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服务员原来也有一手绝活儿,会川剧里的变脸,瞬间就换上一张“笑脸儿”, 亲自迎出来,那个人跟她低声耳语几句。那女的道:“早预备得了,就等您来了!您真会掐时候,火候刚好!不老也不嫩!都是鲜的,太少有了!怎么就叫您赶上了!这就是福分呀!”就听那男的呵呵笑起来。
话音刚落,里屋门帘一挑,出来一个小伙计,端只笼屉出来,君苇大哥眼睛一亮,起身要接,小伙计连理也没理他,直奔了那个当官的桌上,把笼屉一放,恭恭敬敬掀开蒸笼盖儿,先闻见一股刺鼻的恶臭,我好奇,掐着鼻子抻脖子一瞅,就见笼屉上,骨碌着几个白森森血滋滋婴孩儿头……
我吓得摔下椅子,缩在桌子地下,紧抓着桌子腿儿。就听啪的一声,桌子被人拍得山响,头差点儿震裂了,我壮着胆子,扒着桌沿儿,但见君苇大哥一跳老高,喝问:“我说,你们也太难了。怎么他一来就勤现成的。我等多半晌了,还没上?”
女的一转身,脸儿就变了,说:“干嘛?气不愤儿?你什么东西,哪一点儿配跟人家比?嫌等的时候大了,那是你乐意!我们可没求着你来?就这个!爱乐意不乐意!不乐意?滚蛋!”
君苇大哥,眼一瞪,瞳仁都烧红了,脸色铁青,嘴大张,呲出獠牙,露出鬼像,一把揪住女人头发,照着她的脸,咔嚓就是一口,连皮带肉撕下一块,把那女的一扔,嘴里叼着的碎肉,啐在地上,眼珠骨碌到君苇脚边,他一脚踩下去,噗吱一声儿,挤出一兜黑水儿。
连那个当官的都愣了,嘴里叼着小脑袋,咽不下,吐不出。
小伙计赶忙扶起女服务员,那个女的捂着脸,甩开他,数落道:“赶紧!赶紧的!给他上,把那屉刚出锅的拿给他!这是个恶鬼!咱惹不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不贱的难受吗?
小伙计真听话,撇下女服务员,一阵风的功夫,热气腾腾笼屉就放上桌来,掀开一看,没有婴孩儿脑袋,全是超大个儿的馒头,只不过捏成老牛和老虎的形状,正好是九牛二虎。好玩儿,好像动画片里的情节。
君苇恢复人样,大吃起来,等他吃饱喝足,一抹嘴儿,起身抱起我往外走,女服务员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拿丝巾裹住被咬掉的半张脸,站门口,亲自给我们打帘儿,我们出门,她还躬身笑说:“谢谢光临!先生走好!先生再来!”
君苇大哥他嘱咐我:“抓紧喽!”他果然不是白吃饱,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单枪匹马,杀入重围,凡与我们打照面的人,都被撞翻。人潮汹涌,我们是不进则退。这个阵势让我不禁想起三国时的名将,赵子龙!君苇大哥没准就是赵云转世。
越往里挤,人越密,你推我挤,我不用使劲搂着他,前后左右的人自然就把我们俩紧紧扣在一快儿,我觉得他的骨头嵌进我的肉里,压得我连喘气的空隙都没了,脸憋得发涨,眼睛鼓着闭不上,只好冲天翻白眼。
忽然,大桥直颤,远处传来阵阵轰鸣。感觉人更乱了,鬼哭狼嚎,我反倒能透口气,气喘匀了,定睛一瞧,原来是辆军用吉普,老远的推过来,象架收割机,所到之处,一茬儿接一茬儿的人被碾到车下。君苇大哥急忙往桥边上挤,可人太多,挤不动,就靠人群推着我们往桥边儿移。
不容多想,车已撞过来,君苇用自己的身子把我蒙头盖脸的裹住,马达声轰隆隆,震得脑袋都要炸了,脸上的肉都跟着大桥一块哆嗦。
猛地,就觉得自己被抛出老远,又重重跌下来,我眼睛眯成条缝儿一瞅,眼前原来是铁栏杆,原想扶栏杆爬起来,稍一使劲儿,螺丝松了,喀嚓一声,栏杆掉下去,我头朝下倒栽葱往水里就扎,下面是浊浪滔天,周围像下饺子,人噼了噗噜的往下掉,耳边失声惨叫,叫声还没散,已不见人了。
脚脖子被什么挂住了,突然停在空中,我浑身哆嗦,颤得栏杆也来回荡悠……衣领子一紧,勒得我直吐舌头,我被人吊上去,然后一只大手托住我。
