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萱象现在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从很早就对出国留学充满着渴望和向往,每次姐姐从日本回上海探亲的时候,她都纠缠着她,不厌其烦地了解着日本的大学的专业设置和学科优劣,还有热门的就业方向。姐姐对于妹妹的理想很理解,却并不支持,多年异国他乡艰难的苦斗与挣扎,让她饱尝了生活和世事的辛酸和苦涩,她不希望妹妹又走上那条自己当年走过的充满荆榛与坎坷的路。
“日本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咱们中国人的国家。”
姐姐满心酸楚地给凌萱讲述着自己在日本的际遇,讲述着那些生活在最底层的留学生的苦难,每每说到伤感的时候,她就止不住流下泪来,害得多愁善感的妹妹也跟着唏嘘不已。
姐姐的苦口婆心的规劝最终打消了凌萱去日本的念头,却没有浇灭她对于出国的渴望。
上海人排外在全中国是出了名的,但很多外地人却不知道在上海人之间也存在着十分严重的等级观念。在上海,特别是在老一辈的上海人中,对于阶级的界定,除去财富和地位之外,还有严格的地域划分。上海人通常把这个城市的人们划分为“上海人”、“本地人”和“苏北人”,所谓“上海人”其实并非土生土长的上海原住民,他们大多来自江苏的长江以南的地区和浙江的宁波一带,这些来自历史上经济较发达地区的外来移民自认为出身高人一等,看不起那些世代生长于斯的“本地人”和同样是移民,却来自经济相对落后的江苏北部的“苏北人”,于是,在这个移民城市中,作为原住民的“本地人”反而成了二等公民,而“苏北人”的地位则更加低下,属于社会的最底层,虽然解放后这种等级观念淡漠了很多,但在相当一部分上海人眼中,籍贯仍然是划分阶层的一个重要标准,比如有些“苏北人”家的小伙子,要是跟“上海人”家的女孩子谈恋爱,十有八九会引起女方家长和亲友们的反对,嫁到“上海人”家的“苏北”姑娘,赶上个传统观念强烈的婆婆,肯定要因为出身的问题闹出些闲气来。
凌萱是个骨子里很虚荣的女孩子,自从懂事以后,她就深为自己出身“苏北人”感到自卑,在进了重点高中读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她最好的朋友萧唯和赵婉伊都不知道她是“苏北人”。但凌萱那地地道道的“苏北人”的父母却有一个出身高贵的“上海人”的患难之交的朋友,也就是因为父母的这个朋友的缘故,凌萱铁了心地要读法律专业,为的就是将来能够出国留学。
凌萱的父母在街道小厂工作了几十年,本本分分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他们所能给予三个子女的只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做人的诚实,除此之外,他们就无能为力了,但好人终究是有好报的,谁也没想到,这对老实本分的夫妇,却在无意之间给他们的小女儿凌萱创造了一个圆满她的理想的机遇。
七十年代初期,上海的一批受到政治运动冲击的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基层劳动改造,凌萱父母所在的那个小厂子里也分配来一个华东政法学院的教授。教授姓钱,解放前毕业于中央大学,当年作为进步青年的他背叛了“反动”家庭,投身进步活动,最终在解放前夕,没有随家人流亡海外,留在了大陆成了一名尽心尽职的大学教授,但却空怀了一片赤子之心,终于没有躲过那个持续了十年的浩劫,在被无数次的批斗之后,下放到这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厂,成了一个超龄的“学徒工”。凌萱的父亲出身贫苦,正是可以信赖的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于是被安排做了钱教授的师傅,实际上是让他监督教授的改造。凌萱爸爸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小人,在给教授上了一堂阶级斗争教育课之后,他自觉得任务就完成了,没几天工夫就和钱教授热烈地打成了一片,年龄相仿的一对师徒立刻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凌萱的父亲热情好客,时不时地在工休日叫上钱教授和钱师母还有他们的几个孩子来自己家热闹热闹,每当这时候,凌萱的妈妈和钱师母就在狭窄的厨房里忙和起来,凌家和钱家的孩子们就喧闹着穿梭于拥塞的弄堂之间,追逐嬉戏着,教授和凌萱的爸爸则各自端着斟满老酒的杯子,面红耳赤地享受着难得的惬意。多年之后,钱教授提起当初的情形,还是感慨不已地说,如果当初没有凌家宽容善良的帮衬,真不知道如何度过那漫长的精神上极度苦闷的日子。后来,教授平了反,八十年代举家迁往马来西亚,和他的父母团聚去了。九十年代初期,凌萱还在读高中的时候,钱教授和钱师母回上海来度假,特地备了厚礼来看望凌萱的父母,那时,教授已经是吉隆坡一家大学法学院的院长了。
“让萱萱学法律吧,将来到大马去留学,一切都包在我这个做伯伯的身上了!”
