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是削尖了脑袋想进上海进不来,你倒好,鬼迷心窍地要往外地跑!”
母亲的“作”不仅江河从来没有见过过,就连作为亲生女儿的萧唯也是在那个父母疯狂地企图粉碎他们之间的爱情的夜晚,第一次深深地领教。从小到大,萧唯都属于那种公认的好孩子,无论是在父母的心里,还是在老师同学的眼中,这个总是脸上带着几分羞怯的秀气的女孩子都是典型的乖乖女,这在如今被父母娇纵有加的独生子女中原本就是很难得了,也正因为这样,一向自我感觉良好,永远把自己摆在第一位的母亲也心甘情愿地把她视作未来的骄傲。在学业上萧唯并不十分出众,从小学到大学,虽然一步也没落下,但也只是平平常常,读高中的时候,一向对那些表现才子佳人、俊男靓女的文学作品痴迷不已的萧唯,自认学文学是自己最佳的选择,于是理直气壮地对父母提出要学文科,却不曾想立时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且不说做工科教授的父亲对于文科一向抱有的偏见,就是她那在唱戏之余,也参与过不少剧本的改编和创作的母亲也坚决严肃地阻止着女儿的愿望。
“虽说,‘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老话有点过时了,可你还是得承认,学理工科将来的出路要宽得多!”
母亲苦口婆心地给她大讲其中的利害和玄机,举出了各色各样的真实与虚构的人物和事例,让她觉得好像学了文科将来注定要忍饥挨饿,流浪街头似的。
“还不仅仅如此!”
父亲以他男人的理性和远见卓识把一切阐述得更加缜密和深刻。
“你想想,现在是唯学历的时代,而和国产学历比较起来,那些洋学历就要更吃香一些,象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如果将来不能出国留学、镀金,拿一张响当当的洋文凭回来,在同龄人的竞争中就意味着失败。你倘若学的是文科,尤其是什么中文、新闻一类的专业,到时候申请国外的奖学金都困难,你总不能指望美国的大学里给学中文的留了那么多奖学金的额度吧?”
萧唯望着父母那极其庄严和郑重的神情,恍然明白了,原来他们早以给自己设计了一条光明灿烂的未来之路,而她呢,只有坚定不移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才算是完满了一个一贯以来的乖乖女的形象。
“我就是我爸妈实现他们自己所有没能实现的梦想的载体和工具。”
萧唯事后对她最好的朋友凌萱说。
“怎么会呢?”
凌萱觉得萧唯实在应该是要感激她父母对她的这份关爱,而不应再有任何的抱怨了。
萧唯觉得和凌萱比起来,自己其实真是算不得什么乖乖女,凌萱永远是那么善解人意,乖巧精灵,有时候让她觉得她简直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象是一个放在你面前,任由摆布的纤巧精致的“芭比娃娃”,没有丝毫的主见和反抗,对任何拨弄她的手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你自己觉得学什么好就学什么呗!”
她的另一个朋友赵婉伊却是大不以为然。
萧唯周围的人,只要是了解她的性格,也熟悉凌萱和赵婉伊的为人的,全都对这样三个几乎是完全不同的女孩子能成为知心死党感到大惑不解。萧唯是比较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温文尔雅,性格平和,举手投足都透着中规中矩的所谓修养;而凌萱则是一副小家碧玉的娇羞怯懦,从不张扬,说起话来细声细气,走起路来潜踪蹑足,安静得象只永远在假寐的小猫;至于赵婉伊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她那纤细高挑的身材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出众,甚至有些扎眼,加上她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唯我独尊的个性,让她总是显得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这样三个女孩子,却好得象是一个人,实在让人看不懂。
“这叫性格互补!”
赵婉伊是这样解释她们三人的关系的,萧唯觉得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要是让我说,别管学什么文科、理科的,最重要的是要你自己觉得称心如意,心甘情愿才行,你不能为别人活着,哪怕是自己的父母也不行!”
赵婉伊有时理智得让萧唯觉得害怕。
赵婉伊绝对是那种说到做到,我行我素的人,她不光这样教导萧唯,自己也是如此,认准了的路就绝不回头,最终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心血来潮地跑去和演出公司签了约,成了T型台上翘首弄姿的模特。
“她现在可是个了不得的名模!”
萧唯有一次在家里提起赵婉伊时,说母亲把嘴撇得极其夸张。
“名模?有什么用!我当年还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名角呢,现在还不是照样在家里给你和爸爸当牛作马?”
