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系
柏桦新作(9首)柏桦
逝去,逝去……
天空迎面扑来,初冬宛如初夏
黄昏里,那幢楼房、那间病室
她
无法以一颗欢乐心进入哀歌
她日里问夜里问,每隔一会儿都要问:
我死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凡心是风口的灯火,无法稳定
困难——超过那只浮在水面的乌龟
注意:
一只小昆虫正把你的小手指看成伟大的山水呢
逝去,逝去……
让我们的心在寺院。
2010.11.29
临终学
心脏病人的感觉总是灰色的。
当死亡迫近时,要么是光包围了她
要么是大海沉沉黑夜的幻象在她周遭涌起
时候到了,她放弃端坐,选择了
右侧卧的睡狮之姿躺下。很快,
她呼吸了一二次,就故去了。
为了这注定的死亡,她精心准备了一年
美,她早已忘却,面对窗前的事物
她知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死需要准备,可你似乎没有准备好·
你到底怕什么呢·不要怕。
用你的身体抱一抱这渐凉的尸体
并请不要发出哭声
那会惊扰死者在宁静中出定。
再轻些,屏住呼吸,死亡是真理时刻
它迎向他者,也朝向自我。
祈祷的洪钟只响在内心,力量巨大
这样,你就会变得有用。
死者,一缕头发从顶轮掉落
死者,一股热气从顶轮升起
死者,一片头盖骨冲上云天
虹光出现,那盛夏平原的海市蜃楼
那流动的光之景,非肉眼所能逼视
声、光、色,一闪而过。死者
抛弃人道的暗蓝光,绝不重回六道;
那里,盛大的鱼群在热沙中煎熬
现在临终中阴已降临在我身上,
我将放弃一切攀缘、欲望和执著,
毫不散乱地进入教法的清晰觉察中,
并把我的意识射入本觉的虚空中;
当我离开这个血肉和合的躯体时,
我将知道它是短暂的幻影。(莲花生大士)
但光还在闪耀,我看见死者步入慈悲之光。
2010.11.30
知青岁月
三十六年前,我曾游荡在巴县龙凤公社的山间
森林正午或黄昏,明朗的湿润,
闻起来有一股图宾根森林里德国男人飞跑过去的味道;
我真是那样年轻,十八岁,
正追逐着一名画中的农民女儿;
看,她刚装满一筐柴草。
“倒掉!”
突然,看林的瘸腿人怒吼着,临空逼近
他公正的隆鼻甚至贴上了她身体的窄门
热腾腾铁躯挡住了另一支飞来的箭矢。
森林转阴,面前那渐暗的美人半张着嘴
孤单的空气在呼出
那最后天真的残枝的痛苦……
那不是人的痛苦?
那恰是我昨夜油灯燃尽的痛苦
——在五十年代出版的一部百科全书第九十八页末段
我听到萨特笔下的自学者叹了一口气:“多么漫长!”
“在喊叫中颤抖着风的那些长弦”呵……
——“倒掉!”
灰色的天空如某种古代的威风倒扣过来
年轻的山巅、姑娘,
以及不远处老了的白市驿飞机场
我也在沙沙地跑过,迎向秋收后的黄金之风
风中空空的肩膀,弯腰的泪水
而许多年后,我终于学会了跟随一位西班牙诗人说:
“风有时叫嘴唇,另一次叫沙。”
2010.12.11
你和我
那时你总说冷。但在狭窄的空气里,你
享受了寂静并呼吸顺畅。冬日的歌乐山
道路清爽,树在滴水,你从午休后起来
听到了窗前尖尖的银杏叶密集的心跳。
戴上围巾,出去走走,“我喜欢多风的山巅。”
你从不想成为别人,但偏偏被一个人的生活
累倒了。美还在,虽然无用;写的速度也在,
即便超过了命运的速度;笑声依旧出自你
青年时代乌云般的浓发。那一天,真实的金发
注定要生辉。不是吗?幽暗的灰尘中,
连清瘦的苍蝇也吹起了欢快的单簧管低音。
啊,德意志!请听我们的声音,那样苗条甜蜜。
是的,此刻是重庆幻觉!莱茵河未来的曲线!