钱教授离开上海之前,又和凌萱的爸爸坐在她家那个不足六个平方的小客厅里,老兄弟俩仍旧抿着老酒,面红耳赤地策划着凌萱的未来。
“所以你就打算学法律了?”
萧唯和赵婉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萧唯给凌萱打电话的时候,听说她正忙着准备结婚,萧唯尖叫着顺着电话线扔过去一串毫不留情的谴责。她最要好的朋友马上就要结婚了,竟然没有向自己知会一声,她怎么能不义愤填膺呢?
“侬哪能啦,重色轻友到了极点啦!”
萧唯在凌萱百般解释,万遍道歉之后,还是觉得心头愤愤不平,难以释怀。
想不到凌萱却把她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情对她,还有赵婉伊,这两个最知己的朋友隐瞒到现在。就在昨夜,萧唯和赵婉伊在东三环路边分手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叮嘱她回到上海代她向凌萱问好呢!萧唯举着电话,忽然觉得真是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昨天赵婉伊身上越来越浓重的风尘气息已经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和隔膜了,想不到今天凌萱又会是这样一番情形。萧唯一下子伤感地落下泪来。
“唯唯,”
电话那头凌萱依旧象她们上学时一样亲昵地唤着萧唯的乳名,声音中也带了几分焦急。
“侬听我讲呀!”
凌萱急不可待地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结婚对萧唯解释起来。
萧唯是在第二天下班回家后收到凌萱发来的结婚请柬的。
打开信封,抽出请柬,喜气洋洋的红色封面上镶嵌着身穿婚纱和礼服的新娘、新郎的结婚照片,照片上小鸟依人的凌萱偎依着新郎,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深情地凝望着她的新郎,让萧唯撇了嘴,不免有些妒忌那个陌生的男人了。
凌萱在萧唯打给她的电话里赌咒发誓地说,自己之所以没有事先把即将结婚的消息透露给萧唯和赵婉伊,是想大大地给她们一个惊喜。
“侬要是不相信,就等着我的请柬吧。”
萧唯看看请柬信封上邮戳的日期,凌萱说的不错,是五天前寄出来的,大约是怕丢失,凌萱特地寄了挂号信的。
萧唯现在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却没有完全原谅凌萱。
刚上大学的时候,凌萱就有了男朋友,她是她们三个人里最先开始谈恋爱的,萧唯对赵婉伊和凌萱说,她原本以为一向吸引男孩子的赵婉伊会是她们中间第一个交男朋友的,在初中的时候就有不少男生偷偷地给她写情书,可没料到闷声不响的凌萱却出人意料地走到了前面。
凌萱初恋的男友是她们大学的同班同学,是个很腼腆的男孩子,因为家住在上海郊区的奉贤县,来往于学校的路程比较远,那男生平常节假日很少回家,凌萱就把几乎所有的周末都消磨在了学校的宿舍和校园里,为的就是陪伴男朋友,这让萧唯和赵婉伊着实不满了阵子,好在凌萱很会调节她的两个女朋友和男友之间的关系,经常借着男友的名义买了电影票什么地贿赂萧唯和赵婉伊,到了后来,萧唯竟然开始在她和男人闹别扭的时候,偏袒着她的男友来指摘凌萱了。
萧唯和江河拍拖之后,她们两对恋人加上赵婉伊经常凑在一道活动,赵婉伊时常会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自己是超级“大灯泡”。其实萧唯和凌萱都知道,她是因为换男朋友的速度太快,来不及把那走马灯似的男友介绍给她们。