萧唯差点要叫出声来,她觉得世界上大约只有母亲可以做到这样不顾事实地夸大其词,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脸红心跳。
萧唯的父亲是典型的上海男人,勤快,精细,顾家,为了老婆孩子永远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摆放在吃苦耐劳的位置上。
当结婚之后,江河渐渐暴露了疏懒的本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瓶倒了也不扶,终于把萧唯的忍耐摧残得崩溃了的时候,萧唯对他说,早知道他这样,当初自己就会去嫁一个象父亲那样知道体贴和关爱老婆的上海男人了。
“至少不会象你这样,除了会嬉皮笑脸地哄女孩子,一点活都不肯帮我干。”
萧唯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在父母身边的时候,生活上被他们照料得无微不至,却容不得自己有半点的个性,而跟了江河,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窝,却把无尽的生活琐事一股脑揽到了自己身上,个性倒是可以发挥,却再没有了发挥的精力和情绪。
江河呢,总是对萧唯那模范丈夫式的的父亲嗤之以鼻,不知道是因为当年他和她母亲对他们的交往横加阻拦记恨,还是生就的北方男人那骨子里大男人的气概使然,总之,提起萧唯的父亲,他就有一百二十分的不屑。
“那也叫男人?”
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就把萧唯气得流了泪。
尽管起初对于父母对自己的恋爱和婚姻的干涉,萧唯也是耿耿于怀,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尤其是在随江河回到北京后,天各一方的分离,倒让她把过去的怨记淡忘了许多,甚至还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很动情地怀念着父母,怀念着他们曾经无私地给予她的那一片亲情,她会对着伏案工作的江河的背影轻轻地叹上一口气,偷偷地收起眼角渗出的泪,然后做一个朦胧温馨的梦,梦里尽情地在父母的拥抱中撒上一回娇。父母在愤恨地拒绝了江河登门求婚,并且依靠着经常的力量把他驱赶出家门之后,连哭带嚎地骂了萧唯一宿,第二天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跑到江河他们公司,哭天抹泪地要求公司经理严加管束他属下员工勾引、欺骗良家少女的恶劣行径。
对于萧唯父母的举止,经理心中自然不免很是不屑,而对于他们的要求就更加感到为难,且不说他和江河平素一向关系不错,就算是对于其他任何一个公司里的员工,他也没有这份义务和权力来干涉人家正常的恋爱呀。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样的父母?经理想不通,支支吾吾地不置可否。
萧唯的父母其实也压根没有指望能在这件事上得到江河他们经理的支持。
“他们都是北京人,还不一个鼻孔出气?”
萧唯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对她父亲愤愤地说。
“就是!”
父亲立刻表示了自己强烈的认同感。
“我就是想去闹一闹,让他们公司的领导和同事都知道,有江河存在的地方就永远会有麻烦!”
母亲很刻毒地咬着牙。
“是啊,也让我们出口恶气!”
父亲顾不上是在公交车上,体贴温柔地替妻子胡噜着后背,安抚她的愤怒。
“要说萧唯她父母可真够凶的!”
江河他们经理事后心有余悸地对他说。
“没想到那么风度优雅的一对夫妻,发起火儿来比咱们这些糙老爷们儿还厉害!江河,我要是你就掂量掂量,昨天晚上你已经让人弄到警察署去了,以后真要是和萧唯结了婚,还打算不打算登老丈杆子家的门儿啦?”
经理替江河后怕着。
“你爸妈怎么象是歇斯底里一样?”
等到了萧唯冲破艰难险阻打来的电话后,江河说的第一句话就透着愤怒和不屑。
电话那头萧唯“哇”立刻就哭出声来。
别人不了解萧唯的父母,她心里可是明镜一般地再清楚不过了。萧唯刚开始记事的事后,文革刚刚结束,一切还都不象现在这样开放,那时候还没有人热衷于出国、留洋这一类时髦的话题和举动,在萧唯父母的眼里,全中国就只有上海最好,这里的一切,不管是充满了欧陆风情的外滩,还是芜杂拥塞的弄堂,一概都是中国其它任何一座城市所无法比拟的,记得有一回妈妈到北京汇报演出回来,一进门就满脸不屑地把北京的一切都贬损了一番,北京人的老土,北京人的粗鄙,北京的风沙,北京餐桌上的白菜熬土豆,就连北京的胡同也是无法和上海的弄堂相提并论的,那平铺直叙的胡同自然缺少上海弄堂的幽深的风致了。凡此种种,听得当时年纪尚小的萧唯禁不住问了一句,北京既然如此不好,怎么还是我们伟大的首都啊?把母亲噎得直翻白眼,狠狠地啐了她一口。
后来一切却渐渐改变了,不是父母已经觉悟到中国的其它城市都具有各自的长处和优势,而是他们的目光随着国家的开放忽然放眼世界了,于是,他们发现在上海之外,还有那么一些很诱人,很值得他们向往的国度。
“美国是不一样!”
父亲在到美国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回到上海以后,忽然张嘴闭嘴地开始推崇上海以外的一个地方了,让萧唯觉得十分的诧异。
“美国真的那么好?”
萧唯问父亲。
“嗯!”
父亲肯定地点点头。
“比上海还好?”
萧唯刨根问底。
父亲的脸上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对于美国的赞美是否会引起妻子的不快,因为在萧唯的母亲眼里,从来都是上海第一的。
“当然啦!”
父女俩都没料到,萧唯的母亲会那么肯定地插了进来,虽然她从没有到过美国。
“人家是资本主义吗!”