后来,灿若星辰的圆宝盒从天而降
踅到某个人的耳边,随便挂了一个商标;
后来,
剃刀风、乡间杂货店、你往昔的嘴唇
也消逝了。看,某个人正晃起镀金的溜肩
大笑着穿过流油的街道,走进脂肪办公室;
烧烤与火锅的气味集中刺激了唯一的会计,
她在昏昏欲睡的正午打了一个清脆急速的喷嚏。
另一天深夜,你对我说起你的初中时代:
那是一个九月的黄昏,我独自来到一所山间中学;
校园空旷,无人报到,几只燕子在凉阴下穿行;
接着天色转黑,我尴尬地睡在稻草铺就的床上。
醒来,无人打扰;饥饿,在胃里,可什么在黎明里?
2010.12.14
一幅素描
赫塔·米勒说:
“我丈夫是民主分子
有双下巴”
但——
他身子瘦得像一条窄长的草纸;
他吃玻璃,还吃铁砂;
他的脸色白中藏黑;
他的嘴是一撮乌云;
他的鼻子像瓷做的;
他的牙齿是一口怀旧的黄铜;
他的双耳像小燕子的剪影,
——欲飞
2010.12.14
与吾友东升论水牛
作别今朝的水田,吃完稻草晚饭,
那老水牛在屋里安静地流泪
它知道明天一早,主人将把它卖掉。
第二日,那老水牛跟随主人来到市场
泪水的长河仍在安静地流淌
直到正午,交易结束。
那老水牛又跟着新主人走了
它走得很慢,很温驯,
新主人不耐烦地抽了它一鞭子
那老水牛依然走得很慢,很温驯
依然安静地流泪。
两小时后,新主人杀死了这流泪的水牛
新鲜的牛肉开始出售,那最后的
红烧、水煮、粉蒸、煎炒啊!
噫,我们的一生从不会虚度?
2010.12.21
一只小猪
我听到猪的声音。它在悲鸣。
——赫塔·米勒
动物是小的好,而老牛除外。
前天,我们买回一只漂亮的小猪;
刚失去母亲的它,这儿嗅嗅,那儿跑跑
总有一股不安的欢快劲儿呢。
我们拿好东西喂它,加一点儿盐
——这是它的最爱,真的,
一点点盐,就让它兴奋不已;
拱食,既热情又快捷。
两天后,杀猪人来了,为烤乳猪?
当他刚一揪住小猪的耳朵
人们也繁忙开来。一人抓小尾巴
两人前后按住玩具般的四蹄,
尖叫停止了。刀已插入脖子,
又一人利索地拿一面盆来接血
其中盛了凉水和那一点点盐。
但我们不在杀场,我们在厨房里哭。
2010.12.21重庆,1983
每当我仰望天空,我的心
都会感到一种无言的际遇
一小串冰凉的钥匙
在我右边裤子的口袋里
纸渐渐变得暖和了?
我的手碰到了?
她是不死的,永恒地睡在床上
深夜,让我听一听:
那女中音的笑声
那谁正呼出一声重庆式的叹息
2011.1.22
谢谢,米勒
漫步,我已经生疏了
阅读,在冬天愈发有趣
是夜,《狐狸那时已是猎人》
第三十七页,你
递来罗马尼亚三画面:
村里的农民都是先喝酒,
再到田里干活,
然后才吃早饭。
女人们给鹅填塞抹了油的玉米。
警察、牧师、市长、老师,
人人嘴里都有金牙。
谢谢,米勒!
