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薛勇和黑衣男子伏法以后,人们奔走相告,犹如一滴水掉进了油锅,使得平静的资城市异常热闹起来。一些了解内幕的小干部们胆子大了起来,他们说薛勇只不过是个小萝卜头,幕后手段更黑、势力更大的黑手还没有被揪出来。他们的矛头直指赵部长和中加公司,说他扎根资城几十年,是资城市最大的“矿长”,控制了大部分非国有矿山,而中加公司的后台老板就是他。市面传闻给赵部长带来了负面影响,把他气病了,有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曾市长在大会小会上做报告、下指示,公开表明了市政府的态度:只有彻底整治矿山开采秩序,才能还合法经营者一个公道。省内各级媒体再次把目光聚集到了资城,一时间,关于资城的各种报道出现在报刊、电视上,资城像一个明星般耀眼起来。当然,资城独有的、令人眼红的矿产资源也在媒体的报道之列。刘流每天看这样的报纸,看得他都没有任何感觉了。
资城市看守所里,刘流被关押在5号仓,仓里共有7个犯人,他的编号是314。为头的满脸横肉,一副典型的强盗土匪模样。其他犯人都称他做小关哥,却不管他的头发花白,年纪已经不小了。老二叫雷军,是个当地人。到了晚上熄灯,刘流缩在墙角,小关哥就说要给刘流讲讲规矩,刘流闻出来气氛不对,便小声说:老虎都被我送上了刑场,你们还是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吧!
犯人们果然停了手,雷军相当兴奋,他问: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刘流说:你姓雷,应该认识雷大龙吧!雷军说:怎么不认识,他以前是大老板,可惜啊,最后闹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刘流心里有底了,又说:他是我的结拜兄弟,在我的金矿里包工程,薛勇倒了以后,他又是金矿老板了。犯人们在里面待的日子长,正闲得无聊透顶,就要求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个清楚。小关哥不耐烦了,厉声说:啰唆什么,还不动手怎么交差!犯人们犹豫了,雷军对小关哥说:老大,314可是条好汉啊,那老虎不讲江湖道义,只顾自己发财,害了多少人啊!小关哥猛地踹了他一脚,无可奈何地喝道:你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吧!雷军不说话了,待在号子里的犯人,哪里还有人格可言。短暂的寂静过后,他们重新围上了刘流。刘流想到了赵亮,他想:这里不能待,再待下去不被他们玩死才怪!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一狠心,把手伸向了刚刚拆线的伤口,抓住皮肤用力一拉!
伤口又被拉开了,他感觉热乎乎、带着腥味的血流了出来。失去知觉之前,他听到雷军在用力踢铁门,声嘶力竭地喊:干部!干部!死人了!雷军一喊,小关哥的打算自然就泡汤了,因为在监仓里死了犯人,狱警是有责任的,他也脱不了干系。何况刘流立了大功,很多警察都知道他的故事。
刘流被抬了出来,单独关进了公安医院,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也就不在乎又流了多少血了。办案民警告诉他,案子的材料已由公安局递交给了检察院。检察院的动作很快,马上就该向法院提起公诉了。罗东不顾一切地花了高价,动用了很多关系,请来了省内最有名的陈律师担任刘流的辩护律师,除了和律师见面,刘流见不到任何人,加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被他拉开了,他的心情糟糕透了。刘流首先对陈律师说:监仓里有人要对我下手,麻烦你先帮我解决这个问题。陈律师说:这个好办,我找几家媒体,请他们适当关注你的案子。等一下我去找他们领导,向他们提出抗议。
刘流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但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里面。至于案子,他们愿意怎么判都行,只是连累了德休武馆,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啊。
陈律师说:这不是目前要考虑的问题,现在检方诉你防卫过当,致使一人死亡,我们得拿出有力的证据驳回他们的诉讼请求,你才能判得轻一点。刘流问:我协助他们侦破华都爆炸案,自己还身负重伤,就不属立功表现?陈律师说:那是两码事,不能改变你防卫过当的性质,量刑的时候我会提出来给法官作参考。检察院认定死者是在与武馆学员的混战中,被学员们打死的,可你告诉我学员们清一色使用铁棍做武器。
刘流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那一幕。如果是被乱棍打死的,那死者身下的一大摊血就十分可疑。陈律师也是这样认为,可他说如果没有第三方证人,这一点法庭也不采纳。
