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星星盼月亮,姜忆南终于盼到了探亲的假期,在春节前回到了离别三年的家乡。
冬天的乡村荒凉而又沉寂。姜忆南的家依旧是那三间破旧的草房,室内除了新添的一张方桌外,其它的陈设依然如故地摆放着。因为考虑到儿子回来,断不了有给儿子提亲的,为了不想等到女方来看家的时候,看到一贫如洗的家后,影响到儿子的终身大事,马秀花不但请村里的木匠做了一张靠边站的折叠方桌,还将墙皮重新粉白了一遍。粉白后的墙壁,让这个破落的家室,较以前有了一点旧貌换了新颜的感觉。家中最大的变化要属姜婷婷了,不但长高了,而且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马秀花看着高高大大又胖又白又帅气的儿子,她那被生活逼迫的愁苦的脸上绽开的是幸福的笑容;婷婷因哥哥给她带回来几件时髦的衣服喜得更是笑逐颜开。姜忆南的归来,给这个少有次乐的家庭,带来了极大的欢乐。
姜忆南回来的第二天,一上午陆续有人来看望他,既有儿时的玩伴,也有一家子的长辈。对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的人们来说,外出归来的人,就是村里了不起的人物,尤其是像姜忆南这样的在大城市待过的人,人们更想从他口中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因为不时地迎来送去的村民,一上午,姜婷婷也没安下心来学习。吃过午饭,姜婷婷到同学家做作业去了。马秀花因掂记着求村里的媒婆给儿子说媳妇,收拾好碗筷也离开了家。等母亲走后,姜忆南走进西间屋里,刚在那张破桌子前坐下看了一会书来,杜雅鹃来了。姜忆南听到动静,放下书起身走到正间,杜雅鹃已走进屋里,看到姜忆南笑盈盈地叫了一声有财哥后说:“昨天傍晚,我听婷婷说你回来了,晚上想来看你,怕你一路上坐车累,就没来。”
姜忆南看着颇有几分妩媚的杜雅鹃说了一句“我哪有那么娇贵”后,又上下扫了她一眼。显然,杜雅鹃临来前是经过精心打扮过的,脸上不但扑了粉,平时不爱描画的杜雅鹃不但描了眼影,还涂了淡淡的唇膏。那肉色唇膏让她那饱满的双唇多了几分魔惑几分性感。一直喜欢披肩发的杜雅鹃,上午对着镜子鼓捣了半天,最后,她把头发束成向上侧翘的马尾状。她觉得这种发型不但青春阳光,而且还有点活泼可爱。考虑到姜忆南喜欢过穿红装的自己,她还特意在高领毛衣外穿了件红色的羽绒坎肩。为了给姜忆南一个秀挺的感觉,杜雅鹃只穿了两条秋裤和一条牛仔裤。在这清冷的冬天里,她的只要风度不要热度的衣着,看上去着实单薄了一些。
“有财哥,你给我买的这条牛仔裤,到现在咱这还没穿的呢!”
“噢。雅鹃,你到东间坐会。我给你倒杯水。”
“不了,有财哥。我爱看书,听婷婷说你带回不少书,能借给我本看看吗?”
“其实,那多是理论书,你也不见得爱看。”
“难道就没适合我看的书吗?”
“有几本刊物。”姜忆南说着,又退回到屋内。杜雅鹃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本《语言文学自修大学》教材,翻看了一下,说:“听吴婕说,你们都在自修大学。自修完后能分配工作吗?”
“谁知道呢?说是考过了,国家承认学历。”姜忆南说着,摘下腰间的钥匙,开了抽屉。杜雅鹃又问:“记得你说过,当兵是想在部队考军校。怎么,没考上吗?”
“我当兵的那年,已经不兴从部队考军校了。”姜忆南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刊物,有《作家》、《人民文学》和《中篇小说选开》等。杜雅鹃放下手中的教材,拿起一本《中篇小说选刊》后,说:“看把你金贵的,还用得着锁起来吗?”
“不是。这些刊物,有的不适合婷婷看。”
“噢。”杜雅鹃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书,一边问:“有财哥,你为什么老不回我的信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让你给我写信了,即便是写了,也不回了。难道我的意思你不明白吗?”
杜雅鹃抬起头,媚惑的目光直落在姜忆南的脸上,幽怨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吕映红。可我听吴婕说,她已另有对象了。”
她不回自己的信,退还自己的相片,隐匿起行踪,原来是另有所爱了!杜雅鹃的话,万箭穿心般地刺痛了姜忆南的心,为了不让杜雅鹃看出自己内心的伤痛,他避开她的目光,以一种不以为是的口气说:“是吗?吴婕怎么没跟我说过。”
“她是怕你伤心,才没告诉你的。可我认为这是早晚的事,想让你早早地从映红的生活中走出来,给你写信说了,你却连看都不看我的信。”
“你以为我知道了就会放弃对她的爱吗?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即便是她不爱我,我也不会放弃对她的爱。”对姜忆南来说,吕映红是他今生挣脱不了的梦!