我爱上了你的祖国。
2011.1.22
水银泻地的时候(11首)赵野
有所赠
难得一次相逢,落叶时节
庭院里野草深深
扇子搁在一旁,椅子们
促膝交谈,直到风有凉意
我割开水果,想到了诗的生成
无数黄叶在空中翻飞
酒杯玲珑,互相说着平安
和即将到来的节日
你瘦削、挺拔,衣袖飘飘
我知道了风波的险恶
白马越过冰河,你还要走
你还回不回来,再论英雄
月光清澈,星辰隐去
风暴从北方来,鸟儿飞向南方
你抬起左手,清风阵阵激荡
多年的心事一泻无遗
唉,长剑,长剑,锈蚀了墙壁
甚至斩不断一根稻草
好朋友,我为你放歌一曲
我为你宽怀而激越
明月皎皎,言辞上了路
我知道你的胸怀,铁马金戈
明月朗朗,言辞上了山
你知道我的一生,悄然将虚度
雨季
我厌倦了书卷和严肃的事物
在这个雨季,无边的
雨水带来回忆和渴念
以及深闺里不复回荡的香气
我看到一些楼台,一些庭院
充满阴谋和疾病,它们
先于制度,使诗人弃世
而留给众生腐朽的梅子
在湿漉漉的黄昏,又使道德
变得人性和松弛
仿佛镶花的窗台上,真实的花朵
因雨水而发亮
连绵的雨,它们绝不会
越过沙漠和海洋,而在
时间的长河里,却一次次地
打湿了祖先的刀戟
那些失望的桥梁,被腐蚀的
城楼和光线,总应该
告诉我,是哪一场雨
决定过汉族的命运,又是
哪一场雨,连接了我的血脉
让古老的契约重新升起
在雨濛濛的天空,让我独自
承受被谋杀的心情
而在此刻,世界只有一种呼吸
更多的呼吸,有如狐狸
在雨水覆盖的地方
将仇恨根植广大的植被
并催发每一棵树,每一粒麦子
成为我们的食粮,成为
空气和文字,维系着
我们同万物最基本的关系
由此我祈求命定的寂灭
在雨里,以最汉族的方式
悄悄进行,就像雨水
浸透颓丧的房屋和树林
我祈求雨水飘进我的
阳台和皮肤,我愿意遵循
我的心智
表现得崇高和美丽
无题
树木落尽了叶子,仍在
空旷的大地上发狂
铁骑越过黄河,颓败
蔓延到整个南方
我看见一种约定,像一次
必然到来的疾病
你的菊花前院枯萎
我的祖国痛哭诗章
一间封闭屋子里的写作活动
在这里,躯体越来越虚空,甚至
无力和文字达成平衡
灯光雪白,所有的思绪
被照亮,眩晕,直至消失
音乐又嘶哑又凄凉,外面
一定是暗了,风还没有吹起
窗帘没有动,我感到惊心
言辞怎么会蜂拥,如流云
我触到谁的痛处了,抑或是谁
触到我的痛处了,这些诗行
明晰、准确,像出征的战士
像深海的鱼群,屏息敛气
沉着地游过古代的夜晚,又和
穿透海水的阳光融为一体
局限
我不会再在有风的夜晚,苦思
那行永远写不出来的诗句
我会忍受一个暴君,像忍受
一种习惯和我自己
我从未踏过的街道多么虚幻
仿佛臆想中的一次革命
我从未品尝的热血,多么
丰盈,使夏天不再来临
在那些废弃的书页里,我的名字
比数学更深入死亡
有如树叶落过我的手指
鸟儿平息我的内心
早晨醒来,雪积满庭院
我已逼近另一种梦境
水银泻地的时候
水银泻地的时候
忧愁穿过墙壁
又和着嘶哑的音乐
使我羞惭、灰心
整个夏季,仿佛一场
没有主题的游戏
不知不觉,就沉沦
变成另一个父亲
在准确的时间里奔走
为简单的日期眩晕
却忘掉了山崖上
啕啕号叫的孩子
而当睡眠浸透了肉体
像水漫进树林
一生的理想,在窗外
冻成了一颗霜粒
春天的夜晚有风呼啸
春天的夜晚有风呼啸
时间凝固,忧伤变得具体
一些愧疚和诀别,像潜艇
浮出水面,变成了传奇
宽大的房间悲情涌动
树影摇曳,灯光温馨
饱受压迫的血液,此刻
不再把生命弄得无趣
就是说,我热爱的行尸走肉
在起风的瞬间会悄然湮灭
