。
信步迟迟,一蓑烟雨,终于遥望见伫立在一帘雨幕之中的图书馆。菠萝仔抖一下手里的雨伞,上面的雨珠顺势滚落,他抬头看着图书馆外悬挂“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一股荒的一条横幅:诞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
现在的社会患上了严重的哮喘,它正无可自拔地深陷入一种集体性的功利主义,在这样的病态中,原本深沉而宁静的大学校园也变得像菜市场般喧闹与浮躁,它不再是我们父辈人心中所向往的精神家园,而是在一种与学术本身无关的焦虑之中,渐已褪去象牙塔的光泽,完全蜕化成为具有内在经济冲动的世俗场所为此,具有知识储备与智慧传承象征的图书馆也就与时俱进地增加了许多新的功用:它们高大屹立,金玉其外,在继续提供着传统意义上的借阅服务的同时,秘密参与并运作了很多商业行为的发生。
菠萝仔刚刚迈步走入的图书馆同样未能免俗,它义无反顾而又盛意拳拳地承接各种商业项目,为剿灭图书馆里所剩无多的读书乐趣不遗余力。
这一座刚建成不久的高楼从外面看来金碧辉煌,只是其中的藏书略显老旧,虽然校方已在努力地进行更新,但这更新的速度,相较于学生(仅指热衷于纸质阅读,动辄怀抱两部足以用来打架防身的大部头作品的同学)日益增长的阅读需求与文化水准的提高,的确差强人意。
此时菠萝仔不再去想那些宏大的本该由社会学家来进行无用地解构与阐释的话题,他此行的目的,除去还书,便是要打探图书馆里新购进的一批金庸古龙小说全集;另外听说图书馆里熙来攘往,各色人物掺杂其间,寻常的日子里都很热闹对于一个像他这样喜欢热闹的人来说,听闻热闹而不能置身参与,的确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菠萝仔从地下书库里借了书,抱了厚厚的一摞走向楼上的阅读室。说是阅读室,但里面长年累月盘踞着一伙以考研为目的的疯狂学长学姐,他们竭尽心力,肝脑涂地,只为在一方小桌上打拼出海阔天空的舞台,而像是为了证明事物正反相和的原理,在阅读室拥挤的桌椅之间,所能见到另一个人数众多的群体是,一双双闲坐椅上、嗑着瓜子、聊得火热的校园情侣,他们毫无顾忌,理所应当地晾晒着并不一定属于自己的幸福,在菠萝仔看来,这种幸福与前一类人的拼搏的一样,都是基于一种对未来无从把握却又心存期待的恐惧所以在阅读室里,敏感的菠萝仔总能察觉,一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同样惨烈的悲壮气息。
“嘿,小波。”刚找到座位坐下的菠萝仔被人从身后拍一下,他回过头就看到开学时帮自己拖运行李的甄程站在背后,一脸很有特色的微笑。
“甄程!你怎么会在这里?”菠萝仔正待发问却见甄程冲他做一个悄声的手势,于是这问句的后半段就变成耳语般的询问。
“嘿嘿……我向学校申请了勤工俭学,现在负责图书馆的卫生清洁,另外还负责阅览室外的储物柜,同时卖几把锁,对了,你要锁不?”甄程一边低声回答一边不忘推销产品。
“这我暂时还用不到,几天不见,你小子成熟很多嘛。”
“那是,人总是要进步的嘛……”
甄程这小子不止行事干练许多,与人交谈也更加大方,巧遇菠萝仔,他的兴奋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菠萝仔正忙于修建“防“甄程……”
洪工程”,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同样低声叫道:
两人闻声同时抬头,迎面就撞上一双美丽而灵动的大眼睛。菠萝仔心上猛地一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澄澈的眼眸,这如花的笑靥,这,这不正是自己在每一个夜里深切回忆着的花裙女孩吗?
他感到头脑里一片混沌,却又清晰地现出这样生动的形象,千般想,“怎么万般念,犹恐相逢是梦中。万籁俱休,只听旁边的甄程淡定地回应:了,梦影?”
梦影?她叫作梦影,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好听的名字吗?此时对面如果有一方镜子,菠萝仔定能看到世界上最大的花痴耽于幻想的表情。
可惜对面没有镜子,有的只是梦影浅浅的微笑。她吐气如兰般说道:
“那边没有位子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空位?”
甄程即刻举目四望,看着阅读室里略显拥挤的桌椅,他搜寻的目光最终像是放出的家鸽飞回在面前菠萝仔放着书的桌上。
“小波,你一个人不用占两个座位吧?”
