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不着!你管不着!你还打人……啊——!”接着就听特别脆生响亮的巴掌声,门撞得山响,叮当五六的摔东西,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花腔女高音……
“呦喝!”林天雨爬在窗户上笑说:“文攻不行,改武斗了!”
这里林天雷终于忍无可忍,把书反扣在桌上,冲着林天雨沉声喝道:“没完了你?”
林天雨回头瞥他一眼,笑一下,胸脯一腆,提了提裤子,说:“你心疼?瞧你那个德行?”其实他们俩都一个德行。
林天雷拍案而起,怒喝:“少废……”话还没说完,林天雨一拳头就把他揍倒在椅子上,嘲笑道“人家哥哥教训妹妹,你激动个嘛?烧包儿!”
林天雷瞪着林天雨扬长而去的背影,运了半天气,也没敢怎么着。眼睛一低,把书翻过来放好,继续温功课。
我咬着铅笔头儿朝窗外刚瞟两眼,林天雷就敲着桌子,呵斥:“又走神!注意力集中点儿行不行?”
我满心的不服,白他一眼,狠狠的咬了咬铅笔顶端的橡皮擦,脸扎进写字本里。林天雷又拿手背托起我的下巴颏儿,数落道:“说你多少回了!眼睛不要了。”
我火儿大了,噘嘴直瞥他。可他压根就没把我当根葱,照旧低头作专心他的题。
我写了一篇字,就心里长草,扔了铅笔,趴在窗台上过风儿,林天雷没言语,我还奇怪呢,回头一瞅,他爬在桌上打盹儿,睡得挺死,哈拉子滴在作业纸都不知道。机会难得,脚底抹油,我就溜之大吉了。
怎么这么静?楼梯上黑黢黢的,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就没别的响动,咋连老鼠都不掏洞了呢?我蹑手蹑脚摸下楼来,支棱耳朵听,还真有些声音,似远似近,好像是滴水声,让我想起《泉水叮咚》那首老歌儿。我哼着歌,脚步轻快,蹦蹦跳跳,跑到二楼来。
就听有人喊我:“天雯。林天雯,过来,来!”我转了一圈,光听声儿,不见影儿,我喝道:“他妈是谁?滚出来!”
“小混蛋!几天不见,能耐了!还学会骂人了你?”君茹姐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我挺不好意思,赔笑说:“没听出来是你。”
她抛给我一个白眼,冷嗤一声,转身,白裙子乍然飘起来,好像喇叭花一样,其实我也特别想有一件她那样的长裙,可我家太穷。她扭着屁股进屋去了,我不由自主跟着她,来到窗前,君茹轻轻一纵,坐上窗台,毛毛也不甘拉后,往上就窜,跟君茹姐一比,毛毛的身手就显得太笨太慢了,还没扑到她怀里,就让君茹姐接在半空,放在自己腿上。她一手抚摸着毛毛,一手伸到窗外,顺手一炒,摘下一嘟噜槐树花。我爬在窗台上,托着腮,仰脸看她,她拿槐树花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我提鼻子使劲闻,花香一阵一阵的,一会儿来,一会儿又没了。君茹姐头发上滑下来的小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手心儿,就变成水晶小球,手就这么举着,攒了一捧。我叼起衣角儿,把小球倒在衣襟里兜着,然后拈起粘在她裙子上的一根长发,把水晶小球穿起来,好像回到多年前,还上幼儿园,我和一堆小孩儿,围坐一圈儿,玩儿穿珠珠儿,捏橡皮泥……
蓦地,君茹姐姐起身,轻轻一纵,转眼不见了,我慌忙追过去,水晶小球“哗”的撒了,满地乱跳。我循着她的影子跟她来到楼上,不知谁家的阳台。
她越过栏杆,飘在空中,我追到栏杆边上,呆呆看着她,她冲我一笑,手指着天说:你看!多么蓝的天啊!
我放眼望去,果然是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林天雷替我该作文的时候,常用这句)。
她接着说:“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那样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我不信,于是笑不滋滋,往前走,走着走着,一个踏空,就载下去了……
我慢慢睁开眼,只见地面离我越来越近,突然君茹姐姐捉住我,被她轻轻搂着,直上云霄,比丛林鼠可刺激多了,我不知道天堂是嘛样的,我就觉得此时此刻,就是我的天堂……跟着君茹姐姐不知不觉来到海河边儿,她在河堤上转来转去,我跟在她屁股后边都转晕了,就听她问我“林天雯,你还记得我吗?”