“有财哥,映红她已经另有所爱了,你何苦呢?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为自己的婚姻大事考虑考虑吗?”
“在映红结婚前,我是不会考虑自己的婚事的。”
姜忆南的话,让杜雅鹃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悲伤和无地自容的自卑。她原以为自己成功地离间了姜忆南和吕映红的关系,他的有财哥会爱上自己。现在看来,与吕映红相比,她依然是一个失败者。杜雅鹃整整三年没见到姜忆南了,她很想看看三年后的有财哥的样子。三年来,她的有财哥虽然会时常走进她的梦里,可是,梦中的有财哥不但总是飘忽不定,而且也总是模糊不清。现在,健壮英武的有财哥就清清析析地站在她的面前,她却依然觉得她的有财哥还是像梦中的一样,让她看不清。在听姜婷婷和马秀花说过姜忆南今年回来探家的那天起,杜雅鹃就盼望着能早一天见到她日思夜想的有财哥,而且,心中堆集起许多的知心话要对他说。可是,姜忆南的话一时让她无话可说。一阵沉默后,杜雅鹃拿起一本《中篇小说选刊》说:“有财哥,这书借我看看可以吗?”
“你拿去看是了。”
杜雅鹃痴情地望着姜忆南,她多么希望她的有财哥能够透过她的眼睛读懂她的心事,可是,姜忆南却在接触到她目光的时候,倏然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拿走桌子上的其它几本刊物,一并交递到杜雅鹃的手里,说:“这些刊物,我都看过了,你拿回去慢慢看吧。”
杜雅鹃听了姜忆南近乎逐客令般的话,觉得再待下去已是毫无意义,说了一声“我看完后再还给你”后,拿着书闷闷不乐地走了。
姜忆南送杜雅鹃走出大门,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不免对杜雅鹃生出一种愧疚之情。当兵三年来,杜雅鹃不知给他写过多少封信,他给杜雅鹃的回信却寥寥无几。姜忆南想用对杜雅鹃的冷漠来打消她对自己的热情,可是,杜雅鹃却一直锲而不舍地给他写信。今天,他从杜雅鹃的眼中,不但看到了她对他深切的爱恋之情,同时,他也看到了她内心那份无奈的苦痛。
杜雅鹃回到家中,心绪烦乱地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妆容,觉得自己的形象也满对得起姜忆南的,可他为什么对自己就是无动于衷呢?以前是因为吕映红,现在,吕映红已经另有所爱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接受自己呢?是不是自己在他的心中真的没有一点点的位置呀!想到这些,杜雅鹃又开始在心里权衡,这个给过她致命诱惑的姜忆南,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姜忆南,这个给她带来希望也带来太多苦痛的姜忆南,自己还要不要爱他呢?你不是对他说过非他不嫁吗?为什么要动摇对他的爱呢?内心矛盾重重的杜雅鹃心神不宁地离开梳妆台,走到炕沿顺手拿起一本刊物,接着又放了下来,锁着眉头站了一会儿,然后爬上炕,拿起一个枕头竖靠在壁墙上,上身依靠在枕头上,伸平双腿的同时扯了一床棉被盖在上面,又拿起那本《中篇小说选刊》,心不在焉地翻看了几下,然后将刊物放下,痴痴地想了一会心事,慢慢地闭起了双眼,过往的生活片断,立刻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杜雅鹃从姜忆南去深圳到当兵后,自己通过截取姜忆南的信件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间了他和吕映红的关系。她甚至相信连老天都在帮她,不然,陆春林为什么会横空出世呢?不然,吕映红的大姨妈为什么偏偏在姜忆南给她的信到的时候来呢?杜雅鹃原以为自己在姜忆南和吕映红之间垒起了一堵厚实的墙,姜忆南对吕映红再怎么执着,在吕映红一次次“无情”地背叛下,他对她的爱再怎么执着也会改弦移辙。随着吕映红日甚一日的苦痛,以至于让她逃避了给她心灵留下创伤的母校,杜雅鹃曾憧憬过丘比特之箭会射到她和姜忆南的身上。可是,让她没有料到的是,尽管姜忆南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却依旧改变不了他对吕映红的爱。他的心里只有吕映红!是的,至始至终,他一直爱着吕映红,从来也不曾把他的爱分给自己一点点,三年来,自己厚着脸皮锲而不舍地向他求爱,得到的不是他的不予理会,就是他的绝情告白:我爱的是吕映红,请你收起你的爱吧!
杜雅鹃依坐在炕上,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所想的一切给予她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当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杜雅鹃睁开双眼,姜忆南那像是宣判她死刑的声音,重又回荡在她的耳边:我爱的是吕映红!吕映红!!吕映红!!!