尹重也被抓进来了,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陈律师告诉刘流时,他已猜到德休武馆的宋教练无疑也被抓了。罗丹没有直接参与械斗,只有他还是自由身。陈律师不解地说:验尸报告明确认定死者是被锐利的器件刺中胸部导致了死亡,检方又怎么能认定是死于学员们的乱棍之下呢?这一点很值得推敲。他嘴里的法律术语和逻辑推理刘流实在不懂,既然抱定了无所谓的态度,他也就懒得理会了。陈律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相信谭老板把他当做朋友,就不会坐视不理。
赵部长其实并没有病,他装模作样地住进了资城市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一边和潘纯约会,一边在思考如何应付目前的处境。薛勇被抓以后,他分别找云麓之鹰和赵亮谈了话。他给云麓之鹰吃了定心丸,吩咐赵亮停止收取任何矿老板的进贡。他感到资城的一切越来越难以控制了,那些受过他恩惠的干部们简直是反了天了,他们开始不听他的话,对他颇有微词了。这帮人有奶便是娘,见风就使舵,他的心里非常愤慨,不得不收敛起往日的锋芒。
本来作为组织部长,他的职责是不能直接对矿山行业进行监督和管理的。但是他有办法,曾市长刚来时根基浅,他就想方设法在公检法和国土、安监等部门安插他信得过的人,只要他一句话,那些局长们还不是乖乖地听他指挥?资城的矿老板们深知其中的道理,照样年年进贡,岁岁纳粮。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他时不时在潘纯面前提及,潘纯也就死心塌地跟着他多年。
对于薛勇被抓,他是估计到了的。他留了一手,在薛勇被抓之前,他就指使赵亮把中加公司的股份转让给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代为持股。他满以为朱晓东持有中加公司的股份,曾市长会有所顾忌,当他含沙射影地在老干部们面前提起时,几个老干部都得到了消息,曾市长专门为朱晓东的股份问题向纪委提交了一份情况说明,并且把所得的分红如数上缴了。他的算盘落空,才彻底明白曾市长根本和他不是一路人。尽管有些线索显示赵亮参与了中加公司的经营,但他千方百计为赵亮开脱,专案组自然抓不到真凭实据。他要求赵亮主动写了检查,承认自己违反了禁令,请求处罚。所以赵亮便从支队长的位置撤下来了,仍担任治安一大队的大队长。对他来说的好消息是薛勇知恩图报,把全部罪责都独自承担了下来,使得他和赵亮得以全身而退。唯一的麻烦是赵亮当派出所所长时,亲自导演和参与了抢夺雷大龙的金矿,而雷大龙一直没有明确表示放弃上访,现在又玩失踪,这事像一根鱼刺扎在了他的喉管上,令他浑身都不舒服。当年,他发现挖矿是个等同于抢银行的发财机会,就毫不犹豫地赶跑了雷大龙,间接控制了他的金矿。偏偏有证据显示刘流和雷大龙混在了一起,为此,他更加痛恨刘流了。
他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得刘流像块牛皮糖似的紧抓着鹰嘴崖金矿不放,而且还能够把薛勇送上了刑场?他最后得出了结论,刘流身后必定有一股势力在支持。他首先想到了曾市长和谭老板,一想到曾市长和谭老板都曾经过问刘流的案子,他就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唯一的希望是高总的白钨矿不要再出问题,白钨矿为他提供了最强大的经济支持,一旦翻盘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赵亮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把刘流弄进监狱里去,人到了监狱或者劳改农场就是到了他的地盘,那刘流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赵部长比他老到得多,他的意思是要先探探曾市长的口风再说。赵亮的土匪性格上来了,他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一味退让,谭老板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他只顾抱着曾市长的粗腿,眼里从来不把我们当回事,我早就想给他点厉害瞧瞧了!对付刘流是杀鸡给猴看。还有啊,他每年小气得像个高老头,送个十万八万的,根本就是在打发叫花子嘛!
令他俩不解的是刘流关进去快半个月了,曾市长那边还毫无动静。既没有来电话问情况,也没有暗示过什么。赵亮的胆子大了起来,天天催促法制科的干警跑检察院,请他们尽快提起公诉。他恶狠狠地咒骂刘流道:就让你去地下守护你的金脉吧!
刘流当然不知道赵部长和赵亮的想法,他的要求不高,只要不被判实刑就行,被判缓刑他还可以去挖金子,他觉得一点儿都不矛盾。至于民事责任方面,毕竟是一条人命,赔多少钱他都答应。
法院终于开庭了,站在法庭庄严的国徽下,尹重、宋教练和他一样,无精打采地站在被告席上。身后,观众席上来了很多人,大多数是他的朋友和熟人,罗东和高所长等人正忧心忡忡,翘首以盼。他很想对他们说:我们是来挖金子的,怎么混成这个鬼样子了?