“啊……不用……不用……你坐吧。”菠萝仔极力压制内心的慌乱,他说着急忙把书往身边挪来,空出一个座位。
梦影羞赧地点头致谢,她把手里的书放到桌上,然后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与询问看着甄程。
“这是小波,就是我跟你提到甄程会意,赶忙起身指着菠萝仔介绍说:过的‘二百八’,他是用三十块钱让我深刻牢记的朋友。”说完他又转向“这是桑梦影,我们学院最漂亮的女生,没有之一,也是菠萝仔接着介绍:
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听到“最漂亮的”几个字,桑梦影眼里闪过一丝嗔怒,但转瞬又以极“你好。”
好的修养压制,她友好地向菠萝仔伸过右手:
菠萝仔伫立当地,他心里傻傻地想着“我们早已认识的”,但嘴里还是说着“你好”,两只手轻轻地握在一起。
三人闲话一会儿,听说梦影还要找一本书,甄程就自告奋勇地前去查找,同时去另一边卖他的锁,他就像一只停不了的陀螺,为了梦想与生活,不停地旋转。
梦影在一旁坐下,她静静地翻动书页,有时停下在本子上做一些笔记,有时抬起头,用纤细的手指梳理过长发,若有所思。
菠萝仔心猿意马,他在心里曾经设想过的无数个相遇的场景竟都未能实现,最终是在这样的场合悄然相遇,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他心里波潮起伏,犹如涨潮时的海水,但为了避免俗套的爱情小说里两人一相见便傻傻地假装看书其实半天没有翻页这样俗套的情节出现,他信马由缰地翻动手里的书,恰巧翻到段誉在曼陀山庄初遇王语嫣的章节,心里顿觉“于我心有戚戚焉”。
正得意间,突然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起,菠萝仔皱一皱鼻子,忍不住打一个喷嚏看来真是感冒了。
为了不影响他人(主要是不想给初识的梦影留下不好的印象),菠萝仔低头趴在桌上强自忍耐,但病来如山倒,这时的喷嚏却像是战争史上很有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一个又一个喷嚏像是溃散的逃兵,接连涌来,未了,喉咙间泛起一阵沉闷的咳嗽,像是溃败军队并不整齐的断后骑兵。
咳嗽完,他强自抬起头,却蓦地发现梦影正关切地打量着自己,她柔“你感冒了吧?”
声问道:
“我没事……阿切……”刚要开口说话的菠萝仔被突然涌上来的喷嚏打回到伏桌的状态,在他努力压制着咳嗽的时候,分明感到一双手轻柔地在后背抚过,间或轻轻拍打,他那一颗慌乱的心瞬时融化在一阵甜蜜之中,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幼小的菠萝仔孤身站在洒满阳光的海岸,迎面吹来略带咸味的海风。
“感觉好些了吧?”回忆是最爱美的女孩,有时却涂抹着现实的妆彩,可这次也太过真实,吹在脸上的海风还夹带着咀嚼过大蒜的气味,菠萝仔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甄程正躬身对着自己说话,他的一只手还在轻轻为他捶背。
“你怎么过来了?”菠萝仔像是受到惊吓的小猫,径自从椅上跳了起来,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甄程,全然不顾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我过来给梦影送书,刚好看你咳甄程看看四周,用很低的声音回答:
得厉害……要不,我陪你去校医院看一下吧?”
“没事,只是昨晚受了点风寒,不碍事……”菠萝仔一边挥手拒绝甄程的好意,一边另眼偷看坐在旁边的梦影,此时她正翻看着手里一本书页都已泛黄的书。
甄程见菠萝仔如此古怪的言行,他又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桑梦影,一瞬“那我先走了,梦影,你要有看间像是领悟到什么,于是他很识趣地说道:
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小波,他是地道的文科生。”说完,甄程像是坚持着某种无私的信念一样转身离开。
看着他渐行渐远,菠萝仔心里生出一丝很奇怪的感动。他回头看着桑梦影,正想说话,却突然低下头“阿切”一声,又一个喷嚏粉碎了他刚鼓起的勇气。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可以恣意欢笑,谈天说地;而遇到喜欢的人时,却又有太多的牵绊,话都说不完整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在自己心里加一处死穴,动弹不得,不敢触摸,而看着近旁的朋友却可以和她谈笑风生,心里的嫉妒又像休眠的火山一样突然爆发,酸甜苦辣咸,五味陈杂。
“小波,你是文学专业,我问一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一句怎么解释?”梦影看着停住打喷嚏的菠萝仔,很认真地问。
听到这话,菠萝仔看一眼她手里拿着的书竟是《老子》,心里不禁得意。他从小熟读古文,又有外公从旁指导,这一本《老子》从十三岁就开始读起,虽然很多地方不能完全理解,但多少有一些心得。
看着梦影疑问的眼睛,菠萝仔顿时像是神灵附体,只听他滔滔不绝地“这一句是讲天地与圣人是无所谓仁慈偏爱,他们对待万物百姓就像解释:
对待刍狗一样平等,任其自然,不以仁恩,读懂这一句,也就明白了《庄子·齐物论》的思想……”
“这梦影安静地听着,她不时点头微笑,最后像是醍醐灌顶一般说道:
样才对,乍一读去让人费解,我就觉得奇怪……”
“的确让人费解,古代典籍里的很多东西现代人早已读不透彻,一来因为积压了很多的年的误导,二来汉字简化以后省略了很多词义……”一时兴起的菠萝仔把年幼时所记住的外公的话语全盘照搬出来,然后有所继“现代人一直批判‘天尊地卑’,其实殊不知这里的‘尊’
承地铺展开来:、《礼记》里讲:
‘卑’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认为的含义,‘尊者敬,卑者亲’,苍天高高在上,让人心生敬畏,而大地居下,却能承载万物,于是让人倍觉亲切,天道对应人伦,又有哪一个孩子不是对自己的父亲心生敬畏,而对自己的母亲亲昵依赖?所以‘男尊女卑’大家都不知内里含义,反倒一味宣讲反对封建迷信,但对先人的典藏并没有真正读懂却横加指责,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迷信?”
菠萝仔说着不禁想起年幼时,常见外公在清冷的月夜,只身伫立庭院,每每深深叹息,远隔十几年的光阴,此时更加怀念,话语不觉滞涩。
“我觉得,你刚才好像一位满是忧虑的老人家。”梦影合上书小心翼翼地说。
这句话让菠萝仔重新回到现实之中,他抬头看着梦影眼里的笑意盈盈,突然鼻子一皱。
“阿切……”
两人一齐打出一声喷嚏。
“这一次,好像我也感冒了。”梦影无限羞涩地说着。说完,两人会心地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