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不必在意,那妮子就是这么个脾性。”
方牧正待调笑两句,却听树那侧传来一声笑语。
方牧循声望去,只见一布衣老者正端坐树下,面前摆放着一张棋盘。
“老先生此话何意?”墨清推着方牧过来,才看清那老者全貌,苍老的面孔、满目浑浊,似是每一个老人都具备的特征。只是此人麻衣在身,竟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老者继续打量着棋盘上的残局道“那姑娘是燕子楼的三小姐,虽说现在锦衣玉食,自小也是受过战乱的,感同身受,自然是对战争颇为忌恨,你方才所言,可是每一字都让她戳她痛处啊。”
“原来是这样,晚辈实在是不知情,还望于小姐不要记恨才好。”听到这,方牧笑了笑,只是转而对这老人产生了兴趣。
“老人家,您是在下棋吗?”
“不是。”老者拂过棋盘挪动了一子“我在对弈。”
“对弈?”方牧不解道“对弈和下棋有什么区别吗?”
“下棋是一个人的事,对弈,却是两个人的事。”老者的声音迅捷有力,言罢,终于抬头看了方牧一眼。“你还得问我一个人怎么对弈吗?”
“是晚辈心急了。”方牧拱手一礼道“前辈解惑,晚辈自然不敢多言。”
“自己跟自己自然无法弈棋。”老者又移过一子“对弈的,是两种心态。”
“心态.”方牧沉吟道“敢问,是哪两种心态?”
老者摸过两枚棋子“黑与白,善与恶。”
“这如何下?”墨清问道,善恶和棋子有什么关系?
“善者,棋中君子,只求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子不噬,一子不失。”老者推了棋盘,整理棋子“恶者,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段,只为,满盘皆黑。”
“那前辈可有个结果出来?”
“结果?”老者轻笑一声“我下了大半辈子棋,都没敢让这一局,出个结果。”
“那前辈为何还要下?”
“谁知道呢。”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那前辈从今以后,大可不必‘对弈’。”方牧轻声笑道。
“哦.”老者被他这句话提起了兴趣“这是为何?”
“前辈应该是离这红尘俗世已久,现在您可以出去看看,这天下,哪里还需要分出善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利则为善,有损便是恶。坊间如是,官场如是,何必分得明白。”
“那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一件善意恶为了?”老者紧盯着放牧的眼睛道。
“自然有。”方牧不慌不忙的回道“而且肯定会有,不然,谁还会认为自己是个人呢?”
墨清在一旁听的迷糊,她是没搞明白二人到底在争论些什么。
只是见那老者的眼神越来越怪,墨清心里竟然出现一丝慌乱,她轻轻扯住了方牧的衣袖“咱们回去吧。”
“何必着急啊”方牧回过头宽慰道“看看这城中烟雨,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黑白双子,阴阳两鱼。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必撇的清楚。”方牧继续开口道“善恶如是,有时候分的太明白,可就不明白了。”
“小友倒是看得清楚,几多感慨却是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要纯粹几分。”
方牧摆摆手,“前辈何必如此诛心,晚辈不过是说些自己的看法,前辈不爱听,晚辈闭嘴就是。”
“小友想说什么,直言即可,老头子还会跟你一般计较怎的?”
方牧笑笑,转头望向那边的粥铺“在方某看来,世上物有两种,一种为活物,一种为死物。人之善恶,错综复杂,方某已是不愿多讲,就说这死物,方某记得,山中有一野果,味苦酸涩,连野鸟都不肯食之裹腹,想来,算得上是天生为恶。但是,若将其以糖稀和之,味道却变得酸甜可口,老少皆宜。想来,称得上是善了。”
说到这,方牧瞥了老者一眼,却见后者丝毫不为之所动,自顾自的又开了一局棋。
方牧没管他,接着说道。
“故而,方某认为,善恶无需分开,是非不必辨明,一切,合适二字即可,善政者善政,种田者种田,对的人用在对的地方,善即为善,恶同样为善。”
方牧一席话绕的墨清心里乱乱的,我也不算笨呐,怎么听不懂呢?
老者却一直打量着眼前的棋局,像是对方牧的话毫不在意。
“你说完了?”
末了,老者终于出声。
“说完了。”方牧拱手一礼“老先生可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谈不上。”老者轻声道“就是想不明白,囚燕怎么找上你这么个愚笨之人继承衣钵。”
方牧听见囚燕二字时,已然愣在当场,饶是沉稳如他,此时也失神片刻。
“老先生此言何意?”