母亲解释着他的推论。
萧唯似乎隐约地记得母亲曾经也是“革命群众”来着,想不到她现在的口气听上去已经没有了半点革命的气息。至少到目前为止,萧唯所受过的教育中没有任何一点是告诉她资本主义优越于社会主义的,怎么父亲到美国转了一圈,回来后顺带着连母亲都为资本主义唱起了赞歌?萧唯糊涂了。
“你要好好读书,争取以后到美国去留学!”
父母很郑重地对她说。
“除了美国,就是上海了,别的地方,哼,……”
这句话于是成了萧唯父母的口头禅。
萧唯从此知道了,在父母眼里,这世界上可供生活和居住的只有这么狭小的两个地方。现在当萧唯试图爱恋上一个这两处之外的男人,并且极有可能因此跟随他移居于这两处之外的其它的地方,她的父母岂能善罢甘休呢?
“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母亲反复地用她那嘹亮的嗓子强调着对萧唯的期望和她自毁前程的可悲,堂而皇之地把女儿置于自己的谆谆教诲之下。
“她不是讨厌你。”
萧唯在父母当面拒绝了江河并将其驱赶出家门之后,一直这样在江河面前婉转地替母亲开脱。
“在她看来,我如果不能嫁个美国人或者美籍华人,至少也得嫁个上海人,除此之外的任何男人想要做她的女婿,她都不会感到满意的。”
江河于是对着萧唯苦笑一下,告诉她,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是上海女人的“作”了。在随江河来到北京之前,萧唯觉得作为城市来说,上海已经是够大的了,从她位于乌鲁木齐路的家骑脚踏车到她们大学所在的仙霞路,至少要花上四十分钟,遇到早上第一节有课的时候,六点半就得起床。在她和江河的恋情被父母知晓并严加禁止之后,她就被家里勒令不得再去住校,不得不每天辛辛苦苦地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骑脚踏车骑得小腿都粗了一大圈。跟着江河回到北京以后,最初的一段日子她呆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体会,后来,百无聊赖的她终于说服了江河,开始外出工作,她才体会到,原来北京城要比上海大得多得多了。
“你可得有个心里准备。”
江河在萧唯被中关村的一家电脑公司录用之后,很郑重地警告她。
“那么远的路程,三天下来你就得累呲了!”
萧唯很是有些不以为然,虽然面试的时候她也觉得那家公司离她和江河的住处远了一点,但负责面试的人事主管明确地告诉她,他们公司每天上下班都有班车接送员工,而她虽然住在朝阳门外,却刚好能坐上公司的班车,交通还是挺方便的。
“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日久天长,你就知道其中的艰苦了!”
江河见说服不了她,只能无奈地扔下这句话,然后打电话把他那个给萧唯介绍工作的,在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工作的哥们柳林臭骂了一通。
“你别说,坐班车时间长了也挺折磨人的。”
萧唯在正式上班后的第三天晚上捶着酸软的腰腿,爬上床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对江河说。
江河一脸的先知先觉,白了她一眼。
“侬老开心的,是吧?”
萧唯一着急上海话就迸出来了。
“告诉侬,再累我也能坚持!”
萧唯赌了气,把被子蒙在脑袋上,再不去理睬江河了。
江河几年以前离开北京去上海工作的时候,北京的交通绝对没有现在这样拥塞。那时候每每看到上海街头无休止地堵车的时候,江河都会和他的同事们感慨一番,把北京宽敞的马路怀念上很久,让他们上海分公司那些本地的同事半是嫉妒,半是愤然地撇了嘴,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没有上海人民给中央财政做贡献,北京的路哪能那么通畅?气得江河忍不住想问问他们,是不是他们亲眼所见上海人民的钱都花费在北京人民的身上了。
“这也叫路?”
江河陪萧唯去逛多伦路文化一条街时,经过水泄不通的西藏路,他不以为然地望着公交车外的街景说。
“在北京你是绝对见不到这样的景象的。”
“这也叫路?”
萧唯跟着江河回到北京后,江河带萧唯去游览颐和园,在苏州街的立交桥上面堵了足足四十分钟,萧唯借用他当年的一句话,差点把他噎得翻了白眼。
“多半是上海人民现在不给北京人民钱了!”
回过气来之后,江河还没忘了嘴硬,气得萧唯连捶带打,不依不饶地引来满车人的哂笑。
“一个城市如果开始堵车了,就说明这个城市将要大大的发展了。”
嬉闹过后,江河很认真地总结着。
“为什么?”
萧唯盯着他,怀疑他是不是又在找什么牵强附会的借口。
“你想啊,堵车说明城市的道路已经超过了负荷,那自然要扩建新的道路,这样一来,就牵扯到城市建设和规划的方方面面,自然也就促进了城市的发展。”
江河很有见地地说。
萧唯觉得他说的倒是很在理,只是当初在上海的时候,他可没有把这套理论搬出来,只顾着一味地攻击上海那可怜巴巴的交通设施。
“你跟我妈一样!”
萧唯白了他一眼。
“什么?”
江河瞪了眼。
“地方主义色彩强烈!”萧唯斩钉截铁地给他定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