我诧异道:“当然记得了。你死了,我还给你上坟呢。”
她翘着下巴,嘟着嘴,又给我一个白眼,说:“那你还记得,你吃了我多少块糖?”我一撇嘴,心想:还是那么爱算计。想了想说“你给严振宇多少小条儿,我就吃了你多少块儿糖。”
她噗哧笑了,瞟着我说:“你还真有词儿!”
我更得以了,谦虚的说:“王八盖盖儿,大概其吧。”
君茹姐突然小脸儿一缜,颇为严肃,沉声质问:“不对吧?林天雯,有一封信,你可没送到?”
我听出这茬儿不对,赶忙引起重视,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了。便道:“忘了。姐姐,你提个醒儿,哪封信没送到。”
“最后那封,想起来了吧?说!是不是贪玩儿,早扔脖子后边去了?”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叉着小腰喝问。
我忙说:“谁说的!我早就扔信筒子里了。”
“是么?”她半信半疑看着我。
我急的直跳脚,发誓说:“骗你是小狗!”
她低头不语,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一个劲儿的捻裙角儿,小声嘟囔:“怎么还没回信儿呢?”
我凑上前说:“姐姐,要不你再写张小条儿,回头我带给他。”看她脸色,是心动了,我紧张又兴奋,就等着她答应,我就又能问她要糖吃了,你可别说我眼皮子浅,没见过嘛。我就是想尝尝女鬼的糖是啥滋味。
君茹眼珠转了转,轻巧的说:“还写条儿干嘛?你捎个话儿不得了。你就问他,为什么还不回信?”
我冲她翻翻白眼,心想:作了鬼,更精了,死活就是不拔毛。
她撩一眼我,冲我一笑,特瞧不起人的样子,刚转身,倏地又回来了,瞪着我,好像不认识了,渐渐脸色也变了,问:“天雯,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惹祸了!”
我急道:“怎么什么都赖我!他们堵着胡同揍我,还赖我……”
不等说完,她就打我一巴掌,就觉得后脊梁这个冷!她指着我骂:“叫你作妖!叫你作妖!怎么样?作死了吧!”她义正词严的样子,很像慕容蓉。
君茹一个旋身,不见人,只见风,正愣神呢,我就觉得胳膊猛地一抻,捩死狗一样,我被吊在半空,耳边疾风呼啸,不知道她这要带我去哪?
一路昏昏沉沉,待到脚丫沾地,站稳一瞧,原来到了解放桥,桥上人多得盛况空前,相互推挤,一下了桥,便喧闹着各自散开了。
这些人也奇怪,只有过来的,没有回去的,解放桥什么时候改成了单行路了,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人行道,汽车横冲直闯,也不管路人死活。地上走路的人里,不老实也大有人在。看上去穿制服,打扮斯文,人模狗样的男人,耍起横来,一点也压于我们那儿的狗子片儿警。越是有人样儿的越像疯狗,穷凶极恶,张牙舞爪,对周围的人,见老弱病残,就推推搡搡,踩着被车撞倒,铺了一地的人,朝我们这边挤过来,但凡撞到块头比他大的,就把脖儿一缩,装三孙子,任打任骂,一脸贱像。
最倒霉的,要数老人,残疾人,女人和孩子,不是被飞驰而过汽车撞飞轧扁,就是叫那些猛男壮汉推挤踩踏,掉下桥去。可也有例外,偶尔见几个猛男争着为一个打扮时髦的漂亮姐姐开道……
站在桥头,往远处一瞅,桥对面还有大队人马不断的往桥上涌来……
人堆里的人,不能细看,仔细瞧的话,能把眼珠子跌出来。缺胳膊断腿瞎眼,都不足为奇。有的人浑身上下嘛毛病没有,就是没脸,一张百板。有的人正面看挺正常,从眼前走过去,竟甩个没后脑勺的背影儿给你……
男人吼,女人叫,孩子哭,老人喘不上气儿……还有不知什么东西四处游荡,人身上的零件,七零八落,垃圾一样散落满地。
君茹姐,皱着眉,紧咬嘴唇,一脸坚毅,拖着我义无反顾,扎进这恐怖的人潮。
可还没等我们挤上桥,就被一涌而下的人流冲散了。我没别的本事,只剩下抱着桥头巨大的桁架发傻。君茹姐果然有道行,一把薅住我的后脖领儿,紧咬后曹牙,要豁命的架势。她正预备再向桥上发起冲击的当儿,从桥上挤出来一个人,我大吃一惊,不想在这儿看见他,就见他踉跄两步,方才站定。
君如姐姐和我异口同声:“大哥!”