“吕映红”这三个字,不绝于耳地萦绕在她的耳边,鼓噪得她心烦意乱,她痛苦地摇了摇头后,重又拿起那本小说选刊,随意地胡乱翻看着,当那《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小说题目映入她的眼帘的时候,好奇心让她停下,开始一字一句地看起来。一直看到傍晚时分,听到母亲吆喝她烧火,才合上书退下炕来。
杜雅鹃下学后,就在村里的草艺厂做草编工作,农忙的时候帮家里干点农活,帮母亲烧火做饭是她劳做的一部分。
吃过晚饭,杜雅鹃爬上炕继续看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一篇比较前卫的描写爱情的小说。在这之前,别说是如此前卫的小说,就连一本杂志,杜雅鹃也不曾见过。因为在那偏僻的乡村,别说是没有卖的,即便是有,那些不过年都舍不得吃肉的连温饱还没有保障的农民,又有几个人愿意化钱买呢?他们从成家的那一天起,给自己定下的生活的目标就是生儿子,然后再为儿子攒钱盖房子娶媳妇……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轮回着。
杜雅鹃看到在她看来有点露骨的关于性的描写正脸红心跳,一度停下来,困惑不解地想着作家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怎么可以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白纸黑字地写出来的时候,母亲走进来,坐在炕沿上,望着她问:“前几天,你二大娘给你提的那门亲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是说不愿意吗?”
“好孬又没看人,咋就说不愿意呢?”
“我说不愿意就不愿意!”
“不愿意也得应付一下。”杜雅鹃的母亲很是坚定的说完,接着又劝道:“你二大娘为你的事没少操心。你说你二大娘给你说一个你不愿意,说一个你不愿意,你二大娘都懒得给你说了,是我三番五次地求她才答应给你找这个婆家的。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到现在对象还没看一个,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再找婆家吗?”杜雅鹃的母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姓胡名月兰。胡月兰总共生了四个女儿,前三个女儿的婚事,都没怎么操心,唯独小女儿杜雅鹃不让她省心。论长相,女儿是胡月兰是四个女儿中最漂亮的,在胡月兰的意想中,小女儿的婚事是最不用愁的。可是,眼见着跟小女儿同龄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嫁了人,小女儿至今还没谈过对象,胡月兰的心里还真有点着急了。
“人家中意的您又不给说。”杜雅鹃赌气似的说。
“啧啧啧,你说你羞不羞?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自个找婆家的。你这要让人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呢!”胡月兰以自己的阅历和和处世之道教训着女儿。
“那我不管,反正俺二大娘给我说的那门亲事我不愿意。”
“愿不愿意,等见过面再说。”
“不见!”
“我的小姑奶奶!你要气死你妈不成?”
“谁气你了?放着现成的不给说,非要我去跟不认识的人处对象。他人是好是坏,怎么知道呢?”
“你二大娘说挺好的。”
“说媒的又不是砸破啰的,不净说好听的。”
“不管咋说,你们先见个面再说。”
“见面也是白见!”
“白见也得见!”
“不见!”
胡月兰听了女儿很是愣青的话,知道越来硬的女儿越不吃这一套,换了商量的口气:“你别使性子了,见过面后,愿不愿意由你,成不成?”胡月兰见女儿不言语,接下来问她:“那你是看中谁了?”
“妈,俺有财哥回来了。”杜雅鹃声音低低地说。
“是吗?前些日子,听你大婶说过,有财今年回家过年。他哪日回来的?”
“昨天。”
“你是看上有财了吗?”胡月兰听了女儿低低的“嗯”应声,又说:“你要真能嫁给有财,倒也不错。只是,有财不见得对你有意思,他要是有那个心事,早托人来提亲了。”
胡月兰的话让杜雅鹃一时无话可说,母亲说的没错,她喜欢的有财哥并不爱她。他知道吕映红已另有对像了,却还要等她。既然,他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为什么还指望母亲找人向他提亲呢?
胡月兰见女儿不言语,又说:“你先把你二大娘提的这门亲事看了再说。”
“看也是白看,反正我不愿意。”
“妈也不是说非让你愿意。以前,我跟你二大娘提起过有财,你二大娘也问过有财娘,他娘说他还不想找。我估摸着是你大婶因家里条件不好,怕早找了对象,过年过节的还得破费。这次是我费劲拔力地求你二大娘给你提亲的,好歹你看过人后,愿不愿意再说。你要是连个人也不看就辞了,跟你二大娘那说不过去。”
“我只是想留在你的身边。”
“妈知道你是一个孝顺孩子,你姐姐她们嫁得都挺远的,我和你爸也有这个意思。你二大娘给你介绍的这个对家也不远。今黑夜我就去跟你二大娘商定个日子,你们上一块谈谈,看中了更好,看不中拉倒。你说好?”胡月兰见女儿默许地点了点头,她那愁苦的老脸绽出一丝笑容,好像是害怕女儿的悔似的,扔下一句“我这就去你二大娘家去合计合计”后,滑下炕急急忙忙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