好多孤魂渐渐走远
或者恐惧就此逼近
仿佛深渊,只接受大的词汇
只为奇迹涨落,但记忆
暧昧如官僚簇拥的皇帝
安详平静又四伏杀机
这城市背弃了多少记忆
这城市背弃了多少记忆
这雪灼热得像烧红的生铁
青春的手术刀夜夜飞舞
让肉体的暧昧无地自容
这树根搭上了加速的电流
这鸟前世今生一路搜索
天空看透群峰都缄默
任怎么穿越也到不了尽头
字的研究
整整一个冬季,我研读了这些文字
默想它们的构成和愿望
我把它们放在掌心,翻去覆来
如摆弄水果和微微锃亮的刀子
它们放出了一道道光华,我的眼前
升起长剑、水波和摇曳的梅花
蓝色的血管,纤美的脉络
每一次暗示都指向真实
我努力亲近它们,它们每一个
都很从容,拒绝了我的加入
但服从了自然的安排,守望着
事物实现自己的命运
炫目的字,它们的手、脚、头发
一招一式,充满对峙和攻击
战胜了抽象,又呼应着
获得了完美的秩序
生动的字,模仿着我们的劳作
和大地的果实,而在时光的
另一面,自恋的花园
蓦然变成锋利的匕首
准确的字,赋予我们的筋骨以血肉
点燃我们灵魂的火把
冥冥中它们大胆地突进,成为我
悲伤生命里唯一的想象
规范的字,毗邻我们出生的街道
昭示我们命定的一瞬
多少事发生了,又各归其所
那历史的谋杀,壮丽而清新
沉着的字,我们内心未了的情结
穿上童年的衣衫
战士步出东门,刀戟砰然
而城楼悬挂着乌黑的镜子
哦,这些花萼,这些云岫,我的
白昼的敌人,黑夜的密友
整整一个冬季,我们钟爱又猜疑
我们衣袖或心灵的纯洁
此刻,流水绕城郭,我的斗室昏暗
玉帛崩裂,天空发出回响
看啊,在我的凝视里
多少事物恢复了名称
它们娇慵、倦怠,从那些垂亡的国度
悠悠醒来,抖落片片雪花
仿佛深宫的玫瑰,灿烂的星宿
如此神秘地使我激动
我自问,一个古老的字
历尽劫难,怎样坚持理想
现在它质朴、优雅,气息如兰
决定了我的复活与死亡
汉语
一
在这些矜持而没有重量的符号里
我发现了自己的来历
在这些秩序而威严的方块中
我看到了汉族的命运
节制、彬彬有礼,仿佛
雾中的楼台,霜上的人迹
使我们不致远行千里
或者死于异地的疾病
二
祖先的语言,载着一代代歌舞华筵
值得我们青丝白发
每个词都被锤炼千年,犹如
每片树叶每天改变质地
它们在笔下,在火焰和纸上
仿佛刀锋在孩子的手中
鱼倒挂树梢,鸟儿坠入枯井
人头雨季落地,悄无声息
归园
一
半世漂泊,我该怎样
原宥诗人的原罪
像哈姆莱特,和自己
开一个形式主义玩笑
山水进入冬天
蚕蛹沉思起源
多年前,我一语成谶
成为诗歌不幸的注脚
二
O型血集体狂奔向
她唇上的闪电
萤火虫把美学课
讲到香帏深处
斜阳一次次失眠
历史如邻村寡妇
多年后,帝国的忧伤
红杏般开在墙头
三
画栋里的农业时代
和朱帘上的万古孤独
泛起阵阵霜意
让我哭泣
就这样了
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池塘上漂浮着
灵魂的剩余物
四
屠城的鸟绕着屋檐
寻找童年的楼台
高堂镜子早读出了
这场豪赌的结局
这个世界,我终究
要与你达成和解
我会谦卑地为这断垣
添加几片瓦砾
五
俱往矣,数天下兄弟
还在咫尺
每个月圆的午夜
还有清歌一曲
天上撒野,云端纵酒
归园注:归园系安徽诗人周墙所建园林,传为赛金花故居,2006年底在此举办了“中国第三代诗歌二十周年纪念诗会”。做白日梦
蝴蝶飞过花丛
也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