君苇大哥还是死前的样子。胡子拉碴,不知道是新近长的,还是根本就没刮。身上衣服还是扇子姐亲手为他穿上的那件,依然簇新,可什么衣服到他身上,总有点邋遢。
我以为他看见君茹姐姐又要连打带骂,可没有。只是看看君茹又低头看我,原本抑郁的脸色,更添诧异,问:“她……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君茹姐姐很气愤,指着我骂道:“她自己作死呗!”
君苇大哥摇头道:“不应该呀!那么小!”调门比他死前低8度。
君茹姐姐笑道:“哥哥,黄泉路上无老少。在说了,这年月,什么叫应该?什么是不应该?”
我一听,心惊肉跳,方明白过来。
突然,君苇大哥被人撞了个趔趄,他回头扫一眼,不以为意,我却吓得差点咬掉舌头,也太夸张了,这人不缺胳膊不短腿,就是没脑袋,逞着口腔子在人堆儿里乱挤,还骂呢:好狗不把门!我心里纳闷,没脑袋怎么说话,揉眼睛定神细瞧,原来脑袋没顶脖子上,颇潇洒的拎在手里。
大哥横身护着我们离大桥远点儿。他脾气真变了,不似以往那么火爆。想了想他说:“我带她过桥!”他的语气低沉而坚定。
君茹姐望着他道:“你还等严振宇?”
君苇点头。君茹很伤心,她可没哭,强忍着说:“哥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让天雯捎信儿过去。你总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呀?”
君苇很有耐性的听她说完,半晌方道:“甭操心我!你管好你自己。我也不单为等严振宇,你忘了?还有咱妈呢?”他朝桥上望着,满心愁苦:“就咱妈那体格,哪过的来呀。”长长叹口气。
君茹姐姐,眼圈泛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紧咬嘴唇,把我往他哥哥怀里一送,面无表情,渐渐飘走了,蓦地转身,不见了。
君苇大哥一刻也不耽搁,抱起我转身投身人潮,逆流而上。他也曾当过兵,不说身手不凡,据说七八个人也靠不上前,况且他人高马大,用君茹的话来说:他哥哥就是工农兵的形象浓缩,拿去作样板戏的男主角,或者放到六号门(天津老码头)来抗大包,绝对是物尽其用,不会糟践材料。即便如此,他拼尽全身力气,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把我跟他自己挤进人丛。
君苇退下来,把我放下,望着大桥,发了会儿呆。然后抱起我,扭身一路飞跑,到一个饭馆门口,他翻遍口袋,摸出一打鬼票儿,点清了,才进去,往柜台上一拍,要一屉九牛二虎的馒头。
女服务员带答不理的说:“坐哪儿等着。”扭脸冲身后的里屋拖长声儿喊:“九牛一屉!”
君苇大哥带我捡张桌子坐着等。他趁这工夫,问我:“你爸好吗?”
我吓得连声说:“好!好!好!真的,我们过得可好了。”被鬼惦记,心里总不是太舒服。
他好像看透我的心思,瞟着我抿嘴一笑,脸色开朗许多,也亲贴许多,说:“你记着,回去告诉他们,给我寄点儿……”他突然打住,手在脸前挥了下,自己笑了一阵儿,才说:“错了!错了!烧点儿钱来!烧点来!多烧点!”一拍桌子,他指着我横眉竖目的强调:“别忘了!不然半夜我可去找你!”我点头好象鸡啄米,说不出一句象样儿的话,就觉得凉气一阵一阵爬上后脊梁。
等了半晌,馒头还没来,君苇喊道“商量商量,您快点行吗。”
柜台里的女服务员,把腰一叉,翻白眼道:“快不了!就这个!等不起,你别吃呀!”
君苇大哥瞟她一眼,什么也没说。那女的还不依不饶,嚷到:“看嘛!看嘛!是你看的么?看眼里拔不出来了!”
君苇真是好脾气,头也不回,慢慢吐了口气,只当没听见,楞就忍了。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四十多岁,穿着纯毛料子的中山装,腆胸叠肚,胳肢窝夹个公文包儿,一看就是当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