那基普车,已经开过去了,它所经之处,瞬间劈开条血路。君苇大哥就踏在轧扁的人身上,撒腿玩命的狂奔,要赶在裂隙闭合之间,跑到对岸。我的胳膊吊在他冰凉的脖子上,心噗通通乱撞,贴着他的胸口,他那个地方儿,没有心跳。回头,眼看大沽北路晃晃荡荡,越来越近……
只要一步就可以跨过解放桥,眼看就可踏上张自忠路了,我心里明白,这就是阴阳两界,生死之间。就在这时候,君苇大哥却说:“回去的路,就得看你的了!”我连忙点头,但我并不懂,他是啥意思。
“只要沿河沿儿走,你就能到家了。”他话音刚落,脚脖子嘭的一下被他捉住,我倒栽葱悬在空中,就见他拧腰用力把我当铅球一样抡起来,转得越来越快,头发根根直竖,拔得头皮发炸,眼睛发胀,怎么使劲也睁不开,心脏也不跳了,堵在嗓子眼儿里,好像我一张嘴,它就脱口而出……
猛然觉得脚脖子一松,嗖的我就飞出去了,一时间身轻如燕。乍着胆儿,往下一瞅,人潮还在往桥上没命的挤,一波接一波的没完没了。早就找不见君苇大哥的人影了,不,应该是鬼影才对。我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儿,什么也抓挠不着,心里害怕,不知自己将被抛到哪儿去?
正乱着,一个踏空,一下子折下来,整个人就像烙饼一样,四脚平摊,扣在地上,摔的这叫瓷实,半天我才爬起来。一翻个儿,就觉得腿上刺骨的疼,血洇红了整条裤腿儿,我手撑地,想站起来,试了不知多少回,浑身是汗,累得实在没劲儿了,我还是没起来。
一想,干吗这么叫劲呢?腿废了,手还没废。于是我决定,爬回家去。本应该很有创意的,但是当真爬着走,才体会出四足动物的难处。比人家四足动物我还不如,我还短了一条腿。磨得胳膊肘都破了,肩膀酸疼,后腿儿一点儿也不给劲儿,
心蓦地一紧,伤又疼上来,我没撑住,便趴下了,咬牙忍了一会儿。好在,这里是土地,还长出点儿小草野花,松松软软的不很硌人,就是一窝苍蝇嗡嗡的围着我踪,我把脸埋在胳膊肘里,看地上蚂蚁搬家,看着看着,就见一只小蚂蚁从我手背上爬上来,沿着胳膊跑到袖口里,过了一会儿,就觉得从领窝儿到后脊梁一路痒簌簌的。
我耸耸肩,松松筋骨,好受一点儿,不免回头瞧瞧,这一看,心都灰了,累死累活折腾这么多会儿,没爬多远,血反倒流了一滩,怪不得都招苍蝇了呢。
看着血还在不断的往外涌,红得耀眼,不禁想起小时候听老师讲,国旗为什么是红的?因为烈士的鲜血染红的。红领巾就是国旗的一角儿。
我当时想,那么大一块布,全国得多少面国旗,得放多少血才染的红?再说还有那么多红领巾呢?我那时候非常想入队,道不是我多积极,就为能带上红领巾。我哥哥他们一大早儿,斜挎着书包,穿着白衬衣,下摆束在裤子里,有时候穿绿军裤,有时候也穿蓝条绒运动裤,有两条白色裤线的那种,脚上都是白球鞋,总见我哥哥拿白粉笔涂他的球鞋。系上红领巾,掖在衣领儿底下,背后露出块红三角,胸前的两条一跳一跳的,鲜艳的红色,非常耀眼,看得我好不眼热。但我表现太不好,第一批入队的名单里没我,我觉得很丢脸,因为当时在班里我是唯一被刷下来的女生,也很伤心,因为没有红领巾带了,从学校一路哭到家。我哥哥林天雷一个劲儿的哄我,还把他的红领巾给我带上,推到镜子前照照,我就不哭了。我另一个哥哥林天雨却说:大傻嘣儿,不带更好!大热天脖子上还勒个屁儿帘。然后他就从裤口袋里掏出红领巾,抖落抖落扔给我,说:我的也给你玩了,别弄丢了,要不还他妈的得花钱买!后来我也如愿入了队,有了自己的红领巾了,天天很宝贝的带着,脏一点儿都不行,绝对不会象我哥哥,拿它擤鼻等(天津对鼻涕的俗称,音是这个音,字没找着),擦屁股。