墨清自听见囚燕一词,亦是惊骇不已,她双拳紧握,像是随时准备制住眼前这人。
“你不懂就算了,你也不需要懂。只是你师父让我告诉你,天下之大,却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您见过家师?”方牧急忙问道“他现在何处?自从夜陵一别,晚辈甚为想念,前辈可否...”
方牧话没说完,就见那老者摇头道,“你们囚燕的规矩,你比我懂,他不过是让我转告你,齐国一事,你虽然没按规矩来,他还是要谢谢你。”
“先生他知道了...”方牧笑得有些羞涩,像是个被大人赞赏的孩子一般。
老者见他这幅样子,颇为有趣“你们囚燕之人,自称牧者,牧民牧君牧天下,无物不牧,无物不奕。若是让他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可非得悔死过去。”
方牧听他这么说,先是腼腆的摇了摇头,而后脸色却沉了下去。
“只是,晚辈可能要让他失望了,晚辈已经决意寄情山水,隐于江湖。这天下事,已经不想再管了!”方牧说的缓慢。
老者冷哼一声“这事岂是你说退就退的,天下纷扰不适合你师父,却已然和你牵挂一起,你想走?时间还没到!”
“方牧心意已决,自当和倾莲退隐山水。”说着,方牧握紧了墨清的手。
“罢了罢了。”老者不耐烦的摆摆手“你既不信,等着便是。”
拜别老者,却是连名字也没问个清楚。
回去的路上,伞外的雨越下越大,像方牧的心绪一般,久久不能平息。
刚才的对话,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
街上行人很少,方牧一天都没什么生意,平白让雨水淋了三个时辰。
今天说什么也得顺点东西回去,不然岚儿可就要饿肚子了,他不吃倒是没什么,可不能苦了岚儿。
方牧继续游荡在大街小巷,观察着一切可能得手的目标。
可是雨水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方牧失魂落魄的顶着雨水,他知道,今天可能真的没东西吃了。
就在这时,一辆疾行的马车,从他身边驶过,溅起的雨水打到了方牧的脸上,本就瘦骨如柴的方牧被雨水淋得有些恍惚,一头栽倒在路边。
“管家,你看前面是不是躺着一个人?”
就在这时,又一辆马车跑了过来。
“小姐,那就是个要饭的,可劳不着您贵手,外面雨大,您在车里坐着,小心凉了身子。”
“你怎么能这么说,人民关天吶,”车里的姑娘焦急道“如果不去管他,他肯定会死在这里的,你把马车停下。”
这是什么味道,真好闻。方牧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却见一位美丽的姐姐正蹲在自己面前。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看着眼前这人焦急的神色,方牧勉强的勾起了嘴角。真好,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这么在乎我,不知道辛岚知道我死了,会不会为我伤心呢?
就在这时,方牧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他努力地撑起身子。
定定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姐。方牧想哭,却被这雨水打了回去。
下一刻,方牧用力扯下了那小姐腰间的荷包,拼尽全力的跑向街边的小巷。
那管家和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只是瞬间,管家就追了出去。
只是一个巷口,管家就停下了脚步,刚才那个要饭的,就趴在地上,怕是虚弱的连跑都跑不动了吧。
“活该,你们这群杂碎就该死光,一个个贼心不改,小姐这么善良的人你也敢去抢,要不是小姐好心,我刚才都该驾着马车从你身上碾过去。”那管家余怒尚存,对着地上的方牧就是狠踹好几脚。“还不快把抢的东西交出来,不然我今天打死你。”
方牧被踢的痛了,却将荷包紧紧护在胸前,咬着牙口,一句话也不说。
绝对不能交出去,交出去岚儿会饿肚子的。
他宁愿自己几天不吃饭,也不肯少辛岚一口吃的,此时,哪里愿意把这口粮交出去。
“还不松手?”那管家又狠踹了几脚,竟是有些累了。
“住手,别打了。”后来的小姐赶忙制止道“再打下去,他会没命的。”
“小姐你别管,您就是心太好,才会被人欺负,今天我就是打死他都不为过。”那管家摆手道。
“我让你停下。”小姐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她生气了。
方牧紧紧闭上眼睛,他没脸看她。
“他应该是几天没吃饭了,反正荷包里也没多少钱,就给他吧。”
那小姐拉过管家,就准备回去。
“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这是方牧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