凌萱和第一任男友是在她大学毕业后不久分手的,那时萧唯因为休了一年学,还在读大四。失魂落魄的凌萱跑到萧唯家来,和她挤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对她哭诉了整整一夜,因为和江河的恋爱被父母干涉而痛苦万分的萧唯和凌萱同病相怜,两个人相拥而泣,直哭得昏天黑地,早上起来眼睛肿得不敢见人。
凌萱和第一任男友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就象现在许多年轻男女一样,四年的恋爱在男友看来已经耗尽了他对她的激情,一切都已经显得淡然无味,他对凌萱再也找不到当初热恋时的感觉了,于是,他洒脱地对她说了“再见”,然后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她的生活。凌萱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被抛弃的现实,尤其是当她得知前任男友在离开她之后,立刻和一个她们大学的同班女生打得火热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狠狠地羞辱了一回。更让凌萱痛苦的事情又接踵而来,原本计划好的出国留学,却因为她父亲突然暴发了脑溢血,最终半身不遂地瘫在了床上而暂时搁浅了。凌萱是个非常孝顺的女孩子,姐姐远在日本,哥哥拿了硕士学位后留校当了老师,前年作为访问学者去了英国,而后在那里转为了博士研究生,父母身边只有她一个孩子,母亲的年纪也大了,身体虽说没什么大毛病,但也毕竟不同以往了,眼下父亲重病在床,她怎么忍心撒手而去了。因为原打算着出国,毕业前她就没有象其他同学那样事先找好了工作,现在出国的事情暂时放下了,她只得一边照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一边忙和自己工作的事情,情感、事业、家庭,三重的打击一下子全都落在她头上,凌萱几乎要被压垮了。
“侬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去了北京,阿拉虽然经常通信、打电话,我却不愿意把那些烦恼的事情对侬讲得太多,所以,这一年多我生活中的许多变故侬都不晓得。”凌萱在电话里和萧唯讲了她和她那位新郎之间的故事。晚饭的时候,萧唯对江河说,自己下个星期六要回一趟上海,去参加凌萱的婚礼。
江河望着萧唯,神色间也是一片诧异。
“凌萱要结婚了?”
萧唯点点头。
“有些突然吧?”
“有什么可奇怪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许你结婚,还不许人家嫁人了?”
江河往嘴里拨拉着饭,含含糊糊地回答着。
“没劲,一点情趣都没有!”
萧唯有些扫兴。男人们似乎都是这样,一旦把老婆娶回家,就好像万事大吉了,再没有了恋爱时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跟他说什么,都是这样心不在焉,得过且过的样子,好像只有在床上才想得起来老婆不是家里的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江河却总是抵死不同意她的看法,说什么如果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老婆失去了兴趣,就是性生活都提不起他的情绪来,上床就不会去搂老婆,要搂也就是搂着被子罢了。气得萧唯火撞脑门子却无处发泄。
“凌萱嫁了个什么人哪?”
看看萧唯有些不快,江河试探着把话题往她感兴趣的方面引。
“不知道!”
萧唯却不买账,饭碗一撂,扭身离开了餐桌。
江河自讨了没趣,没滋没味地吃完了饭,对着一桌子的碗筷愣了会儿神,却不知道萧唯跑到哪里去了,没办法,自己收拾了桌子,钻进厨房把碗筷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