腿底下红得一塌糊涂,血还是止不住的流,我晕晕乎乎有点儿犯困,忍着疼,慢慢翻过身,好让自己躺得舒服点儿。我猜我睡着了,就应该不疼了,胳膊上腿上痒痒的,还有簌簌的轻响,我懒得睁眼看,肯定是小虫子爬来爬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小声叽咕:“该死的东西……连个背心也不穿!……”话音未落,陡然间,一阵剧痛,锥心刺骨,我噌的坐起来,直着脖子喊,就听耳边有人叫,七嘴八舌的:“天雯!天雯!雯子!雯雯……”雯雯?这是谁呀,叫的那么倒牙。
睁眼但见一双冷眼,正直愣愣盯着我,这个人拿纱布缠头裹脸,手还按着我的肩膀,就听他闷声闷气说:“啊呀!玩悬儿!你可算醒过来了。”
我吓傻了,愣愣的看着这个东西,好像就比木乃伊多出三眼儿,看着他嘴动,时不时还露出两排小白牙儿,别提多恶心了。
我哇的喊起来,死命的挣开他,两脚乱踢,更疼得死去活来,我喊着闹着,过来好几个人,按住我的的胳膊腿,其中还有君婶和扇子姐姐,我一见她们,心头一热,就哭了。
君婶跟扇子姐姐一边一个扶着我坐起来,穿白大褂儿的大夫好几个,围在我床边,有一个正在给我检查。木乃伊突然闪了一面儿,我一惊,向后一缩,抻得腿动了下,好疼,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大夫瞥我一眼,不冷不热的说:别动哎!给你换药呢。扇子姐姐也握紧我的手,说“不怕!没事儿!这就好了!”我见腿上裹着几圈纱布,身上只穿条小裤叉儿。左右瞧瞧,知道已经活过来了,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就是觉得更疼了。
当晚,爸爸来了,我心里犯嘀咕,躲在被窝里蒙着脸。老爸掀开被单儿,很仔细的把我看个遍,然后轻轻给我盖上,挨床沿儿坐下,削个苹果递给我,我接了苹果,不敢看他,他那眼神儿太肉麻了。看惯了老爸吹胡子瞪眼,冷不丁温柔一下,没点心里准备,真受不了。
苹果个头挺大,又脆又甜,啃得正带劲儿,扇子姐姐笑道:“林师傅!真不容易呀!幸亏是您,稳得住!”她朝我看过来,动情的说:“天雯!你长大了,可得好好孝敬你爸爸,你知道,他多心疼你吗?”我心里话儿:心疼我?也就是现在,你是没看见他拿皮带瞅我的样子!
老爸受了表扬,还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垂着眼睛叹口气“怎么也养了这么多年。就是小猫小狗也感情呀。”他说着,手还轻轻在我的伤腿上来回搓着,虽说他的手糙,可力道掐的好,倒是挺舒服。搓着搓着他开始走神儿,冲着我说话,可又不像是说给我听:“哎呀!一眨眼,眼看就上中学了。多快呀!刚抱来的时候,才那么大。也五、六斤了……”
“去去吧,他林伯(bai)伯(bai),谁都知道你不易!孩儿她妈妈一走,撇下这仨孩子,这些年怎么滚过来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道么?不用想也明白!”君婶把手按在老爸肩上,感叹着,不留神又把她自己给感叹哭了。
老爸打个激灵,更稀罕的是,他竟也婆婆妈妈起来,眼圈都红了,那表情就像吃了黄连,吞了苦胆,含着泪儿,悬点儿没掉下来,他噌的起身,攥住君婶的手。正这裉结上,扇子姐姐跑过来坐我跟前,故意挡着我,不让我看。
我从她胳肢窝下边还是瞅见我老爸正冲着君婶眉头紧锁,干瞪眼,咬了半天嘴唇,那个着急,最面后,叹口气,一摔手,出去了。君婶站在那里,早就泪如泉涌,老爸打她身边蹭过去的时候,也不免微微偏头,拿泪眼带一眼他急匆匆的背影儿。
天天我都裹着白被单儿,窝在枕头里,看着他们围着我忙活,一会儿换药,一会儿扎针,一会儿又加液,扇子姐姐一天三趟的看我来,老爸给我喂奶,君婶抱着我的脚丫儿,给我剪脚指甲。我瞅着天花板,因为手上打着吊针儿,不敢乱动,数着葡萄糖瓶子里的点点滴滴,感觉好像回到娘胎,突然间,想起我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