公诉人是个中年女人,起诉书对刘流相当不利。她对黑哥带人行凶在先的事实一笔带过,把重点集中到刘流防卫过当,致使一人死亡的事实上。陈律师的答辩状很长,提出了多个疑点,并指出没有证据能证实死者是死于刘流之手。从现场的情况看,没有足够证据认定为防卫过当,充其量不过是互殴。他的答辩状的主要内容是现场非常混乱,死者真正的死因无从得知。
站了很久,刘流的伤口开始发痛,都快支持不住了。初次交锋,看样子陈律师只是和公诉人打个平手。上午的庭审结束了,下午将进入重要的双方举证环节。在休息室里,刘流抓紧时间问陈律师:整个械斗的场面罗丹都拍摄了下来,录像带你看过吗?陈律师万分吃惊,赶忙道:这么重要的证据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刘流说:可能是罗丹急晕了头,忘了。或者是录像带中有对我不利的证据,他不敢拿出来。陈律师说:不管怎么样,我先找他看看录像带的内容再说吧。
下午继续开庭,陈律师的神态和上午有了天壤之别,他不再对公诉人咄咄逼人的言辞有激烈的反应。反而悠闲地看起了笔记本电脑,好像在玩游戏或者上网。刘流回头望去,罗东的脸严肃得有点吓人,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他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完了,陈律师肯定被收买了!
械斗现场根本就没有第三方的人在场,因此检方出庭作证的证人全是黑哥的人,一个混混甚至惟妙惟肖地模仿刘流的动作,气得刘流又想揍他一顿。刘流简单地回答着公诉人的问题,反复回答着是或者不是,心里渐渐地麻木了。一个小时后,公诉人总算举证完毕,他得意地回到了公诉人席,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下面,该由被告方的辩护律师上场了。
陈律师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不温不火地请求法官让他出示一件新的物证,法官同意了他的请求。陈律师递上了一张光盘,刘流的眼睛便马上一亮。投影仪前方挂着幕布,电脑启动了,幕布上马上有了图像。开始画面跳动得很厉害,还可以听到罗丹的喘气声。公诉人茫然地看着幕布,声色不自然起来。很快,画面里的打杀声、叫喊着响成了一片。
画面里有刘流冲向黑哥的镜头,引起了观众席上一片惊呼声。紧跟着是刘流手臂淌着血,和尹重联手杀退了那个拿刀的混混的过程,这时陈律师喊了声:停!接着,他指着画面中刘流的背影说:这是械斗现场真实的场面,我的当事人正被原告方围攻。请注意看被告左上角的这个红衣男子,他手里拿着砍刀!好,再请放下去。画面又动了起来,左上角,那个红衣男子的动作停了下来,站着没有动,好像是在犹豫该冲上来还是往后逃跑。陈律师又叫了停,他指着红衣男子说:请看画面中的红衣男子,我们不难发现他就是死者。那么请接着往下看,看看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谢罗丹,他拍到的画面正好向左边移动了半米。画面上,刘流和尹重仍旧奋力和混混们过招。红衣男子最终决定还是要冲上去,突然,从右前方跑过来三个惊慌失措的混混,两个人空着手,一个黑衣混混手里拿着刀。红衣男子要往刘流这边冲,而三个混混要往车上逃。他们白痴般地撞在一起!这时,陈律师又喊了声停。说:请注意看,死者和黑衣男子撞在一起,此时他们身边并没有被告方的人出现!画面虽然有些模糊,但不难分辨出来两个人的影子。
画面里,黑衣男子和死者都倒在了地上,黑衣男子慌里慌张地爬起来跑了,死者却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躯,他胸部位置,赫然插着一把锃亮的砍刀!原来,红衣男子是死于同伴的误伤!跟着,中了刀的混混自己拔刀了。画面一闪而过,画面里又是刘流和尹重的背影。陈律师最后喊了声停!
事实再清楚不过了,连可争论的余地也没有给检方留下。这时,观众席上一片哗然,罗东和罗丹欢呼雀跃,兴奋地拍起了手。
2
庭审结束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法院的判决了。刘流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近几天的报纸他都看了。报纸上再没有关于整治矿山秩序的报道,他意识到法院下判决的日子就快到了。果然,谭春进来探视他了,刘流想:他是谭老板的弟弟,应该会带来准确的内幕消息。谭春说:案子已经定了性,法院推翻了公诉人的诉讼请求,但你的行为被认定为扰乱社会治安,因此法院支持判你两年徒刑,缓期执行,不久就会宣判。刘流说:那就好,那就好!感谢谭老板再一次出手相救。
谭春尴尬地笑了笑,问:你们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到底在鹰嘴崖发现什么了?刘流本想如实相告,话到嘴边留了一半,他说:我们发现了有金脉存在的迹象,他们以为我们发现了金脉,这是个误会。谭春轻轻地哦了一声,失望地说:原来是这样。
再一次进了监仓,小关哥从通铺上爬起来,主动向刘流示好,说以前的事情全是误会,又说了一箩筐大人不计小人过之类的话。雷军是个直性子,他挨着刘流坐下,亲热地问:314,你以前在哪里开矿啊?刘流从他们的态度确认了他的处境没有危险,加上几天来很少和人说话,早就闷得慌了,他分给每人一支烟,雷军忙着去找私藏的火柴。刘流很认真地回答道:在鹰嘴崖,你去过吗?香烟刺激着久闻不到烟味的雷军的神经,他只吸了一口,一支烟的大